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似乎,常在挑战权威。
好比说人犯罪了,国家赋予法官权力去裁决犯人,使之接受刑罚,有的入狱、罚锾等等;
这是以你身为某某公民的前提之下成立。活着的人,享受国家赋予的权利义务,因此接受
并且遵守着法律,无可厚非也无从反驳,我们因此无从异议。
接着我们来看,那孤魂野鬼、游魂精怪、魑魅魍魉等等,凭什么得被人镇压、控制、收灭
?我们从何而来的“权力”?又是要给谁带来“义务”?是因为作而作,难道没来由的原
因?
人们凭借著经书,指称历历、引经据典地说著上头的种种,那些东西一定都是正确的?半
点不容怀疑?流传几千几百年来的东西,为什么人们能够相信那些无法被证实的东西?
在成功岭受入伍训,当了三十多天的打饭班;每天倒数剩下的吃饭次数,然后一样得上山
挥汗操课、打靶。成功岭没什么特殊的,倒是有位三百多年的女鬼;秉持着人不犯我我不
犯人的精神,新训这段期间倒也相安无事;只是初时我不禁想着,为何会那女子,夜夜伫
立在单战场的远林看着山下,既是徘徊也是执念?
观察几天后才发现,单战场的四周隐隐有禁锢的结界,泠泠的灵气经过都嫌晦气。然而在
军营之中,似乎也算常见,“或许是要保持着安宁吧?”,没有多想;没多久新训结束,
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台中。
分发的单位在新竹湖口的战车旅。号称天下第一旅,我默默接受着生活中不断的试炼,在
这个地方我的确成长许多,此为后话。
只是这是个不甚干净的地方,虾荒蟹乱的,历年来想必有很多伤亡但一直没有人处理,经
年累月地在这里游散著;多数等待时间的流逝,也许渐渐消失在洪流之中,或者引发一些
事端。
军中常常有许多不平等的事情,纵使很无奈但是还是得默默接受;没有体验过的人都以为
言过其实,但实际上就是那样地不人道。我以兵代士默默地接了业务长达十个月,每天深
夜作业结束之后回到连上等待我的,就是站夜哨。
单纯的夜哨是美丽的,我可以待在外点的哨所里头,头顶上是繁星片片,偶而几架飞机飞
过,在夜里有一颗闪耀的光,算是点缀在寂静里头的一点生气;远边是新竹市热闹的市光
,黑幕的天际弥漫着银白色的渐层。身后是一片土堤,土堤上尽是一排排的松树;树上爬
满了褐色甲虫,有夜鸮啼叫也有蟋蟀闇哭。
我习惯熄灭所有的灯,一人在喏大的林野夜里招魂,用以了解“徘徊”在那里的许多故事
,顺便,认识多的“朋友”。十个月以来的夜哨从没有觉得孤单过,反而有种很亲切的感
觉,就像唸书时常在夜半进后山的种种。
下部队一开始的时候很不适应,有一次气不过长官的无理取闹;偷偷在大半夜连续招了七
天的魂,接着放假。收假回来的时候听说那周末连上闹鬼,讲得鬼影幢幢,夜半的安全士
官听到一堆莫名其妙的声音。我表面上装得一副若无其事,私底下自己捧著肚子大笑;这
点小乐趣却也让我不禁思考,为什么祂们一直在这里?
休假的时候我回家翻了许多经书,上头不乏写着灵魂不能超生、超渡的理由;关于这方面
的问题,举凡佛道写得最多最深刻,但是我不懂,凭什么一定得这样?
拿着经书的问题去问了我爹,回答却是出乎意料的简单。
“尽信书不如无书。”我爹淡淡地回答。我突然发现一件事,就是我几乎没有看过我爹在
我们面前钻研过那些经典,也从没有把那些经典上的事情奉为圭臬。
农历五月五,端午节。天气异常地炎热,我留守在营,从早开始在二级厂洗战车;中午,
我坐在柱子旁纳凉,看着阳光顶烈的广场。突然间,眼睛看到天空中出现无数的细小光点
,不仔细瞧还看不到;那些光点用一种极快的速度穿梭著,绵绵密密,布满著整个视线,
就像所有的画面都打上了雾面,平常的时候一切正常,仔细看的时候就出现异象。
后来我爹告诉我,那叫做“开眼”,大概的意思就是,能够“看”得更多更清楚了;我爹
说,环境中本来就充满很多能量,那些小光点就是所谓的日月精华。只是我还太年轻,修
行还不够,没能够到吸取精华的程度。
原以为这是个小插曲,但没想到,日后在招魂的时候,却看到更多的不幸。
我渐渐观察到,原来营区的房舍、道路、花圃、建筑上,多多少少都隐隐藏着一些镇守的
东西,好比说石敢当、界石、界树或者有形的、无形的符箓。我问我爹,如果那些禁锢一
直存在着,是不是代表着祂们得一直待在那里?我爹说,那些东西也是人安排下去的,在
某个时间某个空间里头是成立的;等到未来的某个时空里头出现了另一个人,当他觉得是
该解除的时候,那些禁锢自然就不再存在。于是我问,那我可以当那个人吗?
他笑着说,那得你自己决定了。
今年九月,我退伍了。退伍之前,我抽空绕了营区;外点的哨所旁有六棵白桦树,刚好围
成了一大块的界区。我作了三颗净石,埋在其中一颗树的周围,掩盖掉了那棵树的界力。
往营区的路上有一颗大石头,竖立在十字路口的一侧,遥遥呼应着营区门口、隔壁单位、
大操场边的四颗大石,刚好构成一个矩形保护着人群出没频繁的地区;我试着抓了一把净
沙往石头上一扫,企图突围但失败,苦笑之下无可奈何,只好另辟一路通往大门。最困难
的是营区的大门,罡气太盛;想来想去别无他法,只好沿着围墙利用一个废弃的营门。
于是为数不少的“祂们”算是自由了,至少可以不必困在那个地方徘徊不去。我总说,很
开心祂们和我一起退伍了。到这里,我相信我将引起很多人的愤怒,大概许多人都不能够
理解我为什么要作这种事情?就好比我把一笼子的犯人给放了出来,不顾一切。
可是有人想过祂们的处境吗?我只知道,至少祂们是含笑与我道别的。
我不能接受动不动有人超渡、祈福,同样地也不能接受所谓的禁锢。我不想也不愿意单单
按照经书上的东西去接收那些所谓的“理所当然”,我只知道当祂们无可奈何地在受苦的
时候,我能提供的不是救赎而是“选择”。
但我相信,或许那个单位之后不会再有那么多的“意外”;过度的禁止不如适当的解放,
这大概也就是当兵学到的,最大的收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