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何老师在人行道上争辩了一会儿,我看得出来,他的中文或许不错,但对女
人没辄。只要有丝毫我要哭的可能性,他都会慌张的请我不要哭。
“我没要哭。”不过他再烦我我就不确定了。
“喔,天啊,我真的会疯掉…”他抚著前额,“妳就不能做做好事,干脆和罗斯
大人和好?妳知道这个城里的吸血鬼每个都是无辜的?我们按时缴税,奉公守法
,从来没犯过比齿痕更大一丁点的伤害罪?妳怎么能够看我们陷入如此凄惨的…
”
在被他烦死之前,我赶紧打断,“罗斯为什么会找上你们?”我不懂。
“亲爱的,亲爱的。”何老师不敢置信的看着我,“因为我们这群活死人是妳唯
一的朋友们…或者说只有我们这群吸血鬼认识妳,知道妳。妳那该死的血族总不
能去跟停尸间那些死人谈妳,他们又不会回答。”
这下子,我可真的哭了。
“停!停!”何老师整个慌掉,“够了够了,我不行,这我真的不行。”他脸色
苍白的拿出手机,“亲爱的…哈哈,别生我的气了…我要带个客人回去…对对,
就是那个帅哥吸血鬼…不是,他不是吸血鬼,是血族…不不,亲爱的,我不是纠
正妳…那位女士正在哭。我不会处理这种状况…喔,我的甜心,我就知道妳最善
良了…”
何老师亲得那个手机几乎解体才把我拽上车,我又睡了太多天,没力气抵抗,又
不能把药方扔到他身上,他不但是我第一个朋友,家里还有老婆在等。
他家的落地窗还破了一大块,茶几也不见踪影。虽然收拾过了,但我想罗斯这家
伙…我真该亲手钉他木桩。
呃,我见到何老师的“小野猫”了。或许人死过以后,对于大小的标准会有点异
常。“小野猫”的标准大概跟非洲母狮差不多。
那是一个很高、又很壮的“小野猫”。穿着无袖衬衫和牛仔裤,裸露的胳臂有着
健壮的肌肉。她五官端正,但距离美丽有着很大的空间。她快和何老师一样高了
…穿上高跟鞋一定可以干掉他。但我怀疑高跟鞋有何太太的size。
不过,她的眼睛很温和、柔软,非常清亮。
彼此介绍以后,何老师仓促的在何太太脸上亲了一下,就落荒而逃。我这才注意
到何太太带了一副银耳环。
“男人。”何太太摊了摊手,“只会把问题扔下逃之夭夭。”
我短短的笑了一下,或许是因为她悲悯的眼神,原本紧绷的心稍微放松了点。“
…真的很抱歉…”我对室内挥了挥手,“这一切,都很抱歉。我不知道…我真没
想到,罗斯,他会打扰到你们…”
“没事的,真的。”她拍了拍沙发,“坐吧,我们聊聊。”
果然以貌取人是错误的观念。如此粗犷的女士,却谈吐优雅,富同情心,善于引
导话题,并且懂得倾听。说不定也因为…她是个有些熟悉的陌生人。
不知不觉,我几乎什么都跟她说了,关于我和罗斯,还有一些我只能自己思考的
想法。
“…其实没什么好说的。”我苦笑了一下,“都过去了。我会打个电话给他…请
他停止这种骚扰。”
“真的过去了吗?”她问。
她真的问住我了。“会过去的。”
何太太挑了挑眉,笑了笑。“世昌很怕我。”
“他很爱妳,所以才会怕。”话题一转让我松了口气,“怕伤到妳,怕妳哭泣,
他不是畏惧,而是因为很爱妳。”
“没错。”她弯起一个豪迈的笑,“结婚十八年来,他一直都这样。但我们交往
一年后,我就跟他谈过分手。”
我迷惑的看着她。
“世昌是个很帅的怪胎…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他是吸血鬼…他有怪病,畏光、体温
低…甚至还睡在棺材里。但这么帅的家伙,一定会吸引很多女人的,她们哪知道
他是怪胎。”何太太摊了摊手,“但男人…不管活着还是死掉的…总是会受不住
诱惑。漂亮女孩,眼神,一点机会…他们会觉得不吃白不吃,道德上一点问题也
没有。不是说女人不会这样,但女人比例上总是比较少。”
我真的没想到…一点点都没想到,这样妻奴的何老师也会劈腿。
“…妳原谅他?”我低声问。
“体谅,亲爱的,是体谅。”何太太目光放远,“当时我还是个年轻女孩,从南
部的山区到北部念大学。即使在同一片土地上,依旧有城乡差距。城市的男人和
乡下的男人完全不一样…他们很复杂。而世昌…根本是个外国人。我没有听他解
释就骤下结论并不客观…所以我听他解释,并且订下我和他最后的底限。”
我研究她坦然的表情,“…妳学什么的?”
“人类学。”她笑了。“我现在还在夜间部教书。”
这实在太好笑了。“…妳学这个,却不知道枕边人是吸血鬼?”
她忍住笑,“我以为他是外星人。十八年来,我一直在等他吐实。”何太太摇了
摇头,“吸血鬼?哈!但不管外星人或吸血鬼…他都没有说实话。明明他答应我
绝对不骗我的!真该把他的头砍掉!”
“但是,阳光快杀死他的时候,妳拉上了窗帘。”
她的眼神变得朦胧温柔,“亲爱的,我爱他。即使他是个该死的骗子,我也绝对
不想看他死在我面前。管他是吸血鬼还是外星人,他是我的男人,我的丈夫。”
我很感动…说不定也有一点忌妒和伤心。“我懂妳的意思,我也不想看罗斯死掉
…但我…办不到。”
“办不到什么?”她问,“不,我并不是要听妳的回答。妳回答自己好了。妳是
因为他的行为不可原谅无法忍受,所以离开他;还是因为妳松了一口气,因为证
实‘果然如此’?”
我想了很久,但无法回答。我求助的抬头看她,她却轻轻摇头。
“亲爱的,我走过妳同样的历程,我们甚至都非世俗认同的美女。我猜想,妳也
没想过要跟这么好看的人在一起…那不是我们应得的,对吗?但什么是我们应得
的?妳要的是什么呢?妳仔细的,好好的想一想,而别管别人怎么想。”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何老师爱她爱得要死要活,爱得不可自拔。说不定人死过了
,或者以血维生的某些种族,特别受智慧的吸引,而不是觉得男性自尊受损。
的确是该好好想想。
今天如果是个人类男人劈腿,我是该头也不回的走掉。但罗斯,是血族。他们有
既定了谁知道几千年的传统、社会结构,根深而蒂固。我明明知道的。
但是,难道我没有松口气?觉得终于可以有个“果然如此”的结果?
我真正怕的是什么?我怕别人说我软弱,重复受虐妇女的不当循环。我怕我不够
坚强,甚至连谈都不肯谈就逃了。
这样真的就比较坚强吗?
我不知道,真的,我不知道。
当我把所有的“别人”都排除掉,只留下我和罗斯的问题,我承认,我该死的承
认,我非常软弱。我想在他身上插满木桩,告诉他再跟其他女人鬼混,我就亲手
用银链勒死他…
并且告诉他,你他妈的我很爱你。
在我设法理清思绪,却依旧如乱麻时,美君打了个电话给我,“我要累死了。”
沈重的叹了口气,看了看时间,下午四点半。“…我想辞职。”
“想而已,又不是辞职了。”她叹气,“为了邵芳兰?”
我没说话。
“她的班只到三点,早走了。当作帮我忙行不行?每个人都想挤大后天那个什么
好日子,最少让我回去睡觉。我两天没睡了。”
“好吧,我这就过去。”
等我过去的时候,美君已经在等我了。她的黑眼圈几乎抵达脸颊。我跟她的交情
一直很淡,我们都很沉默,都是亲近死亡的女人。最重要的是,胡常月对我太有
兴趣,而美君一直喜欢胡常月。
她简单交代了哪些待处理的事项,突然天外飞来一笔,“银制品不能测试现代的
毒药。”
“什么?”
她抽出一把小刀,放在桌子上,“我知道妳有点阴阳怪气…但不要做什么诡异的
仪式,好吗?就算做了什么,也不要把工具遗留在工作间…很吓人。”
我拿起小刀端详,终于明白她的意思。那是一把银制的小刀,刀刃大约食指长,
刀柄短些,雕刻精美,却是一个惟妙惟肖的骷髅斜绑在柱上,肋骨插着相同式样
的小刀。
“不是妳的?”我再次确认。
“虽然我看起来像是会有这种东西,但不是。也不可能是我们漂亮宝贝的。”美
君没好气的说,“这种东西请收好。”
“…妳在哪儿捡到的?”
“还能在哪捡到?妳把它混在工具盒里了。就这间的工具盒。”美君说完就走出
去了。
这个专门帮逝者化妆的小房间,只有三个化妆师会出入。这一行有特别的禁忌和
迷信,不会有其他人动我们的东西。
不是美君的,当然也不是我的。
我勉强压抑住浮躁的心跳,将银刀在桌子上的白纸敲了几下,心整个往下沈。
这不是一体成型的银刀,刀柄和刀刃间有着微小的空隙。或许原主把刀清得很干
净,但有些渗入刀柄的血迹就会轻忽掉。
而这些血迹就会风化成细小的红沙。
吸血鬼的血。银刀。
何太太说,即使何老师是该死的骗子,他还是她的男人,不能看他死在面前。
我想我明白了。
和罗斯之间的联系,其实比较类似感知,我还没试着对他“大叫”过。我将所有
感官都试图开到最高,但能知道的只是他还在沈睡。
我试了又试,试了又试。但我无法对他说话,像是不能用耳朵咆哮。我将感官的
刻度开到比“最高”还超过,终于让他惊醒了。
千钧一发之际,他抓住了一只手,拿着银刀的手。
我松弛了下来,觉得剧烈头痛。鼻子痒痒的,蜿蜒而下。
流鼻血了,而且我的头非常非常的痛。我想我是摔倒还是昏过去了,醒来时我已
经在医院,罗斯就坐在我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