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那个人回来了耶。
祇家的孩子。什么?他还活着吗?我以为他早就死了……
他还活着。
被驱逐的那个孩子?
已经不是孩子了,长大了,啊、被驱逐的时候还是孩子。已经过了这么久了啊?人类的时
间真是不经过。还说呢,嗯?
你要去找他?
他现在的名字叫作……
□□□
缕儿最近,总觉得心里有种不坦荡的烦躁感,说穿了就是不安,虽然她已经尽量的小心行
事,就连过马路都不忘再三张望,这种不安的烦躁感还是依旧的缠绕在她心头,无法顺利
的消散。
整个人都好像因为这样的烦躁感,变成了刺猬的模样,缓慢的用尖刺把自己裹成一团,深
怕有什么坏事会发生、非常重大的坏事,一旦发生了,就没有办法挽回的事情。既然早有
预感,就必然要全力躲过。
比起什么都没预感到的发生坏事,明明知道有可能会发生却疏于防范所造成的结果,往往
让人更加神伤。
缕儿的家里,只有她与爷爷。缕儿今年十七岁,刚上高二,父母和其他亲戚都已经不在了
,她与爷爷相依为命,幸好家里还有间房子,位置不错,以前总嫌这房子位在马路旁边,
半夜万一有人飙车,睡着睡着会被吵醒。但在缕儿的父母过世之后,没有经济来源的爷爷
,将一楼自家开的香烛铺收掉,改租给便利超商。便利超商一开就是七八年,爷孙俩总算
不用担心金钱的问题,可以安稳的度日。
爷爷已经快九十岁了,身体不是很硬朗,以前爷爷还在做香烛铺的时候,虽然没赚什么钱
,也很劳累,精神却比现在要好上几倍。缕儿这阵子常常都会想起香烛铺还在时的爷爷的
模样,他总是一个人坐在柜台,看着报纸,破旧的店门从开业就没有换过,店门后放著一
个旧到快碎掉的铜香炉,整间香烛店都散发著淡淡的古老幽香,就这样日复一日。
她还记得爷爷以前说,要把香烛铺交给爸爸继承,可是爸的兴趣不在这里,缕儿的爸爸是
个室内设计师。他出道的时候经济很好,工作的很顺利,完全没有意思要接下这间老旧的
香烛铺,缕儿不止一次听过他们争吵,有年过年吵得特别厉害,缕儿见到和爸大吵了一架
的爷爷,一个人走到门外去坐着,驼著背缩在寒风中,像是个落魄可怜的老头子。缕儿看
了难过,想要安慰爷爷,她跑上前去和爷爷说:
“阿爷,以后我来帮你看店。”
缕儿满心希望爷爷会夸奖她,可惜爷爷只是笑笑,然然摸摸她的头,什么都没说。
几年后爸和妈都在车祸里走了。
真的只剩下缕儿和爷爷两个人了。但爷爷还是从来都没有要她帮忙,爷爷很疼缕儿,缕儿
知道这不是什么传子不传女的偏见,可是她总感觉到,自己的确是缺少了什么她不知道的
东西,因此爷爷才不愿将香烛铺的工作交到她的手上。
这样也好,其实她也不是很想做什么香烛之类的生意……爷爷后来把店给收了,除了偶尔
还会有些老熟客上门找爷爷外,香烛铺便到此为止,消失在这市街之上。
爷爷有些很奇怪的老熟客,他们会突然出现,非常疑惑的在楼下的便利超商徘徊,不懂为
什么香烛铺会变成便利超商。这时候便利超商的店员就会拿出桌子底下垫著的电话,请他
们打电话到二楼,直接找缕儿的爷爷。
等到缕儿再长大一点点时,严格来说,大概也只是二年多前,她才大概明白,爷爷卖的香
烛,是“比较特别”的香烛。
香烛,不外乎是线香,蜡烛,纸钱;纸钱又分很多种,大张小张,金箔银箔,有印人像的
,有印红字的,还有折成元宝和莲花的。听说爷爷卖的香烛,都是经过高人指点,来源正
统的手工制品,有别于外头机器印刷的量产纸钱,许多相关业界的人等,有特殊需求的时
候,便会前来找爷爷要货。
爷爷有管道可以拿到他们想要的东西。对那些业界人士,像是什么道士、法师,殡葬业者
而言……若是没了爷爷,恐怕会很困扰吧?
也难怪爷爷一直坚持,要把店开下去。若不是因为爸死了,又要养活自己,缕儿心想,虽
然对于爷爷为自己付出的这件事情,她感到很高兴,却也因为如此,虽然喜欢爷爷,但在
面对爷爷之时,总是多了一份感伤的难过。
千万不能有事情才好。
她还想让爷爷看她结婚,抱抱孙子,也许爷爷看见孙子,会很高兴的说,要把香烛铺交给
他的宝贝孙子继承。
希望爷爷能长命百岁,撑到那个时候。
一阵强风吹进窗户,缕儿立即起身去关窗户。现在是九月了,天气开始转冷,接下来可能
会有秋老虎,不过这风……
冷得像是深冬才有的气温。
是要下雨了吗……缕儿起身关窗,突然间她注意到了一个站在楼下的高大人影。
是个年轻男人,看起来二十几岁,穿个运动外套,在马路边东张西望着什么。
缕儿皱了下眉头,她觉得,这个人八成是来找爷爷的。
果真没错,十几分钟之后,缕儿家的电话响起。她接起电话,话筒的另一端,响起一个低
沉的男声:“喂?你好,我找张炳先生。”
“那是我爷爷,他在家,你找他有什么事吗?”
“我可以上去吗?直接和他谈。”
“可以是可以,不过──”
“我买好礼物了。照规矩的,一瓶酒,还有一盒腊肉。”
“腊肉我们家已经吃腻了,下次送火腿吧。”缕儿挂掉电话,替男人开了门。
男人三步并二步的跑上了张家的楼梯,他比缕儿想像中的还要来得年轻,随便目测,身高
一定超过一百八十,气质不大像土生土长的台湾人,总之就是不像,没什么特别准确的理
由。
“妳好。”
他将手中的礼物交到缕儿手上,“敝姓陈,打扰了。”他很生疏的挤出一个微笑。
“你先坐下吧,我找爷爷出来……咦?”
缕儿的爷爷,不知从什么时候,已经开了房门,站在走廊上了。
“爷爷──”
缕儿唤道。只是爷爷的神情,似乎有些怪异,应该说是,像是吓到了似的,眼睛瞪得直直
的,脸僵在那儿,皮肉动也不动。
“您好。”
姓陈的男人,对缕儿的爷爷点头致意。
“你……你……”
“怎么回事?”
缕儿看看那男人,再看看震惊不已的爷爷,愣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是自己做错了什
么吗?是不是不该放这男人进来?
爷爷站在走廊的阴影处,小小的身子仰头看着那位陈先生的脸,然后他闭上眼,宛若心底
沉痛似的,长长的叹了一口很轻的气。
陈先生只是为难的挤出笑容,站在原地,望着爷爷。
“缕儿,去弄点吃的,丰盛些,越丰盛越好。我们家里来了稀客……”爷爷虚弱的吩咐。
“啊、好的。”
“请进来吧。”
老者抬手,极其恭敬的请过这位比自己至少小上一甲子年纪的年轻人入内。陈先生默默不
语,跟在爷爷的身后,一同进了爷爷的书房。
缕儿有些傻眼,她从没见过爷爷这样接待客人,难不成这男人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这
下子可麻烦了,要是准备的菜不好,肯定会挨一顿骂。缕儿心一横,拿起提款卡,决定去
附近街上的川菜馆,叫一桌上好的菜回来。
□□□
张炳从窗边望着自己孙女骑脚踏车离开的身影,心里的酸楚是外人所无法体会。他这辈子
就拉拔大了这么一个孙女,乖巧听话又长得漂亮,可惜的是缕儿没有天份,有很多说不清
的事情,无法和她分享。
当年儿子看得见,冷淡的不愿意和他分享;这个宝贝孙女好贴心,却没办法和他分享。
老伴也走了,张炳这么孤单一世,他看着眼前的青年,仿佛看见了自己的尽头路。
“请坐。”
“谢谢。”
自称姓陈的青年,喝起了茶,任由张炳老先生忙去。不用他说,张炳也晓得他此行前来的
目的何在。
张炳老先生,今年九十余岁,身体已经不行了,一双眼睛却是晶亮透彻,完全没有老化的
前兆。打从他自上一代手中接过这个工作开始,已经做了七十余年。
他早就不断的说服自己,自己已经活得够久了,九十岁,还有什么好遗憾的呢?要死了之
后,将来待在冥府的时间更长,除了没法再照顾缕儿以外,这辈子实在没什么该强求的了
。
老旧的书房里头,一面是窗,三面都是柜子,这柜子上除了书之外,还放了各种稀奇古怪
的玩意儿,像什么香炉、香、纸钱……这类是开香烛铺时剩下来的东西。还有些比较特别
的,例如符咒,护身符,罗盘等等也有,不过陈先生要拿的,是更加重要的东西。
张炳老先生将柜内的东西一一搬出后,推了一下柜底的暗格,一个钥匙孔露了出来。他将
抽屉里找出来的老钥匙插进去转开,拆下伪装在外头的木板,在木柜之后的墙内,竟镶了
一个保险箱。
老式的保险箱,除了转入正确的密码,再无开启的方式,张炳小心翼翼的输入记忆中的密
码数字,打开的保险箱中,端正的放著一个檀木盒子。
张炳将盒子捧在手中拿出,放到陈先生的手边。
“谢谢您。”
陈先生放下茶,将盒子放在大腿上打开,在黑檀木盒子里头装着的,是一把将近有三十公
分长的黑色大剪刀。
就只是一把剪刀,造型朴素无奇,只是不知究竟是何种金属所打成,黑得深沉,色泽隐隐
如墨,头上的灯光照在剪刀之上,没有反射出一点光亮。就连剪刀的刀锋处,都是一贯的
黑。
陈先生将剪刀自盒中拿出,握住,张开再阖起,空气仿佛被剪出一道口子般的,有什么冰
冷的东西自空荡处飘落了下来。
像是冰水那样流动的东西。
张炳望着那剪刀,额上,背上,流出满身的冷汗。
“谢谢您,张老前辈,替我爷爷收藏了这么多年,如今还愿意交给我。”
“这是应该的。这把刀,原本就是你爷爷的东西,他过世之后,就该是你的,你们祇家…
…”
听到祇家这二个字,他苦笑。
“我现在姓陈。”
他说:“祇家已经不在了。”
“不……”张柄听道,顽固的摇头否认。
“如果是和我爷爷之间的约定的话,”祇言仿佛看穿老者的心思,温和的回道:“我认为
,只要凭老前辈您的意思去做就可以了。”
“这……怎么可以!”张炳睁圆了眼,流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这怎么行呢!”
“祇家已经不在了。”他闭上眼,轻抚著怀里的墨黑刀刃:“我已经不能决定这些事了。
”
“这把剪刀,等我办完事后,也会还回去。”
“这么说来……”
张炳像是个泄了气的皮球般,腿软在地上,跌坐着无法站起。一个九十几岁的老头子,紧
皱着眉,竟掉下了眼泪。
“请您放心吧。”
陈先生将剪刀收起,伸手扶过张炳瘦小的身躯,将他抱上椅子上坐好,倒了杯热茶,给他
放在手心。老人家满是皱折的手,捧著杯子,微微的颤抖。
“我得走了,现在有些事要去办,真不好意思,她去买晚餐了对吧……下次再来打扰赔罪
,好吗?”
张炳老前辈哽咽著点点头,说不出话来,陈先生笑笑,自顾自的离开了,下楼的时候,正
巧见到缕儿提着开胃菜和酒赶了回来。
“陈先生?你要走了?”
“嗯,有点事很赶,要走了。真抱歉呐,恐怕不能留下来吃饭了。”
“这样啊……”缕儿心想,订的一桌菜得赶快退掉了。
“再见了。”
他很有礼貌的向缕儿道别。
陈先生走到对面的骑楼,牵走机车,原来刚才他在东张西望,是在看自己的车的位置。他
向缕儿挥挥手后,骑车离去。
缕儿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机车呼啸而过的声音犹在耳际。风似乎变得没有那么冰冷了。
旧的预感未歇,新的预感又爬上心头。她突然觉得,他们在短期间一定还会再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