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七号
四周一片黑暗,只有一棵白色的树静静地站在前方;而树脚下,摆了一把
黑色吉他。
啊,那是我的吉他。
好安静。
我拾起了吉他,坐在树脚下轻轻拨著弦。这里就是死后的世界吗?怎么没
有阎罗王、牛头马面?
抬头仰望白色的大树,他什么也没说。
几分钟之前,我正骑着摩托车要赶去乐团练习,忽然之间,一台大卡车从
左边冲出来。然后景象都开始变的好慢好慢了,摩托车的车灯缓缓碎裂,碎片
漂过我眼前,后座的吉他滚了出去,整台车在地上翻滚弹跳。
我飞起来了,安全帽的扣带在眼前飘,伸手胡乱抓着空气,什么也抓不著。
然后,一切瞬间加速,画面全黑。
喧闹的人车声都一时为我静止了。
所以,我死了吗?
白色的大树,静静的,什么也没说。
忽然沙沙的树叶声响起,一阵轻柔的微风吹来,一片白色叶子飘了下来,
飘进前方的一片黑暗,像是落在湖面般,激起一阵涟漪,带开一大片的影像。
我不禁微微坐直了身子,看着眼前湖中的画面。
那是乐团练习的地下室。主唱小妹坐在椅子上静静的流泪,她还是那么倔
强,每次都不让自己哭出声音。
贝斯随意的被搁在墙脚,奇怪?阿怪竟然让自己最宝贝的贝斯在地上沾尘,
然后自己蹲在旁边。带着墨镜,看不清表情。
杰轻轻敲著鼓,一点节奏也没有的乱敲,笨蛋杰,你的头巾又歪啦,还不
快绑好,每次都要我讲,以后出去表演很丢脸的。
工头趴在Keyboard上,肩膀在抽动,不会是在哭吧?这么大只的人了,竟
然在哭耶,也不想想你那么壮,那么豪迈,哭起来很可怕的。
涟漪散去,影像又沉入深深的黑暗里。我抱着吉他,嘴巴好像吃到咸咸的
东西。
这时,一阵轻柔的微风走过,又一片白色叶子飘落。
影像带开来,是爸,还有妈。
旧旧小小的客厅里,两人沉默著。昏黄的灯光把他们的脸孔照的模模糊糊。
“你刚刚说什么?你再说一遍?”妈忽然开口了。难得她回来家里一趟,
跟那个外面的男人不知道怎样了。
“我说,当初我们儿子不是有保险吗?那个钱的受益人,应该也有我吧!
我是想问,什么时候可以拿啦?”爸一脸不耐烦的样子,看来又赌博输了吧。
“我们儿子才刚死耶!你竟然一开口就讲钱!”妈尖声叫着。
“干!妳讲我?妳还不是因为要养那个小白脸,所以才跑回来要抢那笔钱!
妳以为我不知道就对了?”爸性子发作起来了。
“你胡说八道什么!你也不看看你……”画面跟声音,渐渐没入黑暗。
唉,什么父母?
我叹口气,站起身来,开始打量著这棵白色的树。手轻轻摸著树纹,我没
来由的觉得这棵树好眼熟,我一定在哪里看过。
绕着树干走到背面,发现了几条细细的刻痕,刻痕的旁边,还记载着数字。
啊!这不是小时候,老家院子里的大树吗?那个时候,每天都拉着爸爸帮
我量身高。当看到今天的刻痕比昨天高一点点的时候,便开心的老半天。
“爸爸妈妈,我会很快长高长大!到时候就可以赚很多很多钱给你们了!”
呵呵,后来这棵大树整修的时候,被砍去做椅子了,没想到再次遇到,会
是在这个地方,这个时候。
树叶又被风吹的沙沙作响,我深呼吸了一下。啊,好凉快,原来死后世界
也有风吗?这次没有叶子掉下来,我静静望着一片黑暗发呆。
我现在要干麻?现在这个时候,我差不多应该坐在教室里面,应付点名了
吧?
忽然,一片白色叶子无声的落下,将我从思绪中拉回来。
哇,这次是教室耶。
不太熟的班上同学乖乖坐着,小妹的位置却空着。讲台上的老师一笔一划
在黑板上写下我的名字。
“各位同学……有个很遗憾的消息要宣布……本班的李泰邦同学,在昨天
的车祸中,过世了。”老师一脸漠然的说著,像台收音机播报著这段话。
“……大家要从悲痛中站起来,连带李泰邦同学的份一起努力,好好的把
升等测验考好,我想李泰邦同学在天之灵一定也会很欣慰的。好了,大家翻开
课本,今天帮你们复习……”涟漪又渐渐散去。
就像我的死讯,在短短几秒内,散去。
算了,反正本来就讨厌班上这些冷漠嘴眼。叶子啊,快飘下来,我想看看
小妹他们。但是白色的树又沉寂了,整个空间一点声音也没有。睡着了吗?
没想到,我连高中都没毕业就挂了,都还没在乐坛上闯出名声呢。
又开始拨弄吉他,弹着我跟乐团一起写的曲子,思绪不断不断的旋转。
“好好听喔。”
突然,一把细细的女声从背后响起。
我吓一大跳,猛然停止弹吉他,回身看着声音的来源方向。
不知何时,一个看起来年纪跟我差不多大的女生出现在树干旁,笑嘻
嘻的望着我。
“妳……妳是谁?”我看着眼前这个女生,心头有些慌乱。
“呵呵,我是你的辅导人,讲白一点,就是引路的鬼差啦。”少女轻
轻笑了一下,乌黑短发柔顺地贴着她的笑颜,有股清灵的气质。
“鬼差喔……那妳要来带我去地狱或是投胎囉?”我悄悄打量著这少
女,还好,如果是狰狞的牛头马面,我一定会吓的半死。
“你生前没有做什么大坏事,不用去地狱啦,可以直接去投胎。”少
女边讲边在树脚下坐了下来,并且拍了拍手边的位置,示意我坐下。
“你好啊!我叫做小奈。”才刚坐下,少女立刻就自我介绍了起来。
“我……叫我阿邦就可以了。”我讷讷的答道。
“呵呵,不必紧张啦。这个地方叫做镜方,死掉的人都会先来到这里。
至于镜方里会有什么摆设,就依人而定。所以这里才会有你童年的大树还
有吉他。”少女继续讲解著:“其实应该是你一抵达这个地方,我就该在
这里等你了。抱歉,是我睡过头迟到了。”她说完俏皮地吐了吐舌头,看
见她这模样,谁也发不了火吧。
“喔……没有关系啦。”也是幸好,毕竟我也不好意思被别人看到我
哭泣的样子。“那,我会在这里停留多久啊?”我问。
无边的黑暗,令我有窒息的感觉。
“这个呀……”小奈微微皱了眉头:“不一定唷。会停留在这边的原
因是,还有某些人放不下你,或是你还放不下某些人。”
“所以?”
“所以,你会在这边待到……你放下某些人,或某些人放下你的时候。”
“那,如果一直都没有放下,我不就要一直坐在这里了?”我讶异地
瞪大了眼睛。
“对,没错。所以才要有我们辅导人啊!”小奈开怀一笑。“先问问
你,你已经做好投胎的准备了吗?”
“我……”突然,我脑海中鲜明地浮现乐团的伙伴,小妹、阿怪、杰、
工头。
“我想,我知道谁放不下我,我放不下谁了……”想到他们,我的鼻
头又悄悄一热。
忽然,微风吹过,飘落的白色叶子吸引了我跟小奈的视线。
涟漪,散开。
是小妹的房间。
整张桌上地上乱七八糟的,看来是刚发过脾气。小妹整个人静静地趴
在大床上,好像睡着了?
“阿邦你是笨蛋……”
啊,原来没有睡。
“你怎么可以就这样跑掉……我们都还没有闯出名气来,当初是你提
议我们组团的,怎么可以不讲一声就自己先跑掉……”小妹轻声说著,我
的眼眶又热了。
“你知不知道,其实我暗恋你很久,虽然你吉他弹的很烂,虽然你常
常闷闷的不讲话,虽然你很呆很笨……你这个大笨蛋……”
什么?原来小妹暗恋我?那杰怎么办?杰一直都很喜欢小妹的。
影像渐渐不见,紧接着又另一片叶子落下,影像再度浮起。
这里……啊,这里是阿怪家楼下。
阿怪跟工头两个人坐在路旁,默默不语,满地都是啤酒空罐与烟屁股。
“这小子居然走掉了。”这时,工头先开口了。
“嗯。”阿怪还是跟以往一样,惜字如金,酷酷的墨镜下,总让人好奇。
“当初是这小子提议组团的……”工头语气又抖了起来。真是的,没看
过哪么大只的男人那么爱哭。
“嗯。”阿怪略微低了头,像是什么也没听进去,机械般的应着。
然后,又是一阵沉默。
影像又要散去,似乎是说好了?叶子马上又飘了下来。
绑歪的头巾,是杰。
他一个人坐在乐团练习的地下室,瞪着手中的鼓棒发呆。
“啊!阿邦,你这个头号情敌竟然临阵脱逃了!”这时,杰忽然抬起头,
对着原本我吉他手所站的位置喊著。
“你大概不知道吧!小妹其实是喜欢你的。”
笨蛋,我现在知道啦!
“有种你回来啊!这样一个人走掉,算什么英雄好汉?你上次说要请我
吃冰,到现在还欠著耶!浑蛋,有种你回来啊!”
杰眼神好空洞,我第一次看到。
“唉,你有一群很好的朋友。”小奈望着归于黑暗的黑暗,说著。
“嗯……我、我也只有、这群好、好朋友了……”不知不觉间,我已泣
不成声。
小奈轻轻拍着我的背,“别哭了,你也不想一直让他们这样下去吧……”
我微微缓下呼吸,吸了吸鼻涕,但没有说话。
该怎么做呢?如何我们才能放开彼此?
这时,小奈像是读出我心思般,温柔的说著:“所以现在就要靠我们辅导
人了,我,可以让你去托梦。”
“……托梦?”我有点惊讶,没想到有一天我也会变成这个动词的使用者。
“嗯,是啊。你可以去说些什么,交代些什么,好让彼此可以安心。”小
奈顿了顿,继续说:“我想……你应该心里也有些想法了吧?”
我抱着吉他,点点头,没有说话。
只有这个方式了,再也没有他途了。
“那,在他们都入睡之前,我们来做点开心的吧!”
这时小奈忽然看着我,暧昧地笑了起来。
顿时间我愣住了。开、开心的?该,该不会是指……那、那个吧……?
眼看小奈清秀的脸蛋像我越靠越近,两只手朝我的怀中伸来,我感到自
己耳根发烫。
“不、不行啦!妳……我们才刚认识,甚至讲没几句话,不能那么快!”
于是我连忙挣扎地往后挪。
“啊?”顿时,小奈双手僵在半空中,一脸疑惑看着我,然后突地噗哧
笑出来。“哈哈哈,真受不了你们男生耶。我说开心的,是指弹吉他啦。你
想到哪里去啦?”
啊,原来是要弹吉他喔?呼,吓死我了。
“抱歉,我,我会错意了……”喔,老天!我真想一头撞树而死……咦?
不对,我早就已经死了啊。
片刻后,轻轻柔柔的吉他声环绕了整座黑暗空间,我一边教小奈弹,一边
示范著几个和絃,随兴地与小奈聊了起来。
“我原本还以为,会是牛头马面来接我耶。”我道出稍早的疑虑,只是话
才刚说完,小奈就翻了一下白眼。
“拜托,一天要死多少人啊?牛头马面才两只,哪能够应付的完?再说他
们两位长官有够奸诈的,自从人手调度以后,就躲在办公室吹冷气了,在忙的
都是我们这些辅导员!”小奈忽然滔滔说了一串,看来是闷了很久吧。
“喔喔……那,阎罗王呢?”不过这倒是引起我的兴趣:“他难道也是坐
办公室吹冷气吗?”阎罗王坐办公室,那还真是有趣的画面呢。
没想到,小奈又是摇摇头。
“阎罗王长官他现在不接手地狱的管理啦,天天都有接不完的申诉电话,
什么乩童啦灵媒啦一天到晚找他讨人,烦都烦死了,索性辞去工作,回家带孙
子去了。”小奈顿了顿:“现在地府是由天庭那些老家伙接手管的,详细的我
也不知道,我只是个小小的辅导员。”说完她又俏皮的吐了吐舌头。
哈哈,怎么那么有趣啊,不问白不问,问到还赚到。
然而正当我想再多问一点的时候,小奈忽然摆了摆手,示意暂停。
“时间到了,差不多可以去托梦了。”她说。
“喔……好。”我先是一愣,然后才缓缓作了深呼吸,心底又暗暗地紧
张起来。
这时,只见小奈在空中挥了挥,一个发光的小洞便凭空出现,并且慢慢
扩张开来,直到变成一面镜子大小才平稳停住。
“好了,我已经设定好了。”小奈对我一笑:“接下来你只要对着这个
镜头说话,就可以同时托梦给他们四个人了。”
镜头?呃……好吧,死后世界的先进实在是叫人难以适应。不过我还是
照小奈所言,对着镜头,叽哩咕噜的讲了两句话。
“好了。”我说。
“这么快?”小奈好奇的问著。
“嗯。”我只是看着吉他,默默地不再答一句话。
到了告别式当天。
我家门口搭起了简陋的灵堂,只有三两个亲戚前来祭拜。
还好有小奈陪我看着,不然我一定又难过的哭了吧,真是的,似乎被工
头传染爱哭了啦。
佛经有气无力的低喃著。
爸坐在旁边,打着呵欠。妈则是明目张胆的在跟情夫讲电话,而爸却也
不怎么在意。
这时,巷子口忽然驶进一台熟悉的箱型车。
来了。
我站在白树下,已经把吉他背好。
小奈站在一旁望着我,也望着湖中的景象。
这时爸跟妈都注意到这台车了。车子停妥后,侧门咻地滑开,小妹、阿
怪、杰、工头先后跳了下来,然后开始俐落地搬下音响与器材。
“猴因仔,恁在冲瞎?”这时我爸皱着眉头问著。
麻烦了。
“小奈,能不能让我爸妈安静一下?”于是我有点着急的对小奈道。
“嗯……虽然有违规定……但是,好吧!”小奈点点头,她的手在空中
挥一挥,顿时我爸妈立刻被无形的力量吸回位置上,嘴巴闭得紧紧的在挣扎。
“嘿,谢啦!”我松了一口气,又开始调音。
这时,阿妹他们已经把器材都给接好了。
“阿邦,这是我们最后一起的演出,你要好好谈准吉他的部分喔!”小
妹推开麦克风的开关,有点哽噎,但随即忍住:“我们就弹,我们第一首创
作的歌,‘未来’!”
“好!没有问题!”我大声回答著。
也许是看见这奇怪的阵仗,巷口已经慢慢聚集了围观的人群。
但我的伙伴们都不在意。杰打起了前奏,咚‧咚‧咚‧咚‧!阿怪刷了
贝斯,工头的手指飞快的在Keyboard上弹起音阶,音响强而有力地爆出音乐!
“开始囉……!”我专心地用力刷下和絃。
小妹:“ , , !”
这时,白色的树叶一片接着一片飘落了。
“ ! ! !”
整个巷子挤的满满的,但我们摇滚的音乐力量仍持续放送。
“ !!”
杰的眼泪飙上鼓面,依然不影响强而有劲的节奏。
“ , !?”
工头泪流满面,手指飞快的点着音阶。
“ , , , !”
阿怪的墨镜部满雾气,牙咬的紧紧的,和絃用力刷下。
“ ! !”
小妹用尽全身力量唱着,仿佛这是最后一次唱歌。
“ , !!!”
落叶一股作气全飘下来了,我像是站在雪花中,却一点也不孤单。
“阿邦!你这个大笨蛋!你一个人!也要过的很好很好喔!”小妹用麦克
风大声喊著,我听到了,我听到了。
“阿邦!你要投胎当我儿子喔!我会当个好老爸的!”杰举著鼓棒,用力
的向我的遗像呐喊。好啊,我当你儿子,小妹当我妈。
“阿邦!投胎的时候看准点!别变成什么奇怪的东西啦!”工头满脸泪水
的吼著。嗯,我一定会看准的。
“阿邦!你是最好的吉他手!下辈子,我们再一起组乐团!”阿怪用力刷
下最后一个和絃。没问题,当然没问题!下辈子,我们再一起组个最棒的团。
满树的白叶子终于全部落下了。
影像渐渐消失,小奈不知何时也泪流满面,她边哭边向我说著:“不好意
思,我任职这么久了,每一次还是都无法平静面对……来吧,我们该走了。”
我点点头,站在满地的白树叶中流眼泪,但是嘴角却微笑着……
“再见了,你们这些笨蛋。你们也要过的很好很好喔!”我一边说著,一
边将吉他拿下来,轻轻放置在柔软的树叶堆上。你也再见了。
“下辈子,我要再做你们的吉他手,要等我喔!”
这时白色树叶堆渐渐绽放出光华,小奈轻轻牵起我的手,引领我走入光中。
忽地,凉凉的微风又吹了起来。
我好像又听见……童年的大树,在风中梳头发的声音。
“杰,你觉得,阿邦他真的有在那边弹吉他吗?”
那里的天空很蓝,小妹轻轻的问著,脸上的泪痕犹在。
“一定有的,我听到了,弹的那么烂的除了他没有别人了。”杰带泪微笑。
“他一定安心去了吧……”工头傻傻地呆问著。
“嗯。”阿怪应了一声,短短的音节,包含了不知多少情绪。
然后,他抬起头望着天空。
同时,其他三人也抬起头,望着湛蓝的悠悠苍穹。
挤满小巷的人潮拥挤声,警车的巡逻声,阿邦老爸忽然破口大骂的叫喊声,
都顿时退的好远好远去了。
四人的耳里,只有温柔的吉他声,回绕着,回绕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