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祇言的车横越过市区，不断的往市郊的方向前进，他的耳边越来越安静，光线也越来越
微弱，所有商家的灯光都消失之后，只剩下微黄的路灯还在公路旁照着，远处偶尔闪过星
点似的红光，似乎是什么机器的照明。
其实他不是很会骑机车，应该说他根本没有所谓的机车驾照。在两个月前，他自久居的美
国返回台湾，在那之前他从来没有骑过机车。待在美国的十来年，只需要汽车驾照就够了
，但在台湾可不是这么一回事，想要在台湾市区的街道上找个停车位，寻找的时间都足够
他办完事再开车回家。
正打算放弃汽车，改搭大众交通工具的时候，一位业务上认识的朋友，说自己家里有多的
机车，愿意借他。原本只想要一台低调简单的轻型机车就好，没料到那朋友一打开车库，
里面清一色的全是红牌重机，不管是性能或是价格都是闪闪发光的阶级，他甚至没有一辆
比较低调的车可以选。
那时他才知道，他那位朋友的其中一项兴趣，就是蒐集重机。
后来陈祇言选了一辆最低调的，全黑的重机，朋友非常高兴的称赞他好有眼光，说什么性
能一流和他的造型又很搭，陈祇言是全部有听没有懂。
陈祇言和机车很不熟，能骑就好，但那位朋友可不一样，他对车有奇怪的坚持，认为车就
是要骑，而且骑出去就是要让路人羡慕到死。他非常关心自己的车是否有达成这个目的，
不时还会打电话关心，想看看自己的车有没有替陈祇言多招来一点路人的目光。
陈祇言非常老实的说，的确有，而且多到他觉得自己有点招摇的程度。
每次听到这个回答，那位朋友就会哇的一声，自恋的赞叹不已。
“红牌的可以上高速道路，很方便吧，和汽车一样呦。”朋友情不自禁的对无照的陈祇言
讲解起来。“有这个！何必买汽车呢！”
陈祇言也只能点点头苦笑，机车龄不到二个月，连骑快点都不敢了，叫他骑重机上高架道
路，他还想活久一点。
朋友看见他的脸色，抱怨道：“什么嘛，你们美国人不是都会骑哈雷在沙漠狂奔嘛──超
棒的──”
“……并没有。”
对于这位朋友的想像，陈祇言也只能说他好莱坞电影看太多了。而且还是时代错误的好莱
坞电影。
又骑了莫约三十分钟，陈祇言的车终于在产业道路下的一间民宅前停了下来，座落在休耕
田中央的民宅，是一间三层楼高的独栋，整间房子一盏灯都没开，门口站了二个男人，是
他这阵子工作上的伙伴。
老是穿着浅色大衣的男人，是工会派来的帮手，叫做湘祝，二十几岁，虽然年纪比祇言大
，不过长得一脸娃娃样，看起来比他小很多。湘祝擅长咒法，另外一个则是孩子，他是湘
祝的徒弟，这次湘祝把他带来见习，顺道当跑腿的帮忙，小孩的名字有点难写，叫作陆癸
，常常会有人小鬼、小鬼的叫他。
湘祝是个见过世面，做这行很老练的专业人士，虽然个性有点凶，但在工作上很好沟通，
能力也佳，什么事情不等你开口，他都早有准备。而他的徒弟，小癸，虽然个性很野，又
不听话，但祇言只要一想到像湘祝这样的厉害角色也是从小癸这个年纪开始、由另一位师
傅带着学出来的，就无法小看这陆癸未来的发展。
“我来迟了。”
“不迟，还早。”湘祝说道，“我也才刚处理好。”
“谢了。”不过光是用眼睛看，祇言还真看不出他对这房子动了什么手脚。祇言在这行还
是个完全的新手，若不是有点天份撑腰，根本不可能碰这样的工作。
这次的工作，正是冲着他的专长来的，也算是他的第一份大工作。
湘祝说道：“从房子开始往外的半径二公尺，全上了阵，我会在这里看着，等鱼进网子，
若是有意外，我再去支援你。”
湘祝很清楚祇言的能力有限，他一开始就知道祇言是个大外行；不过看不出阵并不是祇言
的问题，湘祝本身就是布阵的高手，他布的阵就连同行都很难看穿，看不出湘祝布的阵在
哪里，并不可耻。
祇言看见湘祝的脚下，用黑色的符灰画上了一圈，他站在圈中央不动。
“这圈是什么？”
“符灰圈，站在这里面，外头的稀奇古怪东西就看不见我。”他亲切的对新手解说。
“师父，那我呢？”小癸在圈外，嘟著嘴发慌。打从他看见师父没把他一同划进圈内，就
在那儿跳来跳去，期待着有事可做。
果然，湘祝没让他失望：
“吵死了，”湘祝不耐烦，“麻烦你带他一块儿进去。要是被打死了，也不用管，我耳根
也换得个清静。”
“师──父！你又要谋杀我，我要报警囉！”
“吵死了，还不快去。”
“我知道了，小鬼，走吧。”祇言伸手碰了碰怀里的剪刀，仿佛是求得安心的仪式。
“呀呼！”
小癸欢呼一声，拎起他的武器便跳到祇言前头：“出发囉！”
“这臭小鬼……”
看着不肖徒弟一脸郊游踏青前的开心样，湘祝不禁叨唸。
望着两个人走进屋内的背影，湘祝整了整被风吹得凌乱的衣服，抽起烟打发时间。
□□□
这件案子的起头，大概是二个多月前，一家同行搞出来的失误。
祇言等人当然都和捅出篓子的当事人没有关系，因为是同行犯的过失，所以工会才会派他
们出面收拾善后。其实湘祝真觉得这次的受害者非常幸运，要是时间再早一点，没碰到祇
言回国，他们可能全都没救，只能眼睁睁的等死。
那家同行姓黄，做的是道士，平日的工作就是开坛替人消灾解厄，超渡收惊，虽然能力没
有很强，却是规规矩矩的祖传五代事业，在他们业界算是小有名气。要知道不管什么行业
，能传过五代都是很了不起的一件事，可惜这第六代的传人没有学得很好，至少他在来得
及学好之前，不幸碰上了惹不起的对象。
黄道士也就是五代传人，接了一个挺危险的案子，那个案子的事主有三个人，是父母与一
个孩子。那户人家姓宋，是他们的姑妈送他们去庙里的，送进来的时候说是要收惊，可是
有眼睛的人一看就都晓得，这事情的严重度，不是收惊就能解决的。
他们的姑妈说，这家人说是要去山上的风景区玩，结果玩不见了，好不容易报警搜山找人
，才在山腰上找到他们的车子和人。问她详细她也不说，就一直说这三个人应该是被魔神
仔给吓坏了，叫道士给他们收收惊就没事。黄道士听了大叹一口气，心想这姑婆自以为比
道士还厉害，如果真这么了不起，那她自己去替他们收惊不就得了？
这宋家三个人，被发现的时候，手牵手站成一排，脸上没半点表情，就这么站着，站在他
们的车顶上头，站了三天。
身上满是蚊虫咬伤，露出的皮肤都被咬得烂了，有的地方还流浓，站了三天的脚整只死青
，但不知是什么异常的力量将他们定在上头，几个搜救队的大男人上去硬扯，小孩的手都
要扯断了，还是没办法把他们从车顶上拉下来。
最后是有经验的长辈点香跪求，烧了不少纸钱，才把他们从车顶上扛下来。扛到山下医院
，三个人都严重脱水，治了好几天才转醒，醒来以后没有一个意识清楚，最后全部转送到
精神病院观察。
现在的宋家三人，皮肉伤虽治好了，但个个脸色泛青，不住的喃喃自语，印堂发黑，半夜
还会垫着脚尖在房里绕圈圈走，嘻嘻的笑。黄道士一看，立即断定他们是撞到了很邪门的
东西。
在替他们做了几次法后，目前勉强定住了他们的性命，保住他们暂时不死。可是解铃还需
系铃人，光是保住他们不死，不是长久之计，最重要的还是要赶快找出缠上他们的东西，
向那些东西道歉，请求他们放过宋家人一条生路。黄道士知道事态的重大，便兵分好几路
，叫他的徒儿和儿子，以最快的速度去准备开坛需要的物品。
黄道士的儿子，黄六合，接到的任务，是准备香烛金纸，还有要烧来当赠礼的纸扎人、纸
莲花等等，事情就是在这个地方，出了乱子。
黄道士是个尽忠职守的好道士，但他的儿子黄六合没有天份，不勤加修行也就算了，还学
得满嘴怪力乱神，完全是个可恶的神棍。他在之前就有过不少的恶劣前科，例如用神怪之
说哄骗女信徒，对人家上下其手，还有骗信徒捐献，却把钱都拿去喝酒赌博之类。
尽管黄六合做了一大堆荒谬的事，但可悲父母心，黄道士还是期待这儿子有朝一日会大彻
大悟，好好的重新做人，不断的给他改过自新的机会。
可是黄六合总是仗着父亲对他的宠爱，一次又一次的做出荒谬的事情。
要采买香烛的时候，黄道士交给儿子一百万元，指名要他去买特别的香烛──由同行处理
过的，手工价高的消耗品。黄六合拿了钱，掩嘴一笑，他心想那种手工香烛和普通的香烛
哪有什么不一样？明明是一样的东西，却要花十倍的价钱去买，老爸实在蠢得可笑！
他自己是神棍，便把全天下做道士的也都当成是神棍，于是他买了一堆便宜的香烛交差，
把剩下的钱自己留下花用，至于纸扎的部份，则是叫几个读设计的商科生，随便去文具行
买几张纸回来做，给他们一点打工费当酬劳。
他自以为很聪明，其他的徒弟也受黄六合的恐吓，不敢多嘴，瞒着师父，不敢让师父看见
买回来的东西。那些便宜的香烛和冒牌的纸扎就这样烧啊烧，火烟冲上半天，宋家人出事
的那个山腰，掀起了一阵阴风狂哮。
黄道士作法做到一半，见到气氛有异，整个人吓傻了。这山腰上纠缠宋家人的，可不是普
通的凶灵，而是一群来路不明，数量庞大的恶鬼，他们聚在这山里已不知多久，几乎快要
成妖，黄道士根本不敢收他们，只敢和他们打商量，给些贡品，求他们放过宋家人，只是
这些恶鬼，怎么贡品拿了却更加的火大？
黄道士的徒弟身旁缠着阴风，这时才害怕的哭着说出黄六合做的好事。黄道士冲上前去，
见到烧的全是一些普通的便宜货，连纸扎都是烂的，当场丢了坛逃命下山，嘴里喊著，完
了、完了。
就好比拿钱付赎金给绑匪，箱子打开来却全是白纸一样。
歹徒不气到拿枪爆了你的头才有鬼。
那群恶鬼追着黄道士下了山，在半路便杀了黄道士，黄六合和黄道士的徒儿们四处逃命，
其中几个徒儿找上了工会的门，请求工会的人救救他们。
工会的确就是做这种事的地方没错。只是这群恶鬼实在厉害，工会的人们也做不到超出他
们能力范围的事情，黄道士的四个小徒儿又死了三个，更糟的是，那群恶鬼似乎连帮凶都
不放过。
所谓的帮凶，就是负责做纸扎的那几个商职生。
工会发现的时候，六个商职生已经死掉二个，三个下落不明，一个精神崩溃。
那些恶鬼，附在商职生做的丑丑的纸人身上，到处追杀他们。正当工会的人觉得他们已经
没得救时，陈祇言回国了。
消失的祇家的传人。
他改了名字，现在的他叫做陈祇言，不再当自己是祇家的人。可是他很愿意接下这份工作
，应该说，他急于想进入这个业界，任何能用得上他的工作，就算没有钱，他也愿意做。
原因不明，不过湘祝感觉得到，他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是和他离开台湾有关吗？
湘祝心想，这次回到老家，一定要记得去找族里的卜师，向他挖些八卦。
今天晚上他们要做的，不是围捕那些凶灵，而是要抓在这案子里出没的一条鱼。这条鱼很
奇怪，他之前也出没在其他的案件中，在旁边偷偷看着，搞不清楚他究竟是什么东西，也
不懂他的目的，虽然确定他是无害的，但还是让人觉得很疑惑。
这条鱼，被人看到过很多次，样子是个普通的少年，穿个白衬衫，套个棒球外套，十五六
岁的年纪，带着几只猫，四处飘荡，不是人也不是妖，没有恶意，但也没有表达出任何的
善意，就只是偷偷溜进来，在旁边看看，吃个便当，和猫玩一玩，咻的一声又不见了。
有前辈猜测，他是比较接近灵的东西。
灵，仙，神明，精魂……可能是接近这些名词的存在吧？是活的太久，闲得发慌，对人类
突然有兴趣了，所以跑出来做观察日记吗？
湘祝抽完一根又一根，吸口气，烟自动燃起了火点着，吐出一口白雾。
祇言说，既然如此，那我们把他抓起来看看好了。设个陷阱，叫他跳进去，问问他有什么
目的，也许他和最近几次的屠杀很有关系。
湘祝听了他的提议，噢、噢、噢的随便敷衍了几声，要把那个爱猫少年引来是容易啦，不
过爱猫少年会和案件相关的机率实在是低得可悲，他连想都觉得浪费脑细胞。但这次的工
作他只是副手，祇言说什么他就应该做什么，所以他还是很慎重的配合祇言，在荒郊野外
布了一个非常像样的阵式。
这个阵做起来很难，但功能很简单，就像科幻影片里会出现的传送门，在特定的地点布个
阵，一但掉进去，就会咻的一声被传送到这栋空屋里头。
他请人演了出戏，那位爱猫少年应该很快就会踩进陷阱，掉到这栋空屋里了。
到时候在屋子里等他的祇言，就会把他收拾……喔不，会和他好好的沟通一下。他差点搞
错祇言要做什么。
都过了这么久，也该来了吧？湘祝没表，不过他有烟，他的时间以烟的根数为计算。
风的声音破空响起，大气晃动了一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