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贴] 魅生-涅槃卷:繁花

楼主: dnahwen (qoo)   2008-06-14 17:29:58
  “旖媚脸海棠灼灼,舞纤腰杨柳丝丝。高盘凤髻销鸦翅,绿云堆里,初月参差。南威
绝代,西子倾城。蒙东君花正当时,恍疑猜洛浦天姿。锦灿烂绣织仙裳,金错落琼垂凤子
……”
  兰膏明烛,丽管雅弦,天一坞里笙歌动天。
  紫颜等人摇了画晴扇,坐看翻飞舞裙下的碌碌众生。但见帘卷香风,台上伶人翩然飞
袖,步步生莲。启朱唇,歌婉转,引商刻羽,吐征含角,更兼得霓裳乘霞,玉艳容光,看
得人痴痴如醉。
  圣手先生出事后,玉观楼人迹罕至,凤箫巷又有门庭若市的迹象,惹得紫府大门紧闭
,一干人等昼夜听曲为乐。云渚楼外建了戏台,凡翠冠绣袍、明?锦靴,无不价值万钱。
长生却改了贪玩的性子,不是去养魄斋读书,就是在雅荷水榭练手,偶尔陪听一曲,又嫌
辨字听句太过吃力,总是心不在焉。紫颜由得他去,常设曲宴邀姽婳、尹心柔二女陪侧侧
把酒听歌,闲时亲自操弦弄曲,过著逍遥的日子。
  当夜的皎皎月色下,蘼香铺来了一个不速之客。织金披风在他身上宛如豹皮,断续耀
出粼粼闪光,伴随他虎踱龙行的雄迈气概,不一会儿立在店门外。主人早已打烊,蔷薇木
门深锁,那人扣住门环敲了敲,一阵香气即从木板上飘浮而来。
  他抚门而笑,静静伺立良久。直至远处的紫府乐音渐消,一只五色琉璃灯横过巷子,
湘裙轻荡,环珮齐鸣,姽婳和尹心柔行至铺前,发觉了他的身影。
  “城主也来买香?”姽婳微凝黛眉,挡住了身后的尹心柔。照浪知道尹心柔的下落,
却始终未揭破,虽然如此,也无寒暄的必要。
  照浪晃着身子靠近,对尹心柔视而不见,直直望了姽婳道:“久别重逢,你不请我喝
一杯么?”那年在京城,照浪出入紫府多回,与她并无交集。但多年前,两人同是熙王爷
座上客,这张狂傲的容颜姽婳不会忘记。
  照浪见姽婳不语,又贴近她耳语道:“王爷死得真惨,他不知道巷子口的卖香人就是
你。如果早知有你在,或许就不会有血光之灾。”
  姽婳恍若未闻,秀睫一眨,嘻嘻笑道:“你不会无缘无故寻我,说吧,有何吩咐?”
顺手将铺门开了,引照浪入屋,又对尹心柔道:“点灯。”
  照浪自寻了上座,又斟茶饮了,“你能让紫颜出落得那么香,我也想来消遣一番,看
能否多些人缘。”顿了顿又问,“令师可好?”
  “师父不在京城这种沆瀣地,焉能不好?”姽婳罗袖一招,照浪顿觉置身缤纷花海,
春风自她指尖而起,旖旎缠绕。
  灯火初妍,照见光影下的她螺髻堆云,娥眉细细如弯月,淡妆素颜,清丽不可方物。
照浪深深一嗅,凝望姽婳赞道:“好香。”姽婳不理他,兀自翻弄香盒,沉吟道:“你为
人酷虐,性情暴戾,借用香料清心悦神再好不过。唔,灵猫香腥臭无比,最合你用。”
  “好!”照浪丝毫不以为意。他博闻广识,知香品原料多郁烈浓熏,并不好闻。但腥
极反馨,灵猫香亦如是,取少许调入其他香料,则香气盈室,令人动情而弥远。
  姽婳当下经手调香,从天青釉瓷瓶里取了封浸百日的沉檀,并灵猫香油及灵犀、乳香
、龙脑等香末,闭目轻嗅。
  照浪豹子般锐眼盯紧了她,道:“紫颜在北荒得来的獍狖香,我可买得?”
  “你怎知他送了我?”姽婳秀目微张,自知失言。
  照浪笑道:“果然如此,配入合香中,权作表记。”又扫视她身后香格中所藏之香,
“你的香,可有特别的?”
  “城主所言特别,是惑人心神,迷人心智?”
  照浪大笑,拍著香案道:“算你明白我。”
  香炉里的灰震了一震,姽婳抬眼,神色平静地道:“有,非千金不卖。”
  “我便用千金来换。”照浪认真说道。
  姽婳一怔,嗤笑道:“城主想害人法子多的是,何必用香?”
  照浪伸手挽起她耳下一粒垂珠,见她嗔怒又即刻收手,悠然笑道:“害人亦能风雅如
故,岂不妙哉?我想害的这人素来矜贵,用千金之香令其俯首就范,方合身份。”
  姽婳俏面一冷,照浪含笑看她,悄声道:“你想好了再回话,我明晚再来。”放下一
颗硕圆的夜明珠,扬长而去。
  明珠光华澄盛,盖过一室灯火。姽婳凝视半晌,不觉寂寥生寒,回想照浪此人的点滴
,猜度他的用意。尹心柔从暗处现身,忧心忡忡地道:“他必有所图,师父不可大意。”
  姽婳将明珠托在手中,移至面前,尹心柔忽觉明光玉颜下,她笑得格外诡异。
  “几时他真惹了我,你就能见到师父我真正的手段。”
  三日后的午间。紫府。
  紫颜与侧侧在披锦屋的凉榻上相对而坐,垂挂的碧绡纱帐随风轻拂,不时飘过两人身
上。侧侧手边是一只两色锦镶边的绢地云纹绣鍼黹盒,膝上铺了一大块花光丛生的彩绣,
已绣了十之六七。
  她举起绣品,迎了光端详,紫颜道:“依稀成了形,是个挂屏?”
  “嗯,送姽婳的。她助你良多,从未好好谢过。”
  “也好。”紫颜持笔在一卷纸上写写画画。
  侧侧轻颦翠眉,停针凝思,这几日她差萤火打探玉观楼消息,不意得知了姽婳的事,
心下犹豫,不知怎和紫颜去说。紫颜见她凝眉,便道:“有事直说。”
  “这几夜,照浪频繁出入蘼香铺。”侧侧忽想,每日姽婳来听戏,从来闭口不言,她
在紫颜面前提了,是否多此一举?
  “照浪去买香?”紫颜未觉入夜有何不妥。
  “心柔说,他不像单为买香……”侧侧略略迟疑。
  紫颜瞥她一眼,女儿家之间闲言碎语流传真快,笑道:“姽婳是机灵鬼,照浪凡事用
强,未必能讨了好去。”
  “你……不插手?”
  “她有危险,我自会相助,如今不像到那一步。”紫颜说完动笔如飞,簌簌直落。
  侧侧稍觉心安,低头去刺绣,找不见针在何处。寻了半晌,见针就捏在手上,偷偷一
乐,忍不住绽开了笑。紫颜停笔,侧侧忙道:“要是我……”说了半句,收声不语,只抿
了嘴微笑。
  紫颜喃喃地道:“好端端又笑,不知有什么好开心。”
  侧侧面上飞红,彩绣上红艳艳的针脚刺目,忙转了话题道:“玉观楼近来没人去,我
自然欢喜。可太平久了也不安心……照浪不是省油的灯,皇上、太后那里他终须有个交代
。”
  “我的易容术不是风鉴识人之术,不能为帝王选材,于国于朝并无用处。”紫颜笑道
,“只管听我的太平曲,做一个逍遥人。”
  这时,长生在门口唤了一声,走进屋来,将一粒香丸放到玉几上,“姽婳着我送来,
让少爷配上。”紫颜放下笔,道:“她制了新香?”香如潮水汹涌拍岸,他蹙眉沉吟,
“久不见她制这等霸道的香……”晶指拨动香丸,若有所思。
  长生道:“少爷,我出店门后,看见照浪骑马往蘼香铺去了。”侧侧“哎呀”一声,
又看紫颜。紫颜恍然含笑,将香丸收在冰绮香囊里,拍了拍,“不碍事,姽婳要想出手,
能挡得住的,这世上没几个。”
  他低头持笔,指扣桌案口中哼唱,长生伸脖一看,戏文上皆是眉批,便道:“少爷近
来真是爱戏。”紫颜道:“几时你能唱几出便好。得享大名的伶人戏子,其摹声拟态往往
臻于化境,你仔细揣摩,于易容一道也有裨益。”长生暗自记下,见紫颜与侧侧各坐一端
,花香满室,暗叹两人悠闲。
  “对了,让你缝的布偶如何了?”侧侧道。
  “十五只布偶都给孤稚院送去了。”这些日子有她指点,长生的针线活大有长进,圆
头圆脑的布老虎、小羊、小马做得憨态可掬,连紫颜也留下一只布猴儿玩耍。相应的缝制
人皮渐次熟练,再不会有多余的线头残留。
  紫颜道:“仅会缝针不稀奇,除却手法翻新,出针要越来越快才好。唔,即便不练武
功,也不能输给文绣坊的丫头们。你看——”他拿过侧侧手上彩绣和针线,簌簌几下针落
,宛如射弩时的神准急速,一只小蜂儿已然绣成。
  紫颜递给长生,着他再绣。长生硬了头皮学样快绣,手忙脚乱地刺了几针,勉力保得
针脚如常。他暗呼万幸,没当众扎了手指。侧侧赞道:“呵,手法不错,不丢人。你比不
上紫颜有天赋,但着实勤恳,假以时日未必会输给他。”
  紫颜笑了点头,唱道:“你道是金笼里鹦哥能念诗,这便是咱家的好比似:原来越聪
明越不得出笼时!能吹弹好比人每日常看伺,惯歌讴好比人每日常差使……”这几句天籁
初啼,清越悦耳,侧侧和长生听得入神,恍惚如有管弦相引,正想听个分明,紫颜巧笑收
声。
  侧侧赞道:“这鹦哥果真会念诗。”长生心神摇簇,生了跃跃欲试的念头,也道:“
少爷,赏我一部抄本如何?”紫颜翻出一本,递了过去,道:“早间交代你的功课如何了
?”
  “正想请少爷去看,这回的千姿和真人有十成相似。”长生眉眼飞扬,一副沾沾自喜
的神态。
  侧侧轻笑,紫颜朝她欠身道:“我去去就回,你一个人可点出戏来听。”侧侧摇头道
:“一个人听戏也寂寞,凡事有人分享才好,除了这个……”她举起手中彩绣,神采洋溢
,“你去吧,姽婳又送香给你,这幅绣品少不得再绣精致几分。”
  紫颜携了长生转到雅荷水榭,走在水廊上即见满塘翠盖凌波,接天莲叶如绿茵密密铺
开去,精神为之一爽。踏入长生房中,迎面放了几个他最常易容的人偶,面貌依次是千姿
、景范、阴阳、轻歌和卓伊勒,高矮姿态各异,隐隐有真人的气象。
  的确有了长进。长生看出少爷眼中的赞许,心中暗喜,恭谨地道:“轻歌脸颊的胶打
得厚了,稍有些肿,我特地磨了半日,好容易平滑许多。阴阳那老头子我没敢正眼多瞧,
记不住他眼角的皱纹,到底是这样斜呢?还是朝这里歪……”
  紫颜微笑,“你即便数清他脸上有几道皱纹,过半年他还是会变,这不打紧。揣摩精
、神、气最紧要,但凭第一眼看去,像或不像即有分晓。唔,这个阴阳鼻子太塌。”
  “我说呢,怎么老没精神!”被批了一句,长生却很兴奋,捏了捏人偶的鼻梁。
  “玉观楼再有人来,你去替我应付。”
  “啊……我?”长生顿时支支吾吾,矮了半截。少爷老爱提这句,可他是初生的犊,
若被赶到恶虎前,不知会怎样狼狈。
  紫颜温言道:“输了又何妨?慢慢学会临阵不惊,就成器了。”
  长生端详少爷平和的神情。遍体鳞伤的回忆时不时干扰他平静的心,而紫颜又是如何
度过那些荆棘?如果当时这双手有力量,是否可以躲避苦难,拒绝徬徨?他低下头,看近
来两手磨出的茧。他想与人一较高下,想亲眼目睹这双手下会有何样的奇蹟。
  长生抬头坚定地说:“少爷,我会尽全力。就算比不过他们,屡败屡战,也要支撑到
底。”
  真正的勇士,不沉溺于过去的悲伤。他这样想。
  “不必把目光放在那些人身上。”紫颜望向窗外遥遥的天空,“他们不是全无本事,
但将与我比试看做争名夺利的捷径,未免等而下之,不足为虑。”
  长生奇道:“如果不是他们,对手又在何处?”
  紫颜用手指住长生,慢慢说道:“对手始终有二,在外是天地万物,在内则是你的心
。易容术偷天地之造化,化腐朽为神奇,从头至尾你斗的是天,是天命、人情、世故。这
一切必得要一颗不动心,处之泰然、宠辱皆忘,能看向高处,也不忘放下身段,视万物为
师。”
  长生只觉站在浩渺天地的正中,变幻的人世不过是无数尘埃聚集的介子,一道光令它
有了七彩的虹。从今后他要迎了那道光而去,追本溯源,探寻天道运行的至理。
  “技艺可习得,至理要慢慢体悟。”紫颜感慨地一笑,从长生身上看到过去的自己,
“一辈子学不尽,但求曾窥门径。”
  长生沉默良久,道:“一直都会有更高处,对么?”
  “天外有天,要有鹏鸟图南的志气,扶摇九万里,负青天绝云气。否则即使心安不动
,不为外物迷惑,也不一定就明白了天地,洞悉了神冥。”紫颜暗叹,想做那彻悟世事的
神明,谈何容易。
  “少爷,现世中你是不是不再有对手?”长生好奇地问。
  眼前似乎又出现灿烂星夜,和那人把酒言欢。他说,成为我的对手。寂寞一生有了追
寻的使命。那一幕就像昨日,少年时的锐气至今鲜活。
  “当然有。”紫颜露齿一笑,像孩子炫耀他的宝物,略带神秘地道,“譬如有个叫夙
夜的灵法师,法术很高强,随手就能变出会动的人偶。”
  长生目瞪口呆,神往地道:“我、我是不是也该有一个对手……”
  “你忘了卓依勒?等他学成归来,你这点医术的皮毛怕不够他看。”紫颜意味深长地
微笑,又指了自己的鼻子,“还有我,不青出于蓝怎能对得起我苦心的栽培?不过要打败
我太难,有空不妨拿照浪练练手……”他知长生最怕照浪,故意说道。
  “我想去玉观楼走走。不能闭门造车,对不对?”
  紫颜嘿嘿一笑,看来长生胆识也有长进,点头道:“你去吧。在外多体味人情,于细
微处辨析真假。药石治愈肉体,易容则改变性灵,玉观楼那些人多少有比你强的地方,以
后只管到酉时再回来。”
  长生心想,这也太放牛了,何况紫颜每日留了一堆活计,真要每日在外闲晃,难不成
要他熬夜?当下笑道:“像圣手先生那般人品,就不必去学啦。”
  紫颜正色道:“有容乃大。避人所短,学人所长,即使同行不入流,一样能学到如何
规避其短处。长生,时日无多,你以前太过懈怠,今后不能再惫懒了。”他语气沉缓,目
光里有非同一般的心痛,长生心蓦地一沉,有很坏的预感。
  与少爷的缘分,就要尽了。
  蘼香铺中,照浪得到了想要的两味香品,盛放在古朴精巧的竹制双螭纹镂空香盒里。
  “这是灵猫天香,这是你要的迷香粉。”姽婳皓腕浅露,佩一只欺霜雪的白玉镯,眉
眼似喜似嗔。照浪见多了美人,却鲜见这般玉软香娇的出尘模样,神魂微荡。
  “紫颜夸过你美貌么?”他开口调笑,目光上下扫动。
  姽婳嫣然一笑,“我丽质天成,自是人见人爱,岂止他一人称赞?”
  “你说得不错。”照浪将香品收在怀中,嘿嘿一笑,“解药呢?有迷香而无解药,不
是给自己下药么?”
  姽婳不情愿地丢出一个小瓷瓶,照浪接住,迳自往铺子后的香绾居走去。姽婳色变,
拦住他道:“你做什么?”照浪顺手拉她贴近,轻笑了捏她凝脂弯月般的下颏,道:“去
你的香闺看看,若缺了罗帏锦被,我给你补齐,算是买香的谢仪。”半抱半拥,拖了姽婳
一同入内。
  姽婳步子踉跄,顿生恼怒,双手拈两粒香丸朝了沿路彩灯激射。照浪步下不停,直走
至香绾居厅门前,望了一幅绢本设色中堂仕女图悠然止步,叹道:“好画!”那是姽婳持
纨扇像,婆娑竹影下佳人独立,若有所思若有所遗。照浪时常出入深宫,一望即知是傅传
红亲绘。
  他入迷地望了画中人的倩影,见她缓挥纨扇,透骨香风暗暗飘至。他不觉痴痴说道:
“姽婳,你要往哪里去?”画中人轻移莲步行到池塘边,照浪跟了她去,望见春草露叶,
蜻蜓点萍。忽然间眼前一黑,身子沉入水中,他惊骇莫明,急忙划动双手想冲出水面。漫
无边际的水光就在头顶晃动,他始终差了尺余之距,无法逃离这灭顶之灾。
  此时照浪元神蒙昧,六合皆浑,不知已堕入香阵,四下里望见的景致都是虚妄,由他
自己瞬息起念,又转眼云消。姽婳冷冷相望,她举手间即可让人粉身碎骨,灰飞烟灭。
  尹心柔遥遥看见她眼中的凌厉之气,不敢走近。
  等照浪怔怔醒来,发觉自己站于香绾居后的池塘中,凉水没膝,狼狈莫名。姽婳咬著
香梨,轻松坐于一株柏树的树干上,玉笋勾勾遥扮鬼脸。他也不生气,慢慢走出水,站在
树下仰头道:“这番情意我会记得,到时要你十倍偿还。”
  姽婳吃吃笑道:“今次是池塘,下次许是火盆,城主小心为上。”照浪道:“这回我
进了你的房,下回,或是你入我的销金帐……也请你好自珍重。”姽婳玉面一冷,双眸寒
光迸射,照浪隐隐感觉不妙,匆匆一扫四周,竟有十几只金鼎藏于各角落。
  他知姽婳随时翻脸,终不再多言,拧干了衣裳的水,头也不回走出香绾居去。
  为何会行至这一步?回想姽婳香肌黛眉芙蓉额,确有几分心动。说到底,这试探让他
知晓了分寸,紫颜有此助力,难怪得以迅速跻身一流境界。
  照浪驾马离去,绣鞍金鞭,倜傥中自有霸气,呼啸著掠过街巷。不一会儿,飞奔至玉
观楼下,二楼一间屋敞了碧纱窗儿,一个妖媚入骨的女子正凭栏眺望,髻上牡丹流艳,顾
盼生姿。远近贪看这女子美色的百姓皆仰首而望,形成一道奇异风景。
  照浪直上二楼,奔进她屋里,将姽婳给的迷香丢在她身侧。
  “拿去,该帮的我都帮了,剩下的靠你自己。”
  那女子软若无骨地趴伏在雕花窗栏上,像只不受拘束的野猫,雪足弯在彩绮裙边,凉
簟上一双宝相花锦履。她媚眼一扫迷香,幽然说道:“你又不是帮我,你帮的是自己。”
  薄如蝉翼的轻纱衣内身姿曼妙,玉肩隐隐裸裎,散发剔透的光芒。照浪一时兴起,揽
向她纤腰。那女子敏捷地避开一尺,绮裙款款生香,被照浪压住一角。
  他忽想起紫颜近来风骨峻冷,久不见这般魅惑之态,令人怅然若失。
  “大人急什么……”她红唇贝齿,芳香轻吐。
  “锦绣,速战速决,我近来等了太久。”他搜寻那对雪足,已如帘钩缩回了裙下。
  锦绣扬起脸看他,眼中妖光闪烁,像凭空生出了海市蜃楼的幻境,惹人心神激荡。照
浪立即瞥向他处,冷哼了一声,“莫在我面前玩花样,迷倒了紫颜再来说话。按说我是仲
裁不该偏袒,现下出手助你,不过要他早日与你对敌。”
  “大人莫心急,且看一出好戏如何?”锦绣横过一眼,娇笑道,“你想不想见识闻名
天下的紫先生张皇失态?”
  照浪双眼骤放光芒,朗声笑道:“好!能逼他到那一步,想来你们俩这一战不会无聊
。”
  锦绣沉默半晌,斜斜靠在绣墩上,歪了头玩味地尽览照浪的神情。他不像背负皇命的
人,江湖草莽的狂野气使他充满了不可预知。将对手迫至背水一隅逼其顽抗,这也是他的
乐趣吧。锦绣怡然地想,她与他一样,最想目睹的是那人的窘迫无奈。
  究竟人前岿然不动、处变不惊的男子,会不会为所爱的人惊慌失措,甚至,为她流一
滴眼泪?
  锦绣咬著帕子,唇角悠悠露笑。
  照浪走后,姽婳关了铺子,回到香绾居里心神不宁地调香。一桌的香料散乱地放著,
尹心柔走来喊了几声,她都未听见,玉杵用力地捣碎香块。
  “紫先生来了。”尹心柔无奈推了推姽婳。
  姽婳一怔,净手更衣,换了一件雨过天青凉衣,心头郁结稍展。拿起瑞兽葡萄镜,将
发髻整了整,略染了一点眉黛,令弯眉一振。
  “你来谢我么?”她含笑走出。
  紫颜今次的面容颇似庙里的神像,不惊不喜不怒不怨,平静悲悯,有少许看透世情的
沧桑。姽婳想,她看过他多少容颜了呢?
  她说过,待他攀至高峰即离去。他已胜过当年的沉香子,她并未依言告别。多年相处
的灵犀,像两个放置在一起的泥人,一个若倾身欲倒,另一个总有知觉。姽婳嗅到了危险
,黑暗中蛰伏的野兽气息,与紫颜深藏多年的隐秘,如香气渺茫不可捉摸,却越来越浓厚

  紫颜瞥了一眼上茶的尹心柔,默然无语。姽婳会意,笑笑地搀起他一只手,像牵挽幼
童,引他进了香绾居的花园里。尹心柔望了两人的身影,敏感地蹙眉。
  绿荫丛下,紫颜站在阴影里,连表情也想隐去似的,缓缓说道:“越来越要靠香药支
撑,我怕来不及……”说了半句,戛然而止。
  姽婳伸手搭在他的腕上,凝思良久,道:“你脉象平稳,不像有事,莫要胡思乱想。
”浑若无事地拍他肩头,“我这些香药方子,蒹葭师父和皎镜两人都看过,你自己也说,
靠它们可保太平。为何近来疑神疑鬼?唔,是不是让照浪和玉观楼的家伙烦了你的心?”
  “不提那个。我新调的驻颜水就要成了,此后只需每月为长生易容一次。你看我是加
重药量,还是再换个方子?”
  “何必太拚命,来日方长。”姽婳黯然心想,不能让他更为灰心,嘴角轻轻扬起,“
几时请皎镜再来一趟京城。”
  紫颜盯住她,眼里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执著。姽婳拗不过,叹道:“那就加重份量,
依你便是。是药三分毒,昼夜熏香也非好事,你总要歇一阵才好。”
  紫颜心下苦笑。圣手先生问,你怎还未死?他命途步步艰险,依靠易容避过了一次次
灾难,但运气就如流水,有水穷渠涸的一刻。图穷匕现的绝路就在不远的前方,他隐约看
见了宿命。
  “这是豪赌,一场乾坤命局。我若侥幸不死,过了这一关,再依你的话便是。”倾出
性命,不得回头,他这样决绝地想,波澜不惊地微笑。
  “侧侧怎么办?你告诉她了?”
  “不必多个人担忧。”
  姽婳瞠目道:“你至今瞒她?”
  “你莫非要我此刻就交待后事,选口好棺材,来日睡得踏实?”
  “可是,你不怕……她将来会伤心?”
  “晚些绝望,要好过早些伤心吧。”紫颜想了想,“或者,我索性绝了她的念头,让
她回文绣坊去。”
  “你!”姽婳顿足,心想他为何看尽人生百态,却不明女儿家心事,“若我们几个都
知道你的境况,只瞒了她一人,来日她知道了……”
  紫颜斩钉截铁地道:“师父要我照顾她,不是要她为我牵肠挂肚。我宁可她恨我,也
不要她来日以泪洗面。”这是他能给予的最大保护,换成沉香子在世,也不会让侧侧忧劳
伤心。那是无必要的牵挂,紫颜想,未来的逆境若是能承担得住,再告诉她不迟。
  可是,那种不能共担风雨的宠溺之爱,隔开两个人的心,并不一定是侧侧想要的。或
许这保护令侧侧变得更软弱。姽婳叹惜地望了紫颜,他一意孤行,她只能生死不弃。
  “到最后关头,你要懂得放手。”她这样说。
  个中利害不须点明,他心如雪镜,无非退一步海阔天空,与他要的完美失之交臂。他
明白,行至不胜寒的寂寂高处,若伸手可摘星揽月,脚下楼宇将倾,他或会纵身跳入灿烂
银河,再不回到凡嚣尘世。那些放不下的恩怨情仇,在浩瀚洪荒的庄严前宛如一梦。
  姽婳双眼灰暗,她仿佛看到将来,他一人轻挥衣袖自在去了,聚散转眼成烟云。
  “至道无情,是这样么?”她苦笑。
  紫颜按了按腰间的冰绮香囊,不再纠缠这个话题,道:“你送我的香,是什么东西的
解药?”
  “照浪配了一盒迷香,我怕他害你。”
  紫颜抿嘴一笑,“他没那个道行。”这时的他又恢复了绝世的神采,眼中有不输神明
的光辉,顿了顿道,“等我解决了手上的事,你……回霁天阁还是……”
  姽婳凝视着他,他未竟的心愿到底是什么。
  “我自然去各地开分店,蘼香铺是霁天阁的对手,我才不回去惹师父生气。”
  “好,那就好。”紫颜欣慰地点头。
  姽婳只觉他有交代后事的意味,深觉不祥,正想拉住他多谈一会儿心事,紫颜朝她欠
了个身,迳自往铺子外走去。姽婳追上前去,迟疑之下不知如何劝慰,目送紫颜的身影如
孤鸿飞逝,飘然往巷子深处去了。
  阳光在紫府里如骅骝逡巡独步,亮堂堂的白光驰遍每一角落。青衣童子们洒扫红尘,
将翰墨器玩障翳并除,乐班的少年们则习技修态,端的是隔栋歌尘合,分阶舞影连,只听
见丝竹檀板声声流转。
  这些日子以来,紫颜亲手为伶人们涂画面容,扮相各有妍媸,无一不形态惊艳,过眼
难忘。虽然如此,紫府既不开门迎客,他久不为人操持易容,偶尔换一张面孔,府中诸人
如见换衣般视若无睹。
  唯有他为长生修颜时,侧侧与萤火在侧旁观,看他如何施色用胶,颇有制作人偶的况
味。事后对长生重述个中深浅,长生如听坊间奇闻,津津有味,浑不觉惊险骇人。
  连日里沉湎声色宴饮,看多了戏里恩爱缠绵,绿鬓芳年,侧侧不免情怀如雨,心思牵
动。曾借了戏文问紫颜:“江山美人,换你要哪一个?”
  “兼得可以么?”
  “选一个。”
  “江山。”
  “为什么?”她颦眉。
  “有江山,就有美人投怀。”他笑得狡猾,“不过,我不爱美人。”
  “咦,竟有男人不好色?”她故意这样说,心里欢喜。
  “笨。丑人给我也不打紧,很容易就成了美人,还能练练手……”
  她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心想果然问不出究竟。
  这少夫人名分担待了多时,披锦屋和朵云小筑依旧隔了一道粉墙,一寸相思一寸灰。
  枕寒衾冷独自夜,有时一宵灯明,盼他过来把酒小坐,却终是一个人守了香烬。若是
熬不住提裙东顾,侧侧隔了窗眺望,银釭下的紫颜往往独对了一案脂膏泥粉、针刀锤剪彻
夜不眠。那时,她不知该心疼他还是自己。
  这夜,长生酉时回来,累得不想说话,萤火自在沉珠轩练功,仅紫颜与侧侧两人听曲
。台上众伶人声容绝美,身段亦佳,喜怒勇惧揣摩得丝丝入扣,听不多时即入戏沉醉。
  “正中流挂帆,正中流挂帆,风波难料,鲸鲵怒把苍溟搅。听江声似雷,听江声似雷
,怎得息风涛。将神明暗祈祷,幸沙汀不遥,幸沙汀不遥,急将舻摇,须臾难到。”
  歌声如江流湍急,侧侧心头仿佛擂鼓,倚向紫颜问道:“玉观楼若从此无事,你会不
会寂寞?”紫颜凝神观戏,随口答道:“若只是易容师斗法,我乐意奉陪,欢喜尚来不及
。”
  侧侧明白,牵涉了深宫大内,紫颜想避忌也有道理。一直以来他刻意迎向那风口浪尖
,此时却又回避,令她猜不透原委。
  台上尚未唱至情浓,台下戏如人生。侧侧柔肠百转,又问:“这些日子过得如世外隐
士,你真的痛快么?”紫颜目不转睛,“未尝不是一种活法,谁说非要天天给人易容,才
是修炼?”侧侧蹙眉道:“那么,你修炼有没有尽头?”紫颜笑道:“你会这样问青鸾么
?”
  侧侧摇头道:“修炼纵然无尽,她亦能尽数抛下,求心所安。你呢?是不是唯有易容
术……”
  他转头凝望,她星眸朦胧,欲语还休。紫颜想起与姽婳的交谈,忽地面容一淡,漠然
地道:“人的心只得拳头大小,一颗心顾得上这个,就顾不上那个。我一腔心思在什么地
方,无须多说,只是人生苦短,对不住你罢了。”
  对不住。她蓦地只听到了这一句。想争出个短长,却越发徬徨不可收拾,侧侧陡觉心
恸。她该想到,他不会为她放弃,若非要分轻重缓急,他就无法再顾得上她。
  一滴晶泪毫无预兆滴落,沾在紫颜指尖,冰凉刺骨,他像被烫著了般猛然一震。竟在
笑着,紫颜替她抹去眼角泪痕,转头续看舞榭歌台的旖旎风光,淡淡地道:“一时一地,
或有日我会转性,可你是否要一直等下去,我由得你。”
  终一日瓶沉珠撒,簪折绳绝。侧侧压下千回百转的混乱心绪,直视台上瑰异炳焕的场
景,那娥眉低回的女子,唱的可是琴瑟和鸣,鸳鸯白头?春光恼人。看生旦情浓意绵,心
下之苦如针刺心。
  他未必不在意她,可与毕生理想相较,她是输了的那个。侧侧自嘲地笑了笑,她把他
带回沉香谷之后,他的心中就唯有易容而已,这么多年,依然不曾改变。
  听到一半,侧侧起身离席,案上杯盏酒尽,映了纤纤皎月暗生离愁。
  紫颜摊开手掌,月华下断纹如谶,仿似束人的锁链。他默默看了良久,合拢时现出一
丝难以察觉的黯然。
  次日一早,紫府大门缓缓打开,如守门狮子瘖哑地一声低吼,巷子里有了些许的生气
。连日来闭门谢客使闲杂百姓没了耐心,当侧侧黄衫翠裙迈出门槛,蒙尘的鎏金铜辅首上
落下片片飞尘。
  萤火驾了车停在门口。侧侧勉强一笑,“给我牵一匹马便是,你不必跟来。”萤火道
:“先生说……”侧侧高声道:“我想一个人出城。”萤火不做声,站了只是不动。侧侧
转身就走,萤火身如疾风,转瞬拦在她面前。
  “你敢挡我?”
  “先生交代……”
  “放肆!”侧侧玉掌一拍,使出六成气力。
  萤火不敢怠慢,溜溜转过半圈,卸去其中力道。侧侧看了生气,抢步赶上,簌簌又落
一招。萤火无奈,只得打醒精神接下。他平素并不常展露功夫,侧侧瞧见的无非轻功身法
,此刻动手缠斗,她才知紫颜身边这人有不输任何高手的功力。
  硬拼不智,侧侧遂用灵动腾闪的步法游走,宛若彩云丝散燕子长回,伺机出招。怎知
萤火全不上当,以不变应万变严密挡格,侧侧的虚招都落了空,无法诱敌深入。
  几下攻守不利,侧侧明慧的双眼一暗,又要勾起伤心事。萤火看在眼中,蓦地停手荡
开一丈。
  “你怎么不动手了?”
  “先生再问,在下只好说打不过夫人。”萤火俯首道,“请夫人稍候,在下这就去牵
马。”
  他的话分外刺她的心。紫颜是为什么默认她的存在?因了爹爹辞世前那些话?还是真
的放她在心,才容许她的擅作主张?她一直不曾问过。侧侧烦恼地甩了甩头。萤火很快牵
了一匹马走来,通体纯白的芦花雪是紫颜心爱的坐骑,侧侧触目又是一阵伤怀。
  一人一骑飞驰道上,霞衣如火烧云,掠过漠漠风烟,将一腔愁绪抛诸脑后。
  斜刺里蓦地闯出一匹黑马,骑上那人姿容俊美,神态不俗,唐突地拦下了侧侧。
  “紫颜?”侧侧定睛一看,是他曾用过的一张脸,讶然后又是怅然,此时柔肠百断,
该要如何面对?那俊雅脸庞戏谑地一晃,继而张手抓来,想要拉住她。侧侧咬牙闪开,引
马往旁边掠去。
  那笑脸忽地一沉,双马交错之际,侧侧听得掌风直扫,冲了她肩头打来。
  侧侧诧异,眼见掌风沉沉,出手迅捷,不假思索自马上旋身而下。那人飞身跳马,攻
势未停,又一掌直扑面门。侧侧已知此人绝非紫颜,高喝道:“你是谁?”那人嘿然冷笑
,口中呼啸,四周步声橐橐,有三人从各方接近。
  这四人如铁桶紧箍,侧侧扫视一圈,瞠目结舌地退了一步。
  他们样貌不同,或清雅或风流,或轩昂或豪迈,各用一张紫颜用过的脸皮,每张面容
唤起侧侧片断的回忆。与他执手花前,与他共游月下,娇嗔颦喜,皆在这眉眼耳鼻。她瞬
间眩晕,只觉半梦半醒,仿佛中了魔咒失去了动手的力量。
  那些聊慰多情的容颜,一张张盛如花开,在心头缤纷不败。明知眼前四人是假,侧侧
偏偏无法以一指加诸其身,只能凭了腾挪避开对方的攻击。四人身法迅疾如电,八只手掌
如千手千臂,从各方向侧侧抓来。她裙裾飘扬,像轻盈的水波从悬崖顶端飞溅,他们用尽
全力,只触到沾手的微雨。
  缠斗半晌,不知哪里飘来了一缕若有若无的香。紫颜的笑靥骤然在她瞳中放大,侧侧
惊愕止步,倦意蓦地席卷了全身。当中一个男子含笑走近,笑意里的骄傲与妖魅是那般相
似。侧侧当即无法还击不懂自保,在错乱中任由他伸手击在颈肩,轻松得手。
  一辆金翠香车驶过,四人把侧侧抬上了车,赶了芦花雪一起匆匆离去。
  醒来时,鲛纱帐中有诱人香气腻滑缠绕手足。侧侧全身酸软,刚想撑手坐起,不由自
主又躺回了床上。一个诱人的声音传来,“我若中了姽婳的迷香,绝不会胡乱动弹。”
  “你说什么?”侧侧瞥见珠翠杂错,裹了个冶艳女子高坐在侧,襟上一朵粉色花,瓣
瓣生香。
  “自是姽婳姑娘调制的合香,你闻不出来么?”她吐字生香,一双手在香炉边宛如灵
魅游走,毫不惧那夺人气力的香菸。
  香气好闻到绝望,确是姽婳的手笔,纵是无情之香,仍有泱泱大气。
  “这是何处?”
  “玉观楼。”
  侧侧心下神伤,这里长生来过,萤火来过,唯有她是局外人。她勉强振奋精神,问道
:“你是易容师?”
  “是,我叫锦绣,我来是要紫颜输得一败涂地。”锦绣妖媚的笑容里平添了自信的飒
爽。侧侧笑了笑,她未见紫颜有遇敌手,如果真是个劲敌,他会欣然应战。
  锦绣道:“姑娘命好,紫先生神仙般的人物,竟会受儿女之情的牵绊。”侧侧不知她
提及这些是何用意,咬唇不答。锦绣又道:“你想不想知道,若没了你,他会如何?”
  侧侧猛地盯住她道:“这是我们俩之间的事,与外人无关。”
  锦绣摇头,端详她清若幽竹的品貌,忍不住伸手拂过她的娥眉。侧侧嫌恶地避开,眉
宇间神色凛然,锦绣笑道:“我为紫先生遗憾。他和姽婳在一处,技艺突飞猛进,而你只
以情动之,反成了拖累他的枷锁。他若沉醉温柔乡里就此止步,恐怕你也不能心安。”
  侧侧默然。伴在他身边,她不求像寻常情侣厮守终日,只愿在风雨将来时,承担未知
的淋漓苦难。纵然对他而言,她不是他心尖上最紧要那一个。
  想到此,她心平气和地直视锦绣,道:“世间情义有千万种,你这样说,不过是未遇
真情、未经真心。等他日你肯为谁全心交托,即便你得不到那颗心,也会明白。”
  “你得到了么?”锦绣含笑问。
  “你说过,他不是世俗男子。”言下之意,即便得到也不是世俗那种拥有。
  锦绣呆呆看着她,不知是羡慕还是叹惜。各有各的缘法,他人眼中天堂地狱都做不得
数。而今,令她肯全心交托的唯有易容之术,她跋涉千里来到此地,为的即是于交锋中更
上层楼。
  可惜她的身边没有姽婳、没有侧侧,有的只是金钱富贵堆砌起的仆佣。他们能换上紫
颜的面容,却终是无法走入她心底的陌路人。
  “我不会害你。”锦绣抚香,让氤氲的淡淡烟气在手间袅绕,腕上珠玉叮叮清响,“
你不是我胁迫紫先生的人质,只是甄试他眼力的砝码。”
  侧侧凝视她,“他最恨不择手段的人,你用的不是正道。”
  锦绣呵呵一笑,狡黠地道:“且不论用何手段,你愿不愿和我赌一场?就看你心上那
人,究竟最爱是谁?”
  “你不用赌,我明白得很。”
  “哦?”
  “他和你一样沉醉于易容之道,所爱的不过是永无止境的修炼。”
  锦绣凝视侧侧的眉眼,她是言不由衷在哀怨,抑或了悟缘分顺其来去?桌上的迷香静
静地飘,嗅过了解药,心头依然有中毒似的昏沉,让人想抛开面皮上假装的笑容,遁入心
底深处。
  沉吟半晌后,锦绣冰凉的纤指搭上侧侧的脸庞,略带忧伤地喃喃自语道:“你的脸生
得真好,一定没受过伤。你知道有伤疤多痛?别人看你,如看个怪物,即使不是你的错。
一条比扭动的蜈蚣更可怖的疤痕,从这里,蜿蜒到这里,不会有人再正眼看你。”
  侧侧被她的语气牵惹心伤,忘了要躲开。锦绣喃喃地讲述她的故事,前尘往昔踏空而
来,重现横越女人最美年华的一道伤。它盘踞脸上,也横亘心头。
  她记住世人的白眼、嘲笑、厌恶,鲜有人愿多看她一眼。当她的生辰落在媒人手里,
他们却趋之若鹜涌来,像疯狂的蜂蝶围绕她转。她的万贯身家是比容貌更重的东西,金子
永远不朽。
  不是她憧憬的爱情,可沦陷时谁又会问真假?
  “我爱上了来求亲的一个男子,他长得俊秀风流,出身清贫却有才华。从见他第一眼
起我就不可自拔。那年我十六岁,我爹爹愿出千金嫁妆和一座宅院给他未来的女婿,他和
娘想得天真,以为这些足够保我半生富贵,不受寄人篱下之苦。”
  “后来呢,你们在一起了没有?”
  锦绣露出了无邪的笑容,仿佛二八年华,对镜试妆。那丝缎般流淌的过往,轻轻地去
了,再没有回来,唯有这笑容里残存了一丝渴盼。
  “成亲的前夕,紫先生到了我家。谁也没想到,这是悲剧的开始。他为我去掉了疤痕
,还我最初的容貌,你知道么?我小时是美人胚子,自幼锦衣玉食,家里把我当公主般伺
候。可是十三岁那年遇上强盗……”她说到这里,娇躯轻颤了颤,仿佛忆起了那时的恐怖

  “你的疤痕……”
  锦绣凝看侧侧,冰雪聪明的一个人呢,点头道:“是强盗砍的。他绑了我勒索重金,
爹娘筹措金子时,我趁他不备想逃走,被他砍伤了脸。当时流了很多血,我想我就要死了
,吓得晕了过去,他也以为杀了人,仓皇逃走了。等我醒来脸上血迹已干,靠哭声引来敲
更人,衙门里的人终于救了我出去。”
  一刀毁去花归宿。当紫颜来时,她觉得从此见了天日,岁月中不小心丢失的美貌回来
了,她的幸福日子也会就此回来。但她错了。拥有一张姣好的面容,她却永远失去了所爱

  “他叫天骥,我有伤疤时他不曾嫌弃我,我想没了这疤痕后他会更爱我。在我恢复容
貌后,爹爹备齐了嫁妆宅邸将我嫁入他的家门,不出我所料,他的确爱上了我。”锦绣有
些出神,艳丽的光芒暗淡下来,“我懵懂地过著好日子,直到一个月后出门,遇见那个叫
宛儿的女子……她年纪和我一般大,明眸善睐,我见了也很欢喜,把她当做闺中好友看待
。可没两天她哭着求我,让我允天骥娶她入门。我几下打听才知道他们是青梅竹马的恋人
,天骥本要娶她,因为家贫被她爹拒绝。”
  侧侧默然,天骥弃恋人而爱上锦绣,是嫌贫爱富?
  “我后知后觉,原来他最初求婚时和那些庸俗男子一样,爱上的是我的身家。他和宛
儿约定,有了钱后就娶她进门,宛儿宁可做小也要嫁他。谁知我恢复了容貌,他一时沉迷
忘了旧约,宛儿久不见天骥寻她,不得不亲来找我。她见到我的样貌明白了一切,为了挽
回天骥的心,对我百般哀求。”
  “可怜的女子。”侧侧叹道,自己能痴情到这一步么?纵被人轻贱亦百折不回。她苦
笑了想,若对方心中没她这个人,又何苦要唤回那逝去的情爱。
  想到此不由心灰。
  “但是我爹允天骥娶我时就附了规矩,不准他纳妾,更不许休妻。一旦他越轨,反而
是我将他扫地出门。华屋娇妻,天骥有大好前途等着他,可想而知他回绝了宛儿。不知道
他们究竟谈了什么,五日后宛儿自缢身亡……天骥得知这个噩耗后变得不对劲,不爱正眼
瞧我,每日喝得大醉。有晚他喝多了,从酒楼的梯子上摔下来撞伤了头,流了很多的血。
我接他回来,在病床上照顾了他一夜,翌日一早他就去了。”
  锦绣茫然停住,残梦破碎不可收拾,以为烟散在滚滚红尘中,惊回首又再见从前。
  “有时我想,那是他心里还惦著宛儿,想要去陪她。”
  双重的背叛。她爱上的那人从开始的图谋就背叛了爱,又再度辜负了宛儿的情。而她
碾碎了的柔肠要对何人再诉?她一直想要公平,等年岁渐长,明白了爱没有公平可言。天
骥曾短暂地爱过她,无论为了什么缘由爱她,已是她唯一能拥有的。
  “你告诉我这些故事……”侧侧沉吟。
  锦绣像从催眠里蓦然苏醒,抓了她的手道:“你这几日听我的话,就会看到被逼上绝
路的紫颜。放心,他对我有恩,我不会伤害他。”
  “逼上绝路,却又不是害人?你想以我为质,迫他做什么事?”侧侧秀睫闪动,猜不
透她的心思。
  锦绣娇媚一笑,横波美眄,“你没得选择,还是乖乖听话为宜。至于他的所作所为,
到时你会亲眼目睹。”她拨了拨香炉的菸灰,用手扇起渐淡的香气。
  侧侧在双眼迷离的最后关头,问了一句:“你认得姽婳?”
  “那时的紫先生与姽婳形影不离,想不认得也难。”
  侧侧昏昏欲睡地阖上眼帘,也许,抛下执著于心的爱恋,才有她想要的海阔天空。
  侧侧三日未归。
  京城的天气连带多了愁容。每日一阵没头脑的急雨劈头盖脸下了,等人心寥落了,遁
在一处闭门不出,它又施施然逃开,留下一张阴沉的脸。紫府内音绝香消,寂寂如荒野蒙
尘的墓,青衣童子们不敢喧哗,伶人伎乐停了歌舞,长生有时走过半个府第,听不见一句
欢声笑语。
  萤火早出晚归打探消息,紫颜守在朵云小筑,有时半个时辰不动,凝视侧侧临走前的
彩绣。长生心疼少爷,特意往蘼香铺求援,从姽婳那里讨香来偷偷燃了,紫颜依然懒得说
话。长生无法,又去玉观楼想求照浪帮忙,那人闻言只是大笑,说什么他也有今日云云,
气得长生心中直骂。
  他不时无聊地站在府门外张望,回想起只有三个人时的紫府。艾冰和红豆走了,如果
侧侧也离去,寞寞深庭将少了很多生气。不知不觉,一家人息息相连的情感悄然滋长,他
习惯看到有侧侧陪伴的少爷,多了凡人的悲喜。
  这日未时初刻,阳光绵绵无力,萤火板脸回府,长生没精打采和他打过招呼,站在府
门外转陀螺。小小的陀螺东倒西歪打转,每回看似偏离了,溜溜地兜转几圈又回到他身边
。长生玩了半晌,越来越顺手,不觉用多了力气,“叭——”打得陀螺急转,一个觔斗撞
到了石阶上,颓然歪斜停下。
  长生丧气地捡起陀螺,低头时,一袭红罗长裙如海棠花开,烧进他眼中。他惊喜抬头
,见侧侧姿容润媚,笑吟吟地望着他,手中牵了芦花雪。
  “少夫人!”长生大叫。
  侧侧咯咯一笑,“你又偷懒!不在屋里扎眉毛做面具,到这里来闲玩作甚?”
  长生久不闻她责备,听了大是欢喜,喜滋滋地道:“少夫人走了三日,一句交代也无
,把我们急坏了。我守在门口,想等少夫人来了,给少爷报个平安。”
  “哼,你们这些没良心的,会惦着我才怪。”侧侧拎起裙角跨上石阶,风风火火走了
两步,回头看他,“愣了做什么?我饿得紧,快给我备齐饭菜,我过会儿就去用膳。”
  “少夫人今日与往常不同。”长生开口,又觉自己多嘴。
  “哦?你倒说说。”侧侧凝眸看他,潋灩宛如秋水。
  “多了几分……”长生不知如何形容,心跳加速,微红了脸道,“想是有事叫少夫人
欢喜,这个……艳若桃李,比平素来得好看。”
  侧侧臂缠五色缕,腕结碧香珠,笑眯眯地戳了戳他的额头,“傻孩子,我以前难道不
美么?”长生喏喏称是,暗骂自己嘴笨,眼睛忍不住直直看了侧侧,笑得一脸傻气。
  侧侧与长生走进门来,一路喧哗,早有童子飞报紫颜。紫颜悠然穿廊越院,半途遇上
萤火,两人一前一后到了玉垒堂前。侧侧故意背过脸去,对了长生有说有笑。长生眼睁睁
看到紫颜沉了脸靠近,不由轻咳数声,逃开侧侧的目光。
  紫颜在侧侧身后站定,长生只道他会发火,谁知少爷竟一把拉过侧侧,紧紧抱在了怀
里。
  侧侧措手不及,长生呆立当场,萤火移开视线,仿佛面前是一棵树,迳自牵开了马。
长生瞪大眼睛,见紫颜双臂牢若枷锁,像要把侧侧烙印进身体里,再也舍不得放手。
   “长生萤火看着呢。”
  紫颜煦如春风地一笑,贴耳说道:“我眼里看不见他们。”
  “你先前说的话不记得了?”侧侧小声道。
  “当我就此转了性。”
  侧侧靠在他肩头,一腔痴心有了回应,原该欣喜。只是,他果真能就此沉溺儿女之情
,将她放在心尖上呵护?她默默守候他太久,如墨与砚密不分离,如柳枝扬起了飞絮。如
今,算是守到了云开之日,还是他因为一次别离,心血来潮地改了脾性?
  两人亲暱相拥絮语,长生就在一旁,久了不免尴尬,冷不妨萤火扯了他的袖子,闪入
花径。长生踉跄地甩开萤火,想了想又从花树枝头眺望。萤火皱眉,抓了他往别处走去。
长生不敢大叫,又挣扎不开,推推搡搡间已走得远了。
  紫颜缓缓松开手,仔细凝视她,绿鬓玉容,分开三日清丽犹胜从前,眉目流转添了几
分俏媚,不知有何际遇。
  侧侧望了他笑,“你清减了……可是为了我?”
  紫颜怔怔盯住她,从星眸里深深望进去,透彻魂魄,将曲折心事放于掌上剖析。
  “你是谁?”
  他问这话时,萤火拎了长生走远,细细的风卷在两人身上,又滑开去。侧侧婉丽的面
容纹丝不动,像精致的玉雕任由人端详。
  “说,侧侧在哪里?”他骤现厉色,怒目直视面前的女子。
  相拥时的暖意成了浅浅的嘲讽,在心头拉开一道伤口。紫颜想三日的报应来得快,他
施诸侧侧身上的苦楚此时一起反弹自身,表错情的羞愤不输于被拒绝的失落。
  若没有动心就不会受困,但隔绝世俗爱恋的易容师,又与长生捏造的人偶何异?
  “你后悔刚才的倾诉?”她娇然而笑。
  紫颜冷冷地道:“就算我看上了你,遭你冷眼也无妨,这世上缘分自有定数。但你绑
走了侧侧又假扮她,不可原谅!”
  她神态自若地笑,“就算我扮成了她,人未必被我给吃了,紫先生是不是太着紧了呢
?”
  紫颜双眸流过寒光,冷笑道:“你冲了我来便罢,要是敢动别人……”踏前一步,似
想抓住她。
  她指尖轻粉飞舞,散出漫天的流萤。迷香粉不经熏燃就使用,功效略逊,但份量充足
仍可迷倒数人。紫颜无动于衷站了,任由香粉烟尘沾遍全身。
  “我忘了,姽婳是先生的知交,看来迷香无用。”她退后数步,掩口笑道,“原来先
生也有不冷静之时。可惜奴家未有这般好运,令先生怜惜垂顾。”
  像是风吹皱春水,紫颜冷峻的表情忽然松动,打量她的绮衫罗袖,陷入沉思。
  “我一定见过你。”
  锦绣盈盈笑道:“紫先生看来已忘了我,奴家好伤心……”
  紫颜凝视她半晌,霍然一笑,抚掌道:“你是锦绣?”
  锦绣半是幽怨半是惋惜,“先生好记性。”被紫颜记起,不是不开心。
  她是紫颜与姽婳出游时遇上的富家女子,额上有一大块刀伤落下的疤痕。她不想困于
闺阁,用红巾束额试图周游列国,终被父母拦下,以不菲的嫁妆换来了诸多求婚者。父母
请来紫颜,求他为独生女重塑容貌,嫁一个好夫婿。往事在紫颜心头一一记起。
  珠玑明?,彩裾广袖,繁花似锦的艳丽怒放争妍,迫得人不敢逼视。紫颜回想,并不
曾给她一张魅惑众生的脸,仅去了她先前的疤痕。为何这活色生香的美人,与当年宛如白
纸的女子,已是天壤之别?
  “你修习了易容术,难得。”
  “是,亏了先生启蒙,锦瑟铭感五内。”
  “令尊令堂可安好?”
  “他们很好,我变坏了。”
  他记得喝过她的喜酒,如今这眉眼再无少女的娇羞。这些年她遇上了何样变故?紫颜
回想多年前她的面容,不是横遭厄运的相,但一时的孤凉肠断却是难免。无奈人生四季,
需经冬寒,况且奇艳娇梅恰恰迎雪而开。如能走过这步,来年春日将再见繁花锦烂的明媚

  想到此,他悠悠望了锦绣微笑,有过幼时惨痛经历的她,不是怯弱的轻柳。
  锦绣道:“人算不如天算。先生为我修容之后,家里出了变故,我百无聊赖便恋上易
容,多方求师学艺。没曾想听到玉观楼之事,特意赶来助兴。”
  紫颜淡淡地道:“春天的时候,你就进玉观楼了吧?”锦绣失笑,“看来我在旁窥视
,瞒不过先生的眼。”紫颜直视她,所幸昔日并未结怨,她应当不怀恶意。
  他温和地道:“你把侧侧怎么样了?”
  “今晚戌时三刻,澜河官舫码头,你一个人来。”她笑若春花妩媚,朝紫颜福了福,
朝了紫府大门飘飘而去。
  澜河上灯火如星,紫颜骑白马飞驰而至,一身黑缎长衫冷峻异常。锦绣恢复装扮,冰
绡霜纨宝钏金环,裙上杂以繁花,极尽美艳之态。见紫颜来了,她手持一管玉笛站在岸边
,清亮地吹响一段旋律。
  河面上一座金玉错彩的画舫破水驶来,兰香旖旎处碧纱轻扬,仿似仙山云境里游荡的
银梭。锦绣含笑拍掌,即有锦衣侍从闪出,搬来铺设彩绮的楠木桌椅伺候两人坐定,又奉
上香茗。彼时两岸星火璀璨,笙歌曼舞倩影绰约,恍若不经意走入梦境。
  “你要的人就在船上。”
  紫颜举目望去,碧纱帐渐次卷起,露出画舫里五个华衣女子,一个模子刻出的样貌行
止。锦绣的笑容里有报复的快意,“以先生独步天下的眼力,认出她当毫不费力。”
  她感激紫颜为她恢复容貌,也怨恨那之后天翻地覆的剧变。她修习易容,想窥破其中
玄机,到底是什么阻挠了她的幸福。一直没有答案。她想到了紫颜,留意观察他多时,打
造了很多他的面具,意外发觉姽婳不过是他的知己,常伴他身侧的另有其人。
  她想到当年的情形,在一个男人的心里,如何辨别他对谁的情分更重?姽婳赠紫颜解
药,关切不言而喻。但他呢,红颜知己还是此生唯一,能分清么?
  劫数。紫颜在关注命途风雨的起伏时,大概不曾料到会牵惹尘间爱怨。他一腔心思都
在易容上,一旦骤然失去重要的人,又会如何?她不能替他回答。锦绣想,她究竟要证明
什么?是再次目睹紫颜的神技坚定修炼的意志,还是要看清生命中不可躲避的宿命?
  紫颜遥看河上,隔了近十丈,借了灯火勉强能看清船上人的五官。仅凭目测,当知这
五人依了侧侧容貌修饰,也许每个都是易容。他忽然又想,如果天下真有五个侧侧,不知
是怎样光景。想到此抿唇一笑,温柔如波蔓延。
  锦绣一愣,刹那间再度察觉他心中的柔软。
  “只要我能辨出真假,是否不禁我用任何手段?”
  “你不能离开这张椅子。”锦绣笑得狡猾,轻瞥画舫上的女子,“就算你喊破了喉咙
,她们也不会理会。紫先生就请想个高明的法子。”
  紫颜微微一笑,“好在近来练过,否则太生疏就不灵了。”拿起锦绣放在桌上的玉笛
,用汗巾拂拭了,在手中摇了摇。锦绣无言,紫颜不算坏了规矩,可惜少算一步。又安慰
地想,未知他吹奏的功力如何,寻常手段休想让船上人露出破绽。
  笛声呜呜如诉,一波三折地掠过河面,像飞燕剪出几个漂亮的回旋。听者心弦随之拨
动,一圈圈涟漪细密地荡漾,惊动了最深处隐藏的情愫。
  那是阳阿子擅长的曲子,大师常以瑟演奏,侧侧听过多回。
  紫颜初次以笛相和,仿佛虚空中有另一种乐器的鸣响,调出清越的乐音,瑟的风骨凛
凛再现。他近来操词弄曲,丝絃管竹多有涉猎,这一曲回肠荡气,听者无不悦然欢欣。唯
有侧侧不同他人,再欢快的乐曲勾起往昔悲喜,多少也会有感慨。
  沉香子撒手西去,两小无猜的一幕一去不返,愁肠百结非能意会。
  紫颜曲调一转,笛音似踏过数年的光阴,步入了辽阔苍茫的北荒。如唢呐如铜钹如胡
琴,苍凉壮烈,仿佛呼呼热风随沙尘飘至。
  “这是在怀念他们北游的日子。”锦绣听出曲调里的北国风情,微感艳羡。
  到后来曲音再度变幻,戏里的爱恨痴缠,台上的真假悲欢。梦里不知醉醒,是谁沉溺
贪欢?望尽了杨柳曲折心事,望断了山水阑珊过往,指上檀泪犹新,而墙外空阶独望孤月
寥寂,辜负了的情意怎堪收拾?
  月下清音细吐,度羽换宫,氤氲烟尘随天乐琳瑯。笛音每转一声,人心便是一顿,忽
而有如惊涛拍岸,花落汀沙,忽而寒夜悄寂,促织悲鸣。多情的被无情恼,无情的又恨花
光早,这一曲牵肠挂肚百转千回,宛如细水流年。
  锦绣望了紫颜,他定有颗七窍玲珑心,无所不精,仿佛上天执意要将完美赋予他。就
连他拙嫩的爱恋,也自有痴心人飞蛾扑火。
  众人醺醺然沉醉时,曲音戛然而止。
  “中间那位就是了。”紫颜停笛幽叹。
  锦绣聚目看去,坐于中间的女子两行清泪长流,情难自控。
  她告诫过侧侧绝不可有所回应,然而乐音触及心弦,犹如双方的灵魂直接撞击,是无
法预测的失控。她怪不得侧侧。若她的天骥肯为她如此一心一意地吹奏,她宁愿再度抛却
美貌。可惜她的他,爱的不是她的心。
  紫颜放下笛子,向画舫中的侧侧招手。四目相交,紫颜看见她缓缓抬手,抹去了脸颊
泪痕。十丈之距,如同隔了云山万里,他默默地凝望夜色里的黑。纵然织女弄巧可补天衣
,不知他这曲笛音,能不能修她心头的伤?
  就在这时,侧侧黯然走到船头,忽然一个纵身跃入水中。她轻盈若一片雪,纱衣在河
面上张开,浮萍飘零。锦绣吃了一惊,从椅上跳起。紫颜不假思索,向前一个箭步,如一
尾银鱼噗地入水,他奋力游往画舫,缎衣没在水里沉淀为一色。
  入水的刹那,紫颜看到了内心的惊惶。
  唸唸生灭,他早已看透虚妄,故能泰山崩而不乱。凡俗间如果还有令他恐惧的事情,
唯有身边这些人的安危,他无法放下,无法看破。那是干扰一颗不动心最大的障碍,却也
是他最后拥有的依恋。
  他不是不懂如何去爱,只是在未来的厄运前退缩,如果那也是一种保护,他盼著侧侧
不必经历风雨。直到与她分开后的此刻,他记起走过的每个日子,师父去后她的坚韧,远
游那些年里她的孤单——她不是弱柳柔草,单是从文绣坊赶来相助的情谊,他就无法轻易
地推开。
  冷暖自知。若真狠了心就此不见,将来生死两隔,她又如何自处。他划开河水,凉意
一点点渗到心里,仿佛过了万水千山,才游到了她跳下去的地方。
  他不知来晚了没,猛地扎向不知深浅的河底。水下一片黑,像她绵绵的幽怨,紫颜几
下寻不着她的踪影,竟没了出水的勇气。
  或者,一起沉沦了也罢。
  这时后背忽然被什么一撞,紫颜反手一摸,好容易捞着她软软的身躯,没有挣扎与抵
抗,像是一任河水没顶。紫颜心痛地把她拉向怀中,她再逞强再泼辣,仍是沉香谷里初遇
时的稚气少女。
  紫颜抱了侧侧,竭力一蹬双脚,向河面游去。他胸口的气将尽,硬生生憋熬著,如同
在惩罚自己的过错。
  直游到力气全无,他带了侧侧湿淋淋地上了岸,锦绣着人拿来一面披风,让她坐在椅
上轻轻盖好。侧侧吃了几口水,拿捏两下后悠然转醒,墨色的眸子定定望了满身水迹的紫
颜,素脸悲喜交集。
  紫颜拨去她额前的乱发,伸手拥上前拢她在臂弯,依依贴近了一言不发。不必多问,
无须解释,他太明白她的心意。在她想逃走想放弃之时,他的心忽然也空了,像是破成两
半的瓮。
  水波上月影细如碎金,搅乱了一腔心事,紫颜的面颊贴著侧侧半晌不动,不知是泪是
水,晶晶亮亮地闪烁。侧侧停跳的心仿佛重又启动,咚咚,咚咚,依稀有另一颗在回响。
  心神缭乱了片刻,侧侧忽看到锦绣在旁,嘤咛一声推开了紫颜。他湛亮双眼含了深沉
的痛,牢牢牵紧了她的手,清凉的河水令两人失却了热度,谁也无法暖著谁,但竟像一条
环扣的锁链,再无法分开。
  锦绣目睹两人卿卿我我互传心意,娇笑一声侧身挤到中间,道:“紫先生智高一筹,
我输了。”紫颜苦笑,她不知是何目的,整了他一场,说不上输赢胜负。
  锦绣叹道:“无论如何,来京城见到紫先生,我愿已足。”
  无论是易容还是感情,他不会再有破绽。想赢他很难,依稀望见强者之路要如何走,
她也有收获。锦绣巧笑嫣然,忽地一伸玉手攀上紫颜的肩头,悄然说道:“你那时抱了我
说的一番表白,我断不会忘记。”
  他心想这女子实是难缠,当了侧侧的面故意做作,分明不怀好意。当下哭笑不得,不
理会她款款柔情,只回眸望定了侧侧,千言万语交由四目相对,在目光中搜寻倾诉。
  锦绣若有所失,无奈松开手,“愿君珍惜眼前人。”她说得真挚,却不快乐,回首又
看了看侧侧。
  紫颜叹道:“你知道为何当年我只消去你的疤痕,保留你的本来面目?”
  “你是想说,我本来生得甚美,是么?”
  紫颜摇头,“如非万不得已,受之父母的容貌无需改变。一旦换过,接踵而来的命运
若不与自身相符,未必能承受得住。”谁说易容改面就一定能心想事成?他记得蓝玉,记
得红豆,记得熙王爷。
  还有他自己,用一张张容颜逃避上天欲给的痛,但,真能逃得掉?
  他回首向侧侧招手,“我有话要告诉你。”纵然此后粉身碎骨,她既不离不弃,他愿
执手走到最后。侧侧默默点头,像是预感到他要说什么,苍白的脸上慢慢有了血色。
  “我们回去。”紫颜替她裹紧披风,向锦绣告别。
  “珍重。”锦绣想了想,取出姽婳配置的迷香,放在紫颜手中,“我用不着了。”
  紫颜认真看她一眼,若不是她,或许他与侧侧之间隔着的那道纱永不会揭破。
  扶了侧侧上马,紫颜与她共坐一骑,绝尘而去。锦绣自知输得彻底,却不知怎地,望
见那两个重叠的身影在夜色里淡去,有清澈的笑意浮起。
  “没有不甘心吗?”照浪从阴影里走出,同是一袭黑衣,有荒夜危险的气息,“虽看
了一出难得的好戏,你的心还是不够狠。”锦绣不语,输了一场,她看清了很多,已然心
安。
  照浪直直注视了她,道:“你回去代我传个信,让那些家伙出来活活筋骨——没点真
本事,怕撼不动这个人。”
  锦绣恍若未闻,拿起笛子温暖地笑着。
  此后的紫颜不会再有破绽,或许,那是她想见到的,抛开心结在易容世界里任意徜徉
的自己。
作者: pmdc2   2008-05-24 22:04:00
好好看啊!!我要看接下来的几篇
楼主: dnahwen (qoo)   2008-06-14 17:30:00
没有了...QQ
作者: iamwho (小花)   2008-06-14 17:42:00
推推推
作者: marcoboy (马可男孩)   2008-06-14 17:42:00
那我回来看,好开心喔~~~~~~~~~~
楼主: dnahwen (qoo)   2008-06-14 17:49:00
作者说大结局....可怎么都还是一团迷雾>"<
作者: oooopppp (一去不回的决心)   2008-06-14 18:13:00
太好了~~紫颜和侧侧~~
作者: xlovelessx (一秒)   2008-06-14 18:36:00
作者: yesterdayslo (hsing)   2008-06-14 18:52:00
等好久了~推!
作者: xlovelessx (一秒)   2008-06-14 19:05:00
不会吧 这样就大结局了囧y
作者: phoenixwind (我是小白)   2008-06-14 20:10:00
等超级无敌久的魅生 涅盘卷 开心
作者: mugwort   2008-06-14 20:44:00
紫颜终于放下心结跟侧侧在一起 太好了!!
作者: kgi (努力心平气和)   2008-06-14 20:59:00
太好了..等了好久的结局..真令人开心
作者: smokeblue (蓝菸)   2008-06-14 21:01:00
推!!!!超好看
作者: smokeblue (蓝菸)   2008-06-14 21:56:00
不过是什么大结局啊囧...是指这部还是全系列...囧
作者: smokeblue (蓝菸)   2008-06-14 21:57:00
感觉还有很多梗说...希望还能继续看下去>_<
楼主: dnahwen (qoo)   2008-06-14 22:08:00
book.sina.com.cn/nzt/youth/lit/msnpj/index.shtml
作者: dream0208 (哗啦啦)   2008-06-14 22:12:00
好像还没有结局耶...
作者: smokeblue (蓝菸)   2008-06-14 23:10:00
看起来是还没完...长生身世和其他人的动向都还没交待@@
作者: phoenixwind (我是小白)   2008-06-14 23:23:00
我想看夙夜跟青銮~~~
作者: luga   2008-06-14 23:28:00
如果这真的是结局(泣~),那请多来几个番外篇吧(远望)
作者: tipop   2008-06-15 00:08:00
精华区一本书有8个故事..所以应该还有5个
作者: Likedirt   2008-06-15 00:48:00
原来紫云还是喜欢女人的
作者: phoenixwind (我是小白)   2008-06-15 01:04:00
刚刚查了一下果然后面还有 而且还有我喜欢的夙夜^^
作者: wuchiyi (Good Day!)   2008-06-15 01:12:00
啊~~~我的眼睛 (滚动ing)
作者: phoenixwind (我是小白)   2008-06-15 01:20:00
楼上...呵呵 我牵可鲁给你~~~
作者: wuchiyi (Good Day!)   2008-06-15 11:49:00
楼上就甘心欸~~~
作者: spiritia (妳来世一定会过很好!)   2008-06-19 04:04:00
来啊!墨镜大拍卖!

Links booklink

Contact Us: admin [ a t ] ucpt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