瘫在床上的叶冷一声不吭,满头满脸的伤,一条腿已经上了夹板。
金樱子知道他气疯了…不然早哼哼唧唧,撒娇装痴,捞点口头便宜也开心。但她
只一脸平静的磨著药草调伤药,也不说话。
实在是金樱子活了上百岁,和男人来往的经验实在寥寥可数。虽说她十九就嫁人
,但黄家少东本来是读书人,温和腼腆,又只剩一口气。若不是金樱子用她师傅
仅会的几招道术损寿十年来换丈夫的十日健康,黄家非绝后不可。
相处仅仅一年,说什么柔情蜜爱哪有那么简单,何况之前根本是陌生人。小夫妻
客气得要命,连丈夫过世都还来不及感伤,就一头栽入侍奉公婆、抚养幼儿的忙
碌漩涡。
之后她的媳妇、孙媳妇都年少过世,她从少年劳碌到老,又普受地方尊敬,不免
将所有的男人都看成子姪儿孙,就算让祸种寄生,又和叶冷在一起,也改不过来
。
对待男人她只知道一种方法:恩威并施。叶冷这个离不开她的倒楣鬼,也遭受了
同等待遇。
摔个杯子本来没什么。但一来她觉得对叶冷有责任--毕竟让他这样不上不下的
,终究还是自己。二来,她对叶冷很了解,给分颜色就开染房,深黯得寸进尺的
精髓。这次容了他去,将来就更难管教。
但她没意识到叶冷不是她的孩子,而是她倒楣的枕边人。虽说已经如此亲密,但
对情爱,她实在比个十五岁的小女孩都茫然无知。
调好了伤药,她正要抹上叶冷的额头,恢复力气的叶冷将她的手拨开,冷哼一声
。“上什么药?反正妳还是会打我,还有什么好上的?!”
金樱子却没发怒,只是轻轻叹息,“叶冷,你脾气要改改。现下你是人了,在家
里砸杯子不打紧,出了门去呢?没事也惹出事来。”
“要妳猫哭耗子?”他更乖戾,“我看谁能动动我?!不要命的尽管来!”
“连我都打不过,还逞什么强?”金樱子冷冷的说,看他脸孔涨红,也不想让他
更拧性子,“比我强的人多得是。你性情这样浮躁,修道就不容易。这人身是你
最后的机会了。”
他没答腔,只是将脸扭到一边去。金樱子也不恼,只是就她瞧得见的地方抹上伤
药。
“平时要妳多说几句话也难,只有这时候才唠唠叨叨。”叶冷忿忿不平,“还说
要除恶务尽!”
金樱子哑然片刻,不禁失笑。“咱们平常不常拌嘴?你骂了几千次老虔婆我都没
生气了,搁不住一句?你可听过我跟别人说这么多话?”她伸手轻轻将叶冷的脸
转过来,沾了点薄荷香气的伤药继续抹。
冷不防的,叶冷拉住她的手,不顾腿疼,硬把她压在身下。金樱子也没挣扎,苦
笑着抹着他脸上的伤口。
叶冷抓住她的手,满眼阴霾,“别管了,让妳打这么多年,死不了。”他欲言又
止,满脸挣扎,却又死死的压着她,像是怕她跑了。
是怎样?这大剌剌的家伙今天吃错药?
金樱子转思一想,皱起眉头,“若你出游的时候有了心上人…你知道规矩的。”
叶冷脸色都变了。虽然知道抓着也没有,还是掐住她两只手,“没有!他妈的!
老子早就没有了!喂,讲理啊!以前没遇到妳娶的那几个,该离婚的我也离婚了
,跟分手的我也分手了,妳答应我既往不咎!”
她先是愣了一下,忍不住笑出声音。叶冷替李老太太送终以后,却没胆子去寻金
樱子报仇。没了誓约束缚,他在人间浪游得好不快活。附体的李阿大身材魁梧,
相貌堂堂,又多了叶冷魔族有些邪气的气质,真真风流倜傥。
娶的女人恐怕不下于一打,更不要提露水姻缘。可男人薄幸,真是不分种族。他
腻了就塞大把钱,把老婆一扔,跑到别处风流快活,另娶一个,惹了一大堆风流
债。
人说夜路走多了会遇到鬼,他没遇到鬼,却撞到金樱子…偶尔他也会觉得是报应
。
他刚跟金樱子在一起的时候,吹嘘他妻妾成群,没想到触到金樱子的逆鳞。金樱
子马上把他扔出大门,说她从来不跟人抢丈夫,反而劝他男人要有担当。
金樱子想得也很简单,她一生不靠男人过日,反而是她养著儿孙。但其他女人柔
弱,需要当家的男人。她向来自食其力,何必去抢柔弱女子的丈夫?
但可把叶冷气懵了。打也打不过,偏偏沾过祸种,他对其他女人都没兴趣了。在
门首发愣了半天,只好咬牙离开。金樱子以为不会再看到他了,没想到一年后他
又跑回来,铁青著脸递了一叠离缘书给她,离不了缘的…通常是已经老死,他又
追不到阴曹地府去。
后来纠缠了几年,金樱子才跟他立了规矩,让他进门。
“不然呢?”金樱子狐疑的看他,“你这么鬼鬼祟祟的。”
“…我只是、只是想问问。”他脸红脖子粗的一扭头,“怎、怎么妳会肯跟了我
?”
金樱子睁大眼睛,噗嗤一声。“这么多年,你才想起要问?”她想了想,淡然的
说,“因为你把我当成一个女人。”
叶冷呆著脸发愣,“…妳本来就是女人,谁不把妳当女人?”
金樱子哑然失笑,“也只有你这愣头愣脑的风魔才有胆要跟我上床,真把我当成
…”张了张口,她抿唇,没想拿那些心思烦他,“谁能像你这样慧眼视英雌呢?
”
“那可是。”叶冷得意洋洋,“人类啊,就是眼睛不好使,只知道看嫩皮俏色,
连好色都不道地,妳说能干什么大事呢真是…”满心愤怨早扔到九霄云外,双手
开始不规矩起来。
金樱子却没阻他,温顺的随他去。单细胞也有单细胞的好处,容易哄。只是她也
不会对他说,除了他以外,从来也没人当她是个女人。她是母亲、祖母、阿太,
更是地方上备受敬畏的尪姨。但她也曾年轻,独自守过几十年的寡,默默忍耐著
春风空拂青纱帐,心井未必不生波。
或许,她并不是需要什么肌肤之亲,说不定,她需要的只是一些寻常女人都能有
的怜惜回顾罢了。为了压抑那种渴求,她花了几十年的时间。别人都以为她稳重
守礼,只有她自己才清楚,一直到年过半百,才彻底炼化了渴情的难关。
但炼化了情以后的她,却一直觉得自己不过是具行尸走肉,顶着一个母尊的壳罢
了。
被祸种寄生以后,她更百念俱灰。连最后人类的壳都被破开了,若不是怕死了以
后被祸种操纵,她心性坚忍又非常人所及,怕是早就输给祸种,抑或是一死了之
了。
她倒没想到,早年让她降伏的叶冷,会化成带着魔气的春风,吹拂她这只欠一死
的妖女。
突然觉得旁人怎么看待也无所谓了。连人的身分都被迫破弃,那些三从四德的窠
臼,跟她又有什么关系?曾经她对师傅与人姘居有些轻视,现在却分外能够了解
师傅的心情了。
天弃地厌,人间不给她们这些女人活路。贪求一点体温、若干温存,不破人家不
抢人丈夫,又有什么不对呢?世人众口滔滔,讥评嘲笑,又如何?谁体谅到吾等
内心真正悽苦?
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所以她对叶冷特别容忍,想把他引到好路上走。即使炼化了
情的她,不见得残存多少温柔,也愿意尽力给予。
无他,宝剑赠烈士,红颜酬知己。
***
正站在莲蓬头下,闭目仰头承著细密温热水珠。原本已经退回去的枝枒晃然奔出
,指向相同的方向。
她倏然睁开眼睛,暗暗骂了一声。果然养虎遗患,心软不是什么好事。她迟迟狠
不下心,这饿惨了的孽畜,还是伤了人命。
猛然喝回所有枝枒,她连身都来不及擦,溼漉漉的套了直到足踝的长单衣,静默
的朝外奔。但终究还是迟了一步,等她赶到时,王允武掐著王先生,王太太抓着
他拼命喊叫,却不能让王允武松手…当然这是凡人所见。
她看到的是,王允武张大的嘴里吐出半个有着模糊人形的魅,正试图将王先生被
“挤”出来的人魂囫囵吞下。
“住手!”她厉声,手腕滚出的纤细藤鞭迅疾的挥了过去,那魅见机却快,胆寒
的缩回王允武的身体里,藤鞭正好打中了还没回体的人魂,灵魂挨了大巫一下,
虽说不见得太重,但也非同小可。王先生哀号一声,软软的瘫了下来。
虽说魅无甚知识,但总还知道生死关头,惹怒了大巫势不可免。他呜咽咆哮,转
身勒住了死命拉他的王太太,结结巴巴的说,“退、退退退…退后!不、不不不
然就杀…杀她!”
金樱子没有说话,只是冷面束手,冰寒的目光几乎要刺穿了王允武,连寄身的魅
都颤抖起来,实在没有胆量跟前任大巫对抗,踉踉跄跄拖着王太太,逼她开车,
还不断口吃著威吓金樱子不要追来。
她不发一言,冷冷的看着王家母子绝尘而去。瞥了瞥晕厥于地的王先生,灵魂挨
了一鞭,但既然她没下杀手,顶多就是委顿一段时间,三五年就能养好,原本就
厌恶这种没担当的男人,遂连多望一眼也懒,更不要谈叫救护车。
冻个一夜看能不能把那种凉薄性子改回来。她不无恶意的想。倒是王太太这样好
妇人,不该落到如此下场。
至于王允武么…她那鞭虽然没打中,却暗下了一个祸种的种子。虽说脱离她这母
体活不了好久,但也够让王允武爆体而亡。她承认已经动了杀心,但总不要让王
太太过分伤心。
她三代为母,自然分外了解。
顺着种子的气息,她轻身飞奔,速度竟不比车辆慢多少,不多久就追上了…那魅
居然弃车而走,直上美仑山而去。
即使是阴魅也恋旧土,想来这只阴魅就出于此吧…遇到无法抵挡的大敌,也急着
跑回自己最熟悉的地方。金樱子闭上眼睛,枝枒藤蔓滚落于地,钻入土里,整个
山就像缩得小小的,在她脑海里呈现出来…那阴魅停在山顶附近,王太太正在一
声声的唤他,求他快恢复理智,那阴魅却反过来掐住她脖子。
金樱子暗暗咬牙,正要让种子发芽爆体时…王允武却将王太太一推,左手抓着右
手,含糊不清的吼,“妈…妳快走…快走啊!”踉踉跄跄的一头撞上旁边的山石
,挣扎许久,又倒退几步撞了上去。
“快逃啊妈~我对不起妳~快逃啊~”一头鲜血淋漓,又哭又嚷,旋即哮吼如野
兽扑向王太太,到了跟前又急煞车,反身往山石撞去。王太太要近前又不敢,只
是拼了命的哭。
…天良犹未泯,阴魅没吃尽么?
千思百念,却只有刹那掠过心头。一念可入魔,但也一念可成佛啊…她闭上眼睛
,将所有枝枒都灌入土壤中,发著清啸,如东风过境,深夜的山林起了回响的共
鸣。没有嫌弃她是成妖的前巫,齐齐发出镇邪的嗡声。
当金樱子让千万草木藤蔓包裹起来时,王允武也让千万草木精灵捆住,强“挤”
出无处容身的阴魅,从嘴里拖了出来,绞个粉碎。
王太太当然看不到山根被包裹起来的金樱子,也瞧不见草木精灵。她只瞧见发狂
的儿子张大了嘴僵了好一会儿,才颓然倒下,她冲过去抱着他喊,乖戾的儿却流
著泪,期期艾艾的一遍又一遍,“妈妈,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妈妈,妈妈…”
她放声大哭,好一会儿才哆嗦的摸出手机报警。
就算是剿灭了阴魅,被吃残的王允武…恐怕剩下的神智连料理自己都办不到吧?
金樱子对着自己苦笑。这只是连累王太太后半辈子痛苦不堪…她一时感动,害的
是一个女人几十年的苦辛哪…
至于自己妄动一山之力,必须在这儿罚站到缠在身上草木枯萎殆尽,倒不怎么放
在心上。
但她不在意,寻来的叶冷却暴跳如雷。拼死命拨开半臂深的藤蔓草木,才看到金
樱子死灰的脸,气得他拼命发抖。“关妳什么事情?又不是妳老亲,也不是妳近
戚,犯得着吗?!”
费了许多力气,甚至发动他弱得可怜的三昧真火,才把缠身的藤蔓草木清干净,
但金樱子还是动弹不得。低头一看,她的腿木质成根,竟是种在山根里了。
叶冷的脸整个发黑,“…我不管妳了!妳是猪脑袋啊?!别人的棺材一定要扛回
来哭?搞到身代献山,有必要吗?一刀砍了的事情,需要这样…”
“我早已不是大巫了。”金樱子平静的说,“唯一能动用的巫术就是身代。这不
是第一次,你又不是没看过。次次这么火大,我才要问需要这样么?十天半个月
就能行了,你别在这儿陪我吹风淋雨的。”
“我好希罕在这儿吗?”叶冷跳起来,“就说不管妳了!”他气愤的转身就走,
临走前就飞了道隐身符,没让她太惊世骇俗。
嘴里嚷着不管,叶冷却几乎天天来。即使知道她这种状态不用吃喝,还是一日三
餐。一但下雨,他黑著脸孔在旁边打伞,不管来往行人注目。
即使金樱子不问,他唠唠叨叨的把王家的事情都交代完了。总之,一个人也没死
,王先生清醒就搭车去台北了,王太太也不问。而王允武,自从发了那场疯以后
,生活已经不太能自理了,但温柔和顺,像是个五岁孩子似的,非常依恋母亲,
以前的暴虐丝毫不见踪影。
十天后,金樱子终于能够举步,只是马上跌倒,被叶冷一把捞起来。他手臂紧了
紧,咬牙问,“我若不在呢?”
“躺个半天也能走了。以前都会寻个风生水起的隐密地方,这回是太匆促了。”
金樱子淡淡的回。
叶冷把她狠摇了一下,脸孔涨得通红,却一个字也没讲,只是矮身将她背起来,
全身绷得紧紧的,牙关咬得咯咯响。将脸贴在他背上,金樱子向来保护得很好的
心防,却像是重重的被击了一下,有些酸软。
两个人都默然无言,顶着细微的雨丝,溅著水花回家了。
对外都说金樱子病了一场,等她开店门时,发现她面孔惨澹,瘦了一大圈,人人
也真以为她病了,见人问她也只是笑笑。
她才能起来开店门,叶冷却走了。左邻右舍不禁有些微言和抱怨,她却没说什么
。“瞧我这样糟蹋身体,他看不下去了。男人嘛,口拙心笨的。”
“也不能这样啊,难怪妳不肯嫁,嗳…”邻居都替她叹气。
她也只抿了抿唇,没说什么。刚好王太太牵着允武经过她店门,王太太点头,神
色却红润多了,脸上也有点笑意。允武愣愣的看她,冷不防鞠了九十度的躬,金
樱子也肃然回礼,让王太太很不好意思,掩著口笑,一面说失礼,一面拉着允武
走。
允武却一再回头,像是想说什么却找不到语言。
其实,这样就够了。金樱子倚著门,默默的想。
当然,叶冷说得对。最简单就是把王允武杀了,一了百了,她也不用罚站十日,
更不用跟叶冷吵架。
但她…即使不再是巫,也曾经是。杀伐决断,是男人的事情。双手血腥,也是男
人才比较干得出来。
她是没用的小女人,女人生来就有个子宫养育子女,主得是生育,从来不该是死
亡。所以她婆婆妈妈的拖了又拖,得了一个不怎么样的结果,谁也没救到。
但这就是她。巫抚育四方,并不是杀伐四方的。
当晚她关了店门,走回自己房间。桌子上还摆着叶冷留下的两个拳头大的金子,
台灯下闪烁著。
这个傻魔。总说他寻天材地宝总有些副产品,但这些不知道花多少时间才特意寻
来给她当家用。
把玩了一会儿,她收到衣箱里。那个酸枝木衣箱打开就宝光灿然,金银珠宝,每
次搬家都是最沈重的行李。
都是叶冷留给她的“家用”。
吃又不能吃,穿又不能穿。真要用度,她自己赚的钱也够了,青菜豆腐就是一顿
,盛世丰年米又便宜。
但这是一个化魔男子对她说不出口的心意。
总是傻啊,这人。什么时候他才学得会怎么当个人,怎么真正面对自己的心意呢
?恐怕还有段很长的时间吧?
若他还是会回来,那就陪他等。不回来也不要紧,真的,不要紧。
她关上衣箱,上了锁。依在床边,翻开了唐诗。轻轻的念,“…醒时同交欢,醉
后各分散。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寒风吹卷著如泣雨丝,点点滴滴撒在玻璃窗上,一阵紧似一阵。风声呜咽,直如
叹息。
(入魔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