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个我再度踏上台湾的日子，已经是下著细雨的三个月后初夏。
顺便，我默默地搬离了东京车站，落脚神奈川的一个山头下；这一处我特别挑过的地点，
后山是三池公园，郁郁葱葱灵沛沛地充满了生气，左水右土，气息流动得轻快。不远是太
平洋海，夏日午后我总爱挑着一手冰啤酒，踱步到海边看潮浪吹海风，感觉那冲过远方台
湾海岸的海水，说服自己离家就只有一片海，双脚泡著海，就好像回了家一样，见不到故
乡也总是能感受着。
平时工作，闲时舞祭、引渡鹤见川的游魂；或又轻吟净咒，扫一扫路上的晦气。半年多来
，我飞越大陆台湾，名义上说是为了工作，说到底也是实际走访各地，体验各地的气息，
踏土吹尘地走一遭。
厦门，一个甫从山野解放、一瞬间跳到现代、却又仿佛肌肉与骨头成长速度不同的，违和
之地。我踩在泥巴上，这个土地充满了名为“冲突”的事物。但渐渐地，我学会宽心去接
受不同的事实，学着当个能够“接受”的人。风吹沙，说是观光之地也还差了一点，工业
重镇倒也提得上去。
然后又回到台湾，在故土待没多少天，转陀螺似地我又像侯鸟一般地离开了家乡；临行前
我前去探望了旧土的山林，去了一趟“鸳嘴稍来”。鸳嘴的棱线，如果有爬过就知道，有
个缺口说宽不宽，一边陡峭一边悬崖，越过去的不是踏出去的勇气，而是不在乎两旁危险
的专心。
那个缺口不是第一次跳，只是这次跳过去的瞬间，却让我看到了“死亡”。
应该是说被开发或者，更精准地，“开窍”。是的，我晃了晃，开始“看”到死亡。
失了平衡身体往下坠、途中被长在峭壁上的树枝割伤了手臂、尖石撞伤了胸口，最后跌进
山林深处扭断脖子而死，死前还有几分钟的意识，然后渐渐模糊....然后再“醒”过来。
然后，体验著各种濒临死亡、多么惊心动魄的经验；经过肇事路口，我先是飞了起来，脑
袋狠狠摔在地上，死在追撞的车轮之下之前，还有最后一击的碰撞。
飞机上，先是失重、尖叫、绝望，像无止尽的自由落体，长达几分钟之后再一个猛烈撞击
。
溪水旁，大口吸气却一直吸不进氧气，冰冷的河水灌满了整个肺泡....
电车上看到“人身事故”，脑袋犹如受到重击，然后身体被撕裂的痛。
打开瓦斯炉，先是烟燻的呛伤，再补上火舌从身体延展而上....
开始的时候，我常常被吓到。也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精神异常？总是说服自己，也许这只
是工作压力太大而产生的幻觉，想了想这也不是好事....这症状一直持续著，但在一个人
的异国生活着，事情总得有些变化。
于是我参加了社区附近的医院志工，讲起来很好听，不过就是当个翻译志工；这一带的华
人很少，也只有需要我的时候才会叫我过去。
消毒水味、白衣服；医院里头最多有的没的东西，稍稍打理之后祂们倒也井然有序。在这
边体验到的死亡又更多了：咽喉癌的病人，每呼吸一次空气的压迫都会疼痛不已，一直到
身体坏死。
大量失血的伤口，身体从暖和渐渐失去温度。
心肌梗塞从心痛到四肢无力，然后失去意识。
脑中风从脑袋中一阵剧痛，之后昏迷。
心肌炎，从心弱、身体失去力量、胸口抽痛、濒死....
我喘气著从椅子上坐起来，病床上的孕妇还大声喊喝着要水要茶，我理了情绪向护士翻译
；却不自觉地还是盯着那床位。好奇问了问护士，果然才走了一个患者，只是从护士恐惧
的眼神得知，我不应该再问下去了....
但开始地，我觉得这一切并不是“死亡”，而是“新生”！
每一次在“死亡”之后，都会有“活着真好”的感觉；也发觉这世界上还有太多值得去做
的事情，而不是钻牛角尖去争论一些“真理”。
我竟然渐渐开始享受起“死亡”的感觉，我总是用全身的精神去体验那种死亡的痛苦、流
浪的孤独，清醒之后再由衷地感谢上苍。
前不久，地点在大陆沿海的一个城市。住的地点偏僻，夜里我真的饿得受不了了，出了房
门走了一个小时去了附近的小村落买方便面。
夜里的村落就像死城一样，烂红泥巴的路、恶臭水沟的黑水不断涌出，风里带满了沙，好
像仙剑奇侠传里头的黑水镇....
我拐到一间看起来还算是超市的店面，买了一份方便面之后，信步到处逛逛。夜里经过一间
老土地庙，主神还在，但整间庙宇残破不堪，红色的瓦房已经四处斑驳，虽是传统的闽南
建筑，但是老气沉沉。
进庙中合十，瞥见桌下竟挤满了数十人魂！细看几乎清一色都是残弱的老人，担延在这座
老庙中，分食著这些村人添上的供品。我瞧着桌上几包烂糖饼干，看了看土地神像上的剥
落、还有神桌下那群无主的先人。
拿出适才买上的那碗方便面，祭起了大悲咒回向给祂们。在祂们分食那碗方便面的同时，我在
庙里的四角撒上了香灰，再用榕树叶净了那片地。回过头来离去的时候，我看到了祂们死
前的光景，被妻小抛弃孤苦而死、淹死、饿死、病死....有个老者颟顸地爬向我，哭着求
我去找他的孙子，说是儿子媳妇都走了，小孩只有十二岁....
在我们总是抱怨的时候，其实手上已经握了很久的幸福。
在庙门外伫立了许久，我只能缓了缓自己快决堤的眼泪，我能做的，大概也只是这样了
....
后来我还是把那个味道像七月半拜拜完被鬼魂吸食之后、淡而无味的方便面给嗑了，也顺手
把邻近的海湾撒净了一般。
我们都喜欢新生、讨厌死亡，因为新生是开始、死亡是结束。人们可以加上自己的喜好，
但是不要对死亡感到害怕，因为没有死亡的生命，是多么悲剧啊！这一切是个误会，解开
就好。
白雪公主里头，大家总指责后母对她不好，把她赶出去又害怕世上有人比自己美丽，送出
一颗毒苹果，白雪公主吃下去之后就昏迷了，要解救的办法只有等到一位白马王子的出现
，吻了躺在水晶棺木的白雪公主才能得到救赎。
但后母明知道解救毒苹果的办法得有白马王子的吻，理所当然白雪公主醒过来之后就会顺
理成章见到王子，也极有可能和王子在一起。其实后母希望替白雪公主找王子，毒苹果只
是道具，后母是好心的，只是大家都误会太久了。
那么这样啊，我们其实都很幸福的，只是大家也都误会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