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贴] 魅生-涅槃卷:洞冥

楼主: dnahwen (qoo)   2008-06-14 16:23:02
  
  春日的京城,花光独好。
  河边桃花如绣,柳烟轻飘,眼望去尽是柔黄娇绿的丽景。年青男女珠翠锦衣,骑宝马
驾香车结伴而过,小贩携了琳瑯货物在街巷中巧言吆喝,又有妙舞清歌争春鸣奏。
  紫陌尘香纷纷,簷间燕语声声,这是京城最好的时光。
  群芳楼上,一群皓齿明眸的歌伎正在玩骨牌。不远的琉璃榻上倚了个身穿石青色锦袍
的中年男子,双眼紧闭背脊微躬,对艳妆女人们的喧闹浑然不觉,像一只温驯入睡的豹子
。及几局终了,一个华衣艳饰的女子悄移纤手,想去捏那男人的鼻子,旁观的众女皆吃吃
发笑。
  她的手即将碰著男子,他忽然半睁开惺忪睡眼,眯著一丝缝儿茫然地道:“你们都好
了吗?”那女子娇媚一笑,“我们可都好了,猜谁赢得最多?”男子的睡意立消,一双眼
如点亮漆,溜溜转了个圈,“自是采薇你拔头筹,雪梅第二,月香压尾。”
  众女吃惊地看他,笑道:“大人睡了一觉,竟比我们醒的还明白。”
  “倒也不难。月香眼在笑,嘴角却有怨气,想是输得不服气。雪梅向来洒脱,不在乎
些许输赢,反而有好手气。至于你……”男子点了点采薇的俏鼻,“这般得意,定是赢了
个痛快。否则,只怕我睡到日上三竿,你尚在生闷气哩。”
  采薇嘟起嘴唇,众女皆大笑。男子长眉一展,拉了采薇的袖子道:“叫厨房送些吃的
,肚子饿得紧。”
  “整日除了睡就是吃,也不知大人来群芳楼是为了什么。”
  男子悠悠一笑,抚着她的发丝道:“有你们陪我吃了睡,睡了吃,岂非最大的乐事?

  少顷,小婢端来四碟精巧的点心。采薇为他斟了一杯茶,恭敬奉到他唇边,看他啜了
,又问:“看中哪个?”他盯了金黄的一碟努嘴,采薇笑盈盈掰下一口大小,放入他嘴里
。另一边雪梅见了,轻摆腰肢走到琴案前,“大人既然醒了,听首曲子解乏罢。”
  琴音泠泠而起,喧嚣街市顿成隔世的所在,众人如置身灵山妙境,怡然忘我。男子微
微摇头合拍,采薇依然奉茶敬食,身畔若有竹涛起伏,天籁和鸣。月香与玉蝶相视而笑,
翩然起身到了他面前,双双舒展水袖,穿花绕树般游走。
  采薇见男子听到醺然,起身走到一边洗手燃香,翻动一只金猊香炉,取了芸香熏著。
香气宛如琴声迤逦而泻,男子猛然瞪眼,厉声道:“哪里来的香?”被他吓了一跳,采薇
颤声道:“是留香坊……”
  男子面容稍豫,在香气中柔声道:“京城有家蘼香铺,那里卖的香料如何?”众女神
采飞扬,像记起泛了沉香的旧事。月香道:“妈妈以前每月从那里进货,我最爱她家的熏
陆香,可惜去年突然关了门。”雪梅插嘴道:“不对,明明是前年冬天,你忘了,我们为
黛儿办嫁妆……”
  “对对!想去买那味叫别离的香。”
  男子微笑,“听说那家店有些奇香别处皆无,店主是个奇人吧?”
  “是个小姑娘。”月香肯定地说,“不知从哪里进货,有几分手段。大人想要她家的
香?”
  “正因蘼香铺今日重新开张,我才提起,既然你们有兴致,不如一起去逛逛——看中
什么,就算我一点心意。”
  众女欢喜不迭,稍事梳妆后逐个坐上小轿,那男子骑马相随,一齐到了凤箫巷中。蘼
香铺外挂了一排绣灯,白日里亦烧着,丽若星云。入门后雾阑云窗,群香如沾衣冷露拂身
而来,众女身心一爽,搜览描金多宝?子上陈列的各式香盒,流连赞叹。
  唯独那男子迳自走向铺中挽了双髻的少女,细缝眼中神光熠熠,“你是店主姽婳?”
  少女抬头,吹气若兰,笑道:“正是。客官如何称呼?”
  “敝姓林。”
  “想要什么香?”
  “你看何香能配我?”男子宛如伺机而动的熊,闲适地趴在高高的柜台上,狡猾地笑
著。
  姽婳随意扫他一眼,“客官衣物用的是沉檀脑麝之属,有没有尝试过龙涎?”
  “龙涎虽好,火候未到则有羶气,区区素来爱洁净。”
  
  “蘼香铺的龙涎无不过足一百年,杂味消除,仅有香陈。”姽婳纤手轻招,从身后藏
香格子中拈出一块,放在琼脂云液琉璃熏炉上。轻拨炭火,不多时氤氲香起,炉上彩云袅
袅升腾。这一燃起码烧去百十两银子,众女知是名贵难得之物,连忙深嗅一口,心神皆醉
,将四万八千个毛孔沉浸在袭人香气中。
  龙涎香气味浓醇,蘼香铺内转眼芬芳满室。那林姓男子不领情,睡眼惺忪地打了个哈
欠,摇头道:“是三百年的龙涎没错,可惜产自蜃岛,海水腥气依旧未褪。”
  姽婳轻笑,知道来人有点斤两,或来砸场也未可知,当下朝众人欠了欠身,“稍候片
刻,容我入内为客官配一丸好香。”
  她进内室良久,再出现时手捧了红玉盘,呈上一粒暗红色的合香圆丸。熄了龙涎香,
把香丸放在薄银碟子上,埋入香灰中,须臾有一股奇异的清香如风驰近,将先前龙涎之味
悠然扫去。那香气缭绕身际,活泼地扭动缠绕,撩起春日情思。
  众女齿颊生香,不觉叫好,那人面上依然是莫测高深的笑容,仿佛无所用心的样子,
淡然说道:“这香可是合了春芜、玉髓、月麟、龙华、紫茸诸香?”姽婳微微一怔,像听
见奇怪的话语,定睛看了他一眼。若非他始终恹恹无神地坐在椅子上,细看去实非凡俗之
流。
  “你举止娴熟,可惜于香道才刚入门。”那人一锤定音,挥了挥手,“你不是老板,
叫真正的姽婳出来见我。就说,我要买一品特别的香。”
  香气寂寞地流过庭院。
  洗去易容,尹心柔疑思满腹,穿过香绾居的繁蔓藤阴,停在秋千架下。姽婳正靠了架
子小憩,脚边一地落花。尹心柔折了一枝粉色桃花,递到姽婳鼻端,清幽到无的淡香惊醒
了制香师。姽婳秀睫闪动,睁目嗔怪道:“说好让我歇一阵的,怎么,来了你应付不了的
主顾?”
  尹心柔无奈,“那人眼界甚高,连龙涎香和师父的镇店之宝都看不上,我压不住他。

  姽婳拿了锦帕替她拭去残妆,见她眼角怯怯的,不由笑道:“是他看破了你的易容,
你心虚了吧?”
  “紫先生的易容术,岂有破绽?想是我举止露了馅。”尹心柔想了想,“那人说要买
特别的香。”
  姽婳沉吟,“他什么样貌?”
  尹心柔大致描述了一番,又道:“这人察人入微,心细如发,是个难缠的主顾。”
  姽婳从秋千架上跃下,“我去瞧瞧他到底是何心思。”
  蘼香铺里香花如绣,众女迷乱了眼,又见猎心喜被吐烟的香兽、镂空的熏笼吸引。一
时美人绮罗珠翠,香器金玉生辉,那男子时梦时醒,张眼时看得赏心悦目,唇边蕴笑,可
没多久又两眼一闭大梦周公。
  采薇摇醒了他,微嗔道:“大人,世上能在这种地方睡着的,只有大人了。”男子困
倦地道:“我看你们言过其实,这间铺子无非多了几样难得的香材,并无出奇。既然没有
值得把玩的宝物,我又岂会不困?”
  他说完凝目看去,姽婳娉婷而来,红青敷金夹纱衣,髻上簪了金步摇,一双瞳清丽不
可方物,点得整个人宛如游龙飞凤,稍不留神就要夭矫飞去。
  一见到来人,姽婳曼声道:“客官从南方来?”
  “烟雨潇潇,江海为家。”
  “客官是否幼时阴虚体弱,常年咳嗽,有血虚之症?”
  “何以见得?”那人半张睡眼。
  “客官身上有仙茅丸的气息,虽年已不惑,至今须发皆黑耳健目明,就是明证。”
  那人浮起笑容,又将眼睛眯成了如丝缕香菸的小缝,道:“你怎知我不曾易容?”
  众女听了二人对答,诧异不已,放下手中珍玩,聚到那男子身边。他抚了采薇耳畔青
丝,笑道:“几时等你看腻了这张脸,我换张新的可好?”
  采薇小声道:“大人无论是何面目,妾身都是一样心爱。”
  男子不以为然地哈哈大笑,姽婳瞥了眼炉中的香,冉冉烧去五分之一。她红袖微招,
香如惊弓之鸟倏地逃入她怀中,整间铺子骤然一空,众女没了魂魄般失望地叹息。
  姽婳回首,静静注目那人,道:“客官今早可是食了四样小点?”
  “不错。若能说出是哪四样,我会更为惊奇。”
  姽婳蹙眉,众女见她当真要说,惊奇地望过来。此刻蘼香铺里一片清明,万千漂浮在
空中的微细尘埃如精灵起舞,姽婳嗅着它们纷繁独特的气息,数了指头道:“金粟酥、温
玉卷、枣泥糕、粉香团。”
  众女惊呼,雪梅怔怔地道:“错了一样,是粉香饽饽,不过食材是一样的。”
  那人不置可否地一笑,似乎深知她有这手段,“还有呢?”
  姽婳黛眉轻攒,仿佛在搜寻恍如雪花的记忆,它们旋转落下,片刻消融。那点滴微小
的味道,在寻获后像一幅图徐徐在眼前展开,仿佛缭绕的晨雾散却后,露出历历分明的景
致。
  “客官喝过碧芽清茶,熏过留香坊的杏园名香,自右春坊、菱园巷,穿过融莲斋,到
了蘼香铺。我说的可有错?”她说得纹丝无错,众女讶然,那人淡然地说道:“她认得你
们,自然知道你们来自群芳楼,不必惊讶。”
  “想是客官没留意骑马时,衣上留了临街各种香气。右春坊左氏墨园的墨香,许家铺
子的饼香,还有菱园巷贩卖的米粉丸子,含了去年桂花的幽香,巷子口犀皮铺的漆工,用
的石黄和生漆气味浓烈呛人。至于融莲斋新蒸出笼的白馒头,热腾腾的素朴香气,就藏在
你的袖口。”
  那男子终于动容,静默半晌,回首含笑问众女:“你们可选好了心爱的香料?”
  众女围了姽婳,问她有何妙香可选。姽婳恢复了老板的作派,言笑晏晏谈起生意经。
那男子漠然地浏览熏香器具,双眼似断了发条,险险又要闭拢。雪梅察言观色,示意众女
赶紧挑选。
  采薇指了两个香盒道:“我要那两盒……其他的也很好,真是挑花了眼,不若你帮我
选。”男子随意拿了几盒,像打发玩闹的孩童,塞在她手里。众女见他似有不耐,忙挑了
数品香料,找姽婳结算。那人道:“一并由我付,你们先回去。”采薇仍想留下,被雪梅
扯了衣袖,拽出门去。
  姽婳也不阻拦,等闲人退去,引他往里屋走去。那人半躬了身尾随,一双眼转来转去
,看似漫不经心地打量,随意的一眼像是搜去了蘼香铺的精髓,将秘藏的香意纳入了心胸

  静室点尘不生,当中一张戗金填漆矮几,放了一柄芙蓉石如意,有微茫的淡香飘拂。
那人除去靴子,套上香薰过的素袜走了进去。姽婳施施然跪坐在缂丝绣垫上,取来杯盏倒
了两杯茶,纤指玉腕凝香,镯上暗香宛转,茶汤也是雪般颜色。
  那人双眼稍稍撑开,揽尽美色后,又眯成了一线。
  “客官想是有特别的话要说。”姽婳敬上香茶。
  “你的道行足够深吗?”他抬袖,想从中嗅出姽婳说过的诸般气味,神情迷醉蛊惑,
视线诡异莫明,仿佛正用意念的刀将她的血肉之躯大卸八块,仔细洞悉。
  姽婳被浮尘荡漾的光色环绕,纱衣朦胧闪烁,闻言珠眸一转,狡黠地笑出声道:“我
为客官燃一丸香如何?借了香气说话,人也精神。”那人像是祈盼已久,欣然点头。
  姽婳起身拿来一只仙峤烟霞三足小鼎,添香埋火,慢慢燃起香来。那人闭目享受,良
久不出声,竟猜不出香气是何物汇聚。姽婳知其心思,道:“熏香本是雅事,客官不必费
神猜度香料,安心品鉴即可。”
  那人心头一松,嘴上应承著,心下倦意袭来,眼皮儿越发沉了。没多久,端坐的身子
一歪,竟自睡去。
  姽婳走到静室门口,拉开门。尹心柔过来相迎,见到那男子恬然入睡的模样,忧心地
问道:“这人是什么来头?”姽婳道:“怪可怜的,从小就没睡过安生觉。你取那件玉毫
绣缎披风来替他盖上,午时再来叫他。”尹心柔蹙眉道:“他不像好人。”
  姽婳笑嘻嘻看她眉尖忧色,调皮地道:“你呀,早早放下什么好人坏人的规绳,我们
做生意的,单凭看不顺眼就拒之门外,买卖可就亏大了。再说,配香的分寸在你我,不卖
毒药给他,怕什么呢?”
  尹心柔喃喃地道:“这可难说。”注视沉睡中的男子,就像一块擦不去的胎记,总有
阴影在眼前晃动。
  一个多时辰过去,男子做了个悠长的梦,掠过灯火楼台,终于清醒过来。他惊出一身
汗,从未睡得这般踏实香甜,怀了一颗毫无戒备的心。以往他仿佛睡着,心眼始终炯炯睁
开,怕漏了丝毫紧要的事。这是什么地方?他慢慢回想起,从燃尽的香灰里找到了自己软
弱的证据。
  香尽了,梦便醒了。他浮起淡淡笑容,果然是名不虚传的制香师。如此,他没有白来
一趟。
  当姽婳再度端坐在他面前,男子换上了带敬意的笑,郑重说道:“我要花重金选一款
好香,让人将过往尘烟悉数记起。”
  不知怎地,姽婳从这句平淡的话里,嗅出了不祥的气息。
  当夜清月朗辉,紫颜独自出了府,沿了青石板小径走近蘼香铺。自北荒返京后不多久
,他知会姽婳归来,一别经年,终于又可对了门儿守望相助。
  仿佛从未离开过凤箫巷,脚下的每块石头都有熟稔的纹路,犹如掌纹斑痕书写各自命
运。足音轻轻在巷子里回荡,一声声传远了,像是因了重逢发出的喟叹,杂了久别的欣然
,玲珑地响着。
  铺子外的绣灯明丽地燃烧,疏影浮香,映照出紫颜薄薄的身形。已是打烊时分,尹心
柔应声开了门,烈烈的香气如水银泻地,婉转地贴身过来。
  “先生稍坐,师父出去了,很快就回。”她挽了一个花髻,眉宇间少了先前的雍容华
贵,添了劲拔爽落的英气。
  将紫颜引至香绾居的内室,红纱灯罩内烛火缓烧,案上放了只玉制的香匣子。
  “这倒奇了。她约我来,人却不在。”紫颜踏步进屋,初嗅便欣喜说道,“又配了一
道好香。”
  尹心柔面露忧容,将匣子收起,转身叹道:“这香差了几味,师父出外搜寻去了。可
惜这香不是配给先生的,师父还说,这香千万莫进紫府,怕有些不吉利。”
  “哦?”紫颜笑容不减,轻闻空中曳过的淡淡清香,“你不必过多烦恼,她几时会害
我呢?”挑了张紫檀围榻舒服地斜倚著,笑眯眯地道,“我在此候她便是。”
  “这一年与师父走了不少地方,霁天阁更是个好去处,若不是先生回京,我们一定不
会回来。”尹心柔端来香茗倒与紫颜。
  紫颜笑了摇头,“是你流连忘返,姽婳最怕憋在那里。对了,蒹葭大师云游到了何处
?”
  “她偶有书信,天南地北的。听说常去无垢坊,皎镜大师每年有极品香料供奉。”尹
心柔忍俊不禁地道,流露淡淡的艳羡之意。
  “你们没去无垢坊?”紫颜想起卓伊勒,随口问道。
  “师父想和蒹葭师祖较量,故这一年东奔西走,无不在孜孜求香。无垢坊既是师祖的
兵粮库弹药房,我家师父自然避而远之。”
  尹心柔与紫颜静静闲聊,心底有句感谢未说出口。她曾是深宫里被锁的金丝鸟,断了
两足,折了双翅,不知天高海阔。紫颜容她寄身姽婳之侧,窥见江湖上别样风光,霁天阁
、无垢坊这般逍遥世外的去处,如今成了她能尽情遨游之所,没有比这更绝妙的再世为人

  紫颜端详她若有所思的脸,问:“你有事瞒我?”
  尹心柔想了想,微笑道:“我想起先生骗人的事。”
  “哦?”紫颜端起茶抿了一口,“我几时不骗人,你们倒要小心。”
  尹心柔噗哧一笑,“记得先生说过,和傅传红是总角之交,后来我问过姽婳师父,她
说你们是十师会前才相识。”
  紫颜叹气,“我这人喜说假话,可惜你们都爱当真。我以为你会亲耳听傅传红说出真
相……莫非这一年来,姽婳没见过他?”
  尹心柔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师父的行止,不便透露。”
  紫颜掐动晶指,笑道:“偏偏我会神算,知道他俩不但有来往,还时常背后说我闲话
。”
  眼前掠过一道风,一个清朗的声音大笑接口,“对极了!谁让你不来看我?”那人一
袭素练衣衫,飘若白云,正是丹青国手傅传红。
  紫颜意态疏懒,斜睨了一眼,道:“整日流连宫闱,人也练得油滑。”
  傅传红一把按住他的肩,欢喜地道:“我又不是御用画师,偶尔应召入宫,终有出来
透气的时候。倒是你上回得罪了太后,叫我很是担忧。”
  紫颜推开他,摸了摸鼻子,嘴角漾出浅笑。尹心柔见两人相见甚欢,为傅传红倒茶后
悄然退下。
  “姽婳连你也召来,可见今次无甚好事。”紫颜摇头叹气。
  傅传红不理他抱怨,迳自走到画壁前观看一幅山水。香绾居里多有画作,一半是他的
杰作,这一幅是个半遮面的仕女,团扇上有蝶飞舞,依稀能听见美人在扇后的轻笑。
  “你仿我的画,如今有九成肖似。”傅传红对了紫颜啧啧赞叹。
  “谁说是仿你?”紫颜说完大笑,想起屡对人说某某画是傅传红的手笔,便道,“说
起来,我府里到处是‘你’的画作,他日有人问起来,你都要认下为好。”
  傅传红蹙眉,“你为人易容也就罢了,我的画还能帮你骗人不成?”
  紫颜狡猾地道:“这是仙家妙处,不可多说。你名气越大,越能唬住寻常人。”
  傅传红正在喝茶,闻言一口呛住,咳了数声。忽地想起一事,正色道:“今日就算她
不找你,我也想见你,你可知皇上为什么没治你的罪,准你回京?”
  “听说太后病了。”紫颜漠然说道。
  “不但如此,你的名声已传遍京城,如今天下易容师,莫不以赢过你为敲门砖。”傅
传红一脸苦色,替紫颜发愁道,“你清闲不了几日,也许回府就会有人上门挑战。”
  “那又如何?”紫颜惬意地抿了一口茶。
  “据说太后时睡时醒,醒时常喃喃自语‘易容师’三字,御医束手无策。几十日下来
,皇上食不知味,病急乱投医,本想宣召天下易容师进宫。后来英公公提起你来,皇上就
说,既然此人如此了得,不如以他为准,赢过他便可入宫面圣,到御前救治太后。”
  紫颜失笑道:“这算什么狗屁法子?”
  当时傅传红只想到,这是能让紫颜早日回京之法,如今细细推敲,皇帝救母心切,必
会允那些易容师接连找紫颜比试。如此一来,太后病体一日未愈,紫颜就要多受一日骚扰
之苦。
  思及此,他无奈地耸肩道:“说来奇怪,皇上未提及请你入宫的事。”此事并无成例
可循,但既钦点了紫颜,却又一不召见,二不颁旨,而坊间百姓之口却流传圣意,个中种
种值得玩味。
  紫颜一派云淡风清的神情,不以为意地道:“那年熙王爷叛乱,皇帝想是对我心存芥
蒂,不召见不足为奇。这趟浑水我不想沾,传红,你看我要不要再次出京?”
  傅传红笑骂道:“你居然问我?定是自个儿早拿了主意。上回有侍卫监视你都出得去
,何况今朝?随便易容成谁,城门口不会有人拦你。说是问我,其实是等我出了馊主意,
好一一反驳,是不是?”
  紫颜忍不住掩口而笑,与当年相识时比较,傅传红那画呆子的憨气少了许多,多年来
禁锢在规矩森严的宫廷中,起码学会了观人形色,体言察意。如此,面对古怪精灵的姽婳
,大概不会再如从前般手足无措。这是漫漫流年在眉梢眼角留下的痕迹,就像泛黄的绢画
,起毛的笔锋,总有那么一点与以往不同。
  “你这张笑脸,我看不惯呢。”傅传红突然怔怔地说,手指了紫颜的脸,在离了三寸
处停下。他曾看过紫颜多张面孔,那时会认了其中一张,作为这千变人儿原有的模样。如
今多时不见,要骤然对了陌生的面容无遮拦地倾谈喜怒,不免费力。
  “我的容颜难入你这画师之眼。”紫颜含笑,移目向他身后,“你百看不厌的人来了
。”
  人未到,香先至。傅传红心神幽荡,见到姽婳从容而来。她双眸中烟花流离的彩光在
他身上逗留了片刻,短短一瞬,傅传红已离魂出窍,兀自愣神。姽婳微显倦态,向三人点
了点头。尹心柔从她手中接过一个香盒,向紫颜、傅传红欠身离去。
  紫颜道:“看来找到了你要的香。”
  姽婳不安地瞥他一眼,傅传红心中暗奇,她似有无法对紫颜明说的心事,便道:“你
约我们来,是为了皇帝的事?”
  “皇上毕竟不曾对外宣旨,你来得及走。”姽婳郑重地道。傅传红越发讶异,她从未
对紫颜失过信心,怎会说如此重话?
  紫颜抚了腿,可怜地叫唤道:“呀——好容易从北荒长途跋涉回来,你又要赶我走。
”姽婳“哼”了一声,“这回你树大招风,不知惹了多少红眼贼想踩了你往上爬。我想了
想,他们早晚会找上我,不如先打发走你。”
  “我要不走呢?”
  “又不是迷不倒你。”姽婳瞪眼看着他。傅传红在一旁微笑,眼里唯有她一人,再不
管紫颜死活。
  紫颜懂得姽婳之意,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在是非之地久留,还会害了身边人。他沉吟
半晌,姽婳忽然叹道:“我说说而已,你往后小心门户,有些人心狠手辣,杀了你赢得这
比试也未可知。”
  紫颜嗤笑一声,并不在意。姽婳略觉安慰地想,皇命国法全不在他眼中,或许他早有
自保的法子。瞥了傅传红一眼,嗔道:“喂,太后得病,你怎么不去请皎镜?让他出手救
她也好。”
  傅传红搔头道:“我想过,可他和令师一同出了远门,我又不是神仙。”
  姽婳闻言说道:“唉,几时叫那个妖怪来帮我们,老是提心吊胆。”她不愿紫颜涉险
,又拼不过这一场劫数,紫颜心中温暖,指了新制的容颜道:“放心,如今这一张是长寿
相,活到九十九不说,子孙满堂,多福多寿,简直福气到家了。”
  三人相视而笑。
  穿堂而过的溟溟晚风,终多了分淡定,悠悠地去了。
  次日。
  紫颜正在瀛壶房,一只金色篆香旋旋燃烧,落烬拼出一幅仙云福山图。长生推门时掠
进一丝风,兜转间扬起了香尘,缭绕的画登即散乱。他瞥了一眼直叫可惜,紫颜淡淡地道
:“这世上朝生夕灭的好东西多了去,绚烂过了,也就够了。”
  长生本有急事,听了这话心如余烬,刹那变得寂寥,默默怔了半晌。
  紫颜手边堆了一些瓶罐器皿,长生进屋没留意,此时匆匆扫了眼,都是北荒一行蒐罗
来的奇物,随口说道:“少爷这些物件,要是能凑出个大玩意,就有趣了。”
  “咦,你说到点子上了。”紫颜晶瞳一亮,玉指拨弄盛放不谢花的水晶盒子,“前去
北荒这一趟,我本想找寻一套易容的神器,最终未能如愿,幸好有了这些,不算一无所获
。”
  长生完全忘了来的本意,入神地道:“那神器是什么?”
  “传说是易容一业祖师爷所留的工具药物,可活死人,回青丝,返童颜。”
  长生目瞪口呆,“这不是神仙之术吗?世上真有神仙……”
  紫颜耸肩,“应该是好用的东西,只是说得天花乱坠,无非炫人耳目,不值深信。不
过没事搜寻一下,聊胜于无。”
  长生靠近紫颜,凝看那些辛苦得来的珍奇,“那套神器有何物件,当真曾经流传到人
手?少爷去北荒,莫不是有了线索?”他暗想,纵然觅不到那套神器,以紫颜之能,也会
打造出一套前无古人的利器。
  紫颜笑望他,“你急急地寻我,是为了闲聊么?”
  长生猛地想起,脸色煞白地道:“少爷,城里到处在传你的事,巷子外想见你的人挤
得跟韭菜茬似的。要不是太后以前的懿旨尚在,他们不敢擅自靠近,这府门口怕是要塌了
。人人都说少爷是天下第一易容师,连我出门想买个茶叶都叫人围住,看星星望月亮地瞧
著。我看今后出门,只能走暗道。”
  紫颜笑道:“你扮青衣童儿也不成?”
  长生恨恨地,一脸不情愿地嚷嚷:“别说青衣,女装我也穿了,少夫人亲手替我打扮
,还是逃不过。”他哀怨地叹气,“得想个法子才好。不如把萤火放出去,扮成少爷你的
模样在城里溜跶……”
  “我有固定的模样么?你去雇十个人,蒙了眼从薜萝洞偷偷进来,寻几身华服穿了,
隔一个时辰放一人出府。”紫颜悠然说道。
  “好,我这就去办。我看十个不够,索性花笔大钱,雇他一百个来。”长生笑得打跌
,踌躇滿志地握拳,“我去找萤火商量。”
  “他出门办事去了。”紫颜盈盈笑望。
  “少爷早知道这事了?萤火……”长生霍然醒悟。
  紫颜无辜地道:“府里的耳报神不只你一个。他打听消息去了,你只管雇人。”
  长生颇感无奈,不服气事事落于人后,想起他和少爷间尚有师徒名份的萦系,那是萤
火无从比较的。偷偷在心底得意了,他恭谨地朝紫颜俯身一鞠,道:“从北荒回来后歇了
好些时日,不知道少爷几时再教我易容术?”
  紫颜瞥他一眼,看出眼角眉尾暗藏的心思,顺了他的话道:“既是有人想寻我比试,
有胆你就替我去了。”长生一怔,慌不迭摇手道:“这如何使得,不是给少爷丢人么。”
  紫颜浅笑道:“你呆站在这里做什么,快去办好了事,到时我会在你的雅荷水榭放上
十数只人偶,你先学会给它们扎眉毛头发,从基本功再练起。”
  长生暗自叫苦,偌大一间紫府,他的住处平素就已空旷幽僻,如今要多出一堆没面目
的人偶,大白天活见鬼就算了,入到晚间得了阴气,岂不是要生生被这些家伙吓死。他不
敢违逆,苦了脸应了,发愁地往屋外打点去了。
  午时,萤火带回了消息,此时众人刚用罢午膳,在菊香圃的拂觞桥边散步。侧侧捏了
点心碎屑,丢到水里喂鱼,长生拍了手招呼鱼儿游过来。紫颜斜倚了汉白玉栏杆,听见萤
火的脚步传来,流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
  “照浪包下了玉观楼,据说想找先生比试的可住在楼内,吃住全免。皇帝下旨由他评
判高下,只要是照浪认定堪与先生匹敌之人,就能入宫。依我看,那人势必会给先生惹来
不少麻烦。”萤火轩眉紧蹙,说话时语气满是嫌恶,炯炯的目光盯住紫颜,似乎只要先生
一声令下,他就会冲去玉观楼撕了照浪。
  侧侧眼中莹光流转,笑了对紫颜说:“你放水便是,让那些庸才入宫去救治太后,到
时,皇上自会要他好看。”
  长生道:“天底下,真有那么多易容师?再说,上哪里找那些想改换容颜的人?”
  侧侧笑眯眯地回道:“天下想换脸的人多了去,只你是个例外。有大夫的地方,自然
会有病人,易容也是如此。”靠近长生的脸庞看去,见他肤如莹玉,比平常更添丰姿,不
由指了他脸问,“你莫非抹了粉?”
  长生吞吞吐吐地道:“少夫人瞧出来了?”
  紫颜在旁浅笑,长生一脸胭红,慢慢掩到萤火身后。侧侧瞥了紫颜一眼,长生终于如
他所愿,在易容之路上渐行渐远。今趟易容师齐聚京城,对长生而言正如紫颜当年遇上十
师会,倘若把握了机缘,未尝不可如紫颜般一步登天。
  那时,也许紫颜可不再受长生的牵绊。
  侧侧低下头,这是她小小的心事,她期盼将来的长生能对紫颜有所助力,免去他一人
孜孜求索之苦。爹爹已经不在了,紫颜一个人在这条路上走了很久。此次他把天下易容师
视若等闲,但并不曾拒绝与人相斗。十师会上那个想着要争奇斗艳的少年,有初出茅庐的
热忱。她喜欢泰山崩于面前而不惊的紫颜,但更爱敢于直面挑战、笑看云起的紫颜。
  “萤火,我且问你,这些易容师要如何和少爷比试呢?”
  “这……听说由挑战者选择法子。照浪说先生手段通天,自不会被这点小事难倒。”
  侧侧咬牙道:“呸,这人想方设法要折磨我们,必有刁难的法子让人受苦。皇上也是
个昏君,居然由了他摆布。”
  紫颜笑了安抚她道:“他有心慢慢折腾,总比提刀杀过来强,和他较量至今,我们也
未输过,你放宽心便是。”抬头叫长生,“和我去玉观楼走走如何。”
  长生看了一眼萤火,道:“要易容去?”
  “嗯,随便找两张面具,我们去瞧个热闹。”
  长生跃跃欲试,返回瀛壶房取了他一直喜欢又不肯戴的两张面具。这回是有正事外出
打探,不是他刻意易容,长生这般安慰自己,就当是多涂了脂粉。
  两人自薜萝洞暗道而行,出口是凤箫巷外一处偏僻的宅院,长生想起一年前逃亡的景
况,嗟叹不已。紫颜领了他缓缓走在路上,指了四周的店舖给他看。
  长生猛然发觉,他很少陪少爷在京城里流连,于都城熟悉而陌生的街道,他是再渺小
不过的匆匆过客。偶尔少爷差他做事,无非在紫府附近走走,这会儿要寻玉观楼他才明白
,他不比外乡客更了解这里。
  如此,勾起了久久徘徊在他心中的疑问。他到底从何处来,遇上紫颜前是什么人。孤
苦如卓伊勒尚明白来历去处,他锦衣玉食地活着却懵懂不知过去。他默默凝视紫颜的背影
,如果似少爷那般通晓了天理命途,是不是就能寻回往昔之路?
  玉观楼在海棠巷子口,原是个买卖古物的店舖,后来出了个恣意豪赌的子孙,欠债无
数,楼阁收归官府所有,改作酒楼,成了宦僚雅集之地。
  玉观楼形制富丽,飞簷重楼有若凤之翔翼,此时楼内外多了铺翠叠香的百盆兰草,远
望去生了绿烟也似。往日的喧腾化作了沉寂,一柄绸面彩旗在劲风中猎猎作响,细看去,
朱底墨线绘了一张眉眼皆笑的人脸。
  长生眺望了半晌,被招幌上写意的面容弄得悚然心惊,撇头对紫颜道:“少爷,这张
脸有鬼气。”紫颜道:“这是易容师挂出的招牌,各人画的面貌不同,和大夫在家门口写
某某药铺是一样道理。这里既挂出了一面,该是某个有道行的人到了吧。”
  长生心道,紫府门前幸好没挂这玩意,有股妖邪之气,主顾哪里敢来。他一边偷觑楼
内的人影,一边道:“看上去怪荒凉的,没几个人入住吧。”想到有胆挑战紫颜的人毕竟
不多,微微一笑。
  海棠巷周围茶馆食铺密布,往来行人甚多。紫颜眉尖稍蹙,像见到美人唇边多沾了胭
脂。长生怔了怔,知少爷从寻常街景里看出了异样,轻声问道:“有事么?”
  紫颜淡淡一笑,细若吹雪的声音飘入他耳中,“你可数得出这街上有多少易容师?”
  长生顿觉凉意扫过脊梁,双眼定定望了贩夫走卒、纱帽罗衫,一时难辨异貌殊颜。紫
颜笑了笑,“罢了,仔细记着这些人的身形音容,你终有再见的时候。”
  长生注目凝望,休说此刻川流而过的人有百多个样貌,就算都记下了,易容师转头就
换一张脸,岂不是白费功夫?他稍一迟疑,又觉紫颜交代的,对修炼之道总有裨益,当下
耐心将目光掠过每一张面孔,将其整个举止印在脑中。
  “用心,莫用神。”紫颜再度提点,音如涓流缓缓汇入他耳中,“过度用神,对方便
看穿了你的身份,要若无其事方好。”
  说也出奇,长生这一扫视之后,隐隐对几个路人上了心。或绛裳霓帔,粉黛眩目,或
蓬头垢面,衣饰杂诡。
  “少爷,确有几人不对劲。只是,对方能看穿我们的身份么?”
  紫颜微笑,电目斜射,对面茶楼上一个俯身下望的丽颜女子缩回了身。
  两人往玉观楼走近了几步。紫颜的织金云雁锦缎明珠袍很是夺目,长生所穿的斗牛织
金缎袍亦是风流蕴藉,路人纷纷投以艳羡目光。长生只觉不妥,小声道:“我们是不是太
张扬?”紫颜做了个嘘声的手势,长生便见照浪的身影在楼内晃了一下。
  骤然回身躲过则太刻意,紫颜与长生默契地走向茶楼底层,叫了两碗热茶。
  照浪径直朝两人走来,长生慌不迭地凝视手中的茶水,听到那城主在紫颜耳畔笑曰:
“竟穿了我当年送的料子。”
  长生颦眉一想,果然是照浪所赠的衣料做的衣裳,大为懊恼。少爷若每每这般招摇过
市,别说易容手段高明的照浪能看破,就是引车卖浆之流也知道他不是常人。
  紫颜并不尴尬,笑道:“你从城主降格为楼主了?”照浪回望玉观楼一眼,轻蔑之意
溢于言表,紫颜便窥见了不羁的游龙,被纤细的锁链困住了首尾,却依然腾跃于云端天上
,有弑神的傲气。
  这是他和照浪即使敌对也惺惺相惜的原由。
  “玉观楼是做什么的,想来你已听闻。如今你名扬宇内,依旧在天子脚下,九重天忽
有君恩,少不得要承情给面,莫要辜负才好。否则……”照浪的笑容里夹杂几分阴险,末
两字充满了幸灾乐祸的意味,“既然来了,不想去见见你的对手么?”
  长生嗅到了危险的气息,拉了拉紫颜的衣袖。紫颜甩开手,长生看到那个瑰丽的身影
飘然进了玉观楼,连忙跟在后面。
  楼内四根楠木金柱通天而上,周围又有十二根柱围成一个整圆,长生仰头看了眼,只
觉气象庄严。几张泥金彩画围屏将底层划为几块,依稀有人声自楼上传来,为偌大空间添
了一笔生气。站在楼中央仿佛乾坤在心,油然生出一掷千金的豪情。
  “你久在家里憋屈,不妨过来小住。”照浪指点楼内,侃侃而谈,“此处每间布置各
有风情,楼上更有数千册医书,都是以往蒐罗而来,想看就来走动走动吧。”
  “是你以前杀人时,顺手打劫的吧?”紫颜不为所动。
  照浪恍若未闻,指了围屏后面道:“外面挂的,就是这位先生的招牌。”
  紫颜与长生走近,一男子安坐在红木嵌螺钿灵芝椅上,手中捏了一块名贵的黄蜡石。
从身后看,他衣饰华丽讲究,手指修长白皙。长生好奇地踮脚探看,紫颜瞧了那人的背影
神色微变,很快又如清风掠过,不起波澜。
  照浪朗声道:“你不是想见紫先生吗?人已经到了。”
  能在未明端倪时第一个挑战紫颜,长生暗想此人勇气可嘉。又恨恨地将照浪看好戏的
神色收于眼底,努力维持紫颜那般不动声色的神态,平平递出视线,看椅上那人有何反应

  那男子拱起的背颤了颤,像是忽地从睡梦中醒来,哈哈大笑:“我是老熟人了,紫先
生一定记得我。”他回过头来,赫然是众人在北荒所遇的左格尔,体态更为富态,养得白
白胖胖。他周身多了股嚣然之气,仿佛出笼的猛兽,自有狂妄的本钱。
  长生想起旧怨,耳目龇裂,恨不能一脚踹过去。
  紫颜无动于衷地点头,犹如陌路。照浪在旁冷笑,见多了他这副冷面,只怕刀架在脖
子上,也看不到紫颜的惊恐。叹了口气,一心期盼玉观楼里能出一个让紫颜束手无策的易
容师。
  只要一个就好。
  左格尔一笑,知他不告而别,又盗走了紫颜的相思剪,与这家人的关系由热转冷,实
是咎由自取。若不是赢了紫颜就能跃上龙门,他也舍不得抛头露面,将到手的宝贝吐出去

  “如先生能允我挑战,一旦在下输了,自当奉上相思剪。”左格尔闲淡说道,有胜券
在握的笃定。与方河集上相遇时一样,他要的无非功名利禄,长生不屑地想,这样的人不
配做少爷的对手。
  紫颜不作理会,像是没听到他的话,竟踱到围屏边欣赏错彩镂空的人物画作。他在楼
内缓缓走动,步步生莲,引得余下两人的视线跟了他转动,左格尔顿如黯然失色的尘埃,
堕入了泥土。
  左格尔大声地指了长生道:“我就以长生的面容和先生一试高下。”照浪认真地看着
紫颜,嘴角浮起诡谲的笑容。
  仿佛有细小的波纹漾起在心间,紫颜的步子凝空一滞,继而略快了半分,踏在地上。
他始终默然不语,长生呛声道:“什么鸡鸣狗盗之徒,敢在小爷脸上动刀?”
  左格尔毫不理会,兀自眯了眼对紫颜道:“先生在害怕什么?”长生被他这一问,情
不自禁摸了摸面皮,隐约想到模糊的过往。他担忧地望瞭望紫颜,少爷的眉眼一如平时,
有若玉石的镇定。
  照浪悠闲地捏了只酒杯,缂丝镶金的袖口张扬地盘了一条螭龙,他闲闲望向紫颜,笑
道:“几曾见你怯过场?难得你也会怕事。”袖一挥,往雕花座上大喇喇坐定。
  紫颜目不转睛盯了围屏,懒散地答道:“我有三不易。心情不好不易容,报酬太少不
易容,脾性不合不易容。今次三不易全占,我为何要动手?”
  “如果有刀架在脖子上,你更不会出手,是不是?”照浪的左手缓抚杯沿,如横过刀
锋,眼中杀气纵横。
  “一刀砍下就到了阴曹地府,想易容也不成啊。”紫颜凤目迎上了他,两人对峙地望
著。
  风起云涌,玉观楼依稀有了战火纷飞的意味。
  左格尔苦笑,“咳咳,原来大人与紫先生有过命的交情。”
  照浪笑道:“是要命的交情,我最想要的就是他这条命,不用担心我会偏袒他。”
  左格尔忙欠身行礼,道:“大人公正严明,在下怎会多言。”见紫颜事不关己远远站
了,冷冷笑了笑,对照浪续道,“是否大人允了,这场比试便可如期进行?”
  他始终不为偷去相思剪道歉,长生气愤已极,照浪偏偏有意袒护左格尔,似笑非笑瞥
著长生,仿佛看透了他们之间的纠缠,道:“话虽如此,紫先生若不肯出手,你也无法尽
兴。”
  “这却无妨,在下自有法子。”左格尔胸有成竹地道。
  被那城主瞧了几眼,长生蓦地记起紫颜前年为照浪易容的事。他觉得自己应承过少爷
,却又想不起少爷是否为他下过刀。脑海里似有羽毛在撩动,偶尔掠过一个影像,却抓不
住。只余一双幽幽的眼从黑暗里探出,牵魂动魄地在心头印下粗浅的痕迹。
  他不明白那是什么,很重要,但终究在漫漫时光中无声消退。他是那样抗拒在脸上易
容,因此无法询问紫颜是否有过约定。
  左格尔见他们主仆均不开口,又道:“那相思剪听说是先生必得之物,在下不明白,
难道长生脸上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以致先生宁愿放弃宝物?”长生听了,跳将起来骂道:
“你偷了少爷的东西,还敢在这里说得好听?我这就去报官。”
  照浪饶有兴趣地凝视紫颜,他不在意左格尔和他们之间有何纠葛,意外的是紫颜一直
未曾应声。他是在以此牴触皇上的安排,还是他回避的正如左格尔所说,是长生这张面容
后隐藏的过去。
  左格尔按捺不住,忽然走至长生面前,捏起少年的脸,“这真是你出生时的面皮?”
长生想起卓伊勒,当年想必遭受过如此轻慢肆虐的对待,愤然打掉左格尔的手,叫道:“
滚开!”戒备地退开几步盯紧了他,眼里有难见的狠绝。
  “哎呀,是我看错了么?你家先生一路来对你的呵护提携,特别的紧呢。”左格尔不
耐烦地张开眼,对了紫颜叫嚷,“你看,我若没有说中要害,何以紫先生一言不发,连相
思剪也不要了!够胆子,三日后看我如何在他脸上翻云覆雨,就知道先生和我谁更胜一筹
。”
  他越说越大声,眉毛剧烈地抖动,失却了先前的安闲洞明。
  照浪冷眼旁观,这亦是他心中的疑团,不想左格尔能蛇打七寸,捏住了紫颜的要害。
按规矩,长生起码要自愿成为被施术者才行,但照浪此刻却不想阻拦左格尔的妄为。
  紫颜冷淡地回瞥他一眼,左格尔微微扬起了盼望的笑,迎来了宛若清风的一句话。
  “你想输,三日后就等在这里。”
  说完,紫颜向照浪轻轻颔首,瞥见对方眼中的两簇火光,当下做了个抹脖的姿势,玉
手横过颈间。小心引火烧身,他这样冷冷地提醒照浪。
  长生为紫颜散发的傲睨之态欣然,无论是何样对手,终将捏不到少爷的一片衣角。
  宛如不可捉摸的云彩,紫颜回到府中即钻进披锦屋,许久不见出来。
  因深恨左格尔,长生这回有了斗志,请来侧侧和萤火,将玉观楼的事说了。
  “不能叫那混账家伙骑到头上,我非要好生教训他不可。”他信誓旦旦,将左格尔翻
来覆去骂了一阵。
  一听对手是左格尔,侧侧也不忧心,随意玩着绣针道:“你是被他摆弄的道具,又能
如何?”长生振振有词地道:“他给我易容时,我偏就挤眉弄眼,要他好看。”侧侧戳他
额头,笑道:“笨死了,受苦的是你,易容师要整你多容易。随便划伤一刀,再为你补救
,痛的又不是他。”
  长生心道果然如此,犯起难来,烦躁地道:“没法子整他不成?”转头看萤火闷声不
语,用手肘撞他。
  门外脚步轻响,闪进一个青衣童子,递上一张洒了蔷薇露的粉笺。侧侧接了,打开后
从椅中跃起,百褶裙上蝶舞花飞,转瞬从两人面前消失。长生一惊,拉了萤火的袖子问:
“她怎么像火烧了裙子,跑这么快。”
  萤火挪开他的手,“姽婳递信过府,想是与先生三日后之战有关。”
  长生汗颜,能以价值不菲的蔷薇露熏染信笺,又使侧侧这般郑重的,确实只有那个奇
怪的老板。姽婳一向为少爷配香,去年他们身在北荒,紫颜只佩了香囊,不会份量不足出
事了吧?这一想慌了神,急急对萤火说了。
  萤火摇头,“如果香出了问题,我们一回京城她就会来,何必等到如今?”
  两人猜测良久。侧侧自紫颜处转回,笑道:“咦,你们像柱子杵著作甚?不是说要好
好斗斗左格尔,不能灭了我们自家威风。长生,你去打点少爷易容的器具物品,有短缺的
即刻备齐。萤火,你去查查这人是何来历,查不出也不紧要,京城里他见过的人对他有何
描述,都给我记下。”
  长生道:“少夫人为少爷准备什么?有没有要我帮手的?”
  侧侧嫣然一笑,优雅地拔下藏在发髻里的一根长针,“我自然要给你们少爷缝一身光
簇耀眼的锦绣衣裳,这种万人瞩目的比试,要先声夺人才好。”说完,撇下傻愣愣的长生
往朵云小筑去了。
  她绝口不谈那封信,长生越发在意,萤火死沉了脸领命而去,他无人商量,决定往紫
颜屋外窥探。悄然掩身靠近披锦屋,从打开的窗望进去,紫颜焚香静坐,盘腿在花梨木雕
龙小榻上冥想。细看少爷的神情从容静雅,长生的心随之安静,如嗅到香里安神的气息,
有置身世外的超脱。
  “既然来了,就进屋吧。”紫颜一睁双目。
  长生低了头走进。案上摊了熏香的信笺,长生偷觑了一眼,笺上细密地写满了香料药
材,他微微一愣,侧侧看出了什么?
  “要在你脸上动刀,怕不怕?”
  长生哎呀叫唤一声,他担忧的是如何赢过左格尔,把皮肉受苦的事忘了。紫颜噗哧一
笑,淡漠的面容上浮现怜恤之意,叹了声道:“今次易容师齐聚京城,是你修炼易容的好
时机,切不可多生懈怠,错过了机缘。你瞧我易容已经瞧得够多,是时候亲身体会一番。

  “会痛么?”
  紫颜沉吟半晌,指了指心口,“府里有醉颜酡,你若害怕,喝了再去。你向来抗拒易
容,也许这回会禁不住往事之痛。”
  长生瞪大眼,仿佛被利剑穿身,骤然剧痛。他颤声道:“少爷说什么,我不明白。”
他不记得的往事,会随了易容的推进而慢慢呈现?他心中冷笑,左格尔的易容术怎会有此
境界,渐渐平静下来,朝紫颜笑道:“少爷故意唬我,我却不怕,既然要学尽少爷的本事
,不能半途而废。”
  紫颜凝视他良久,比预想的日子提前了,或许并不是坏事。如今的长生与初见时不可
相较,若他能借此凝铸沉着的魄力,便可练就一颗易容师的心,真正登堂入室。
  长生暗忖,为何少爷会说“往事之痛”,他记不起的过往是令人痛苦的?紫颜是否对
此了如指掌?他想开口相询,又怕三日后再获一次伤心。可是,少爷提醒了,说他会禁不
住,岂不是叫左格尔占了便宜去?
  “你去吧,我要静一静,你最好回房去看书。今趟比试你出不了手,改日或有机会,
不要事到临头无法承担。”
  “是。”长生释然地退出了屋,是的,高远的抱负怎能止步于这一回?若学会了少爷
的平常心,未来的风雨不过是耳边呢喃的絮语,即使偶尔惊眉动心,也将化作绕指温柔。
  约定日子的前夜,萤火一身风尘回到了紫府。
  长生没想他一去就是两日,见他平安回来,去厨房多加了几个菜。晚膳时分,难得紫
颜也出了屋,四人围坐在方桌边,银狮驼水火炉温了烧春酒,黄花梨镶云石面的桌面上,
珍果、野蔬、香花、茶点极丰渥。
  侧侧拨亮了灯芯,回首笑道:“人齐了。”
  长生正待为萤火倒酒,却见他取了四只晶莹的紫玉杯,从腰间的一只皮囊里倒出色如
纯漆的黑酒。香气肆意在席间游走,紫颜赞了一声,萤火恭谨地道:“红豆生了一对龙凤
胎,艾冰特意托人捎来的龙膏酒。”将第一杯端与了紫颜。
  侧侧喜道:“她真是有福气。”紫颜接过酒,递到侧侧面前,“波斯的名酒呢,你且
尝尝,沾沾喜气。”
  酒色流光溢彩,侧侧微抿一口,“葡萄酿的?”紫颜点头,转头对萤火道:“你累了
,明日在家歇著,不必陪我去。”长生吞下一大口,酒味醇厚,沁入心脾,倒像是饮了甜
浆,浓烈的香甜盘踞在喉舌,被辛烈酒气一冲,囫囵咽下了肚,唯留一抹涩中带苦、甜中
有酸的滋味绵长回荡。
  “好喝,可惜我们不在苍尧。”长生多喝了几口,为艾冰夫妇欢喜,闲下来又问,“
萤火你怎么跑了两日?莫非到了关外?”
  萤火眼中精芒一闪,道:“说到关外,玉翎王起兵了。”
  玉翎王即北荒苍尧国国王千姿,与紫颜等人打过交道,长生想到那人的手段,心有余
悸道:“千姿野心真大,连北荒这种地方也要打打杀杀。”
  “北荒对中土而言是荒僻之地,对他来说却是驰骋的天下。”紫颜淡淡地道,“战祸
既起,关内是否驻扎了精兵?”
  “先生料事如神。早在千姿出兵前,关内已屯兵五万遥相呼应,受此震慑,旒密、帕
亚、塞克普里、西岚等七个小国率先投降了苍尧,临近诸国战事频起,想联军对付玉翎王
的不在少数,可惜……”萤火似乎不忍再说下去,仰了脖子灌酒。
  兵贵神速。紫颜叹息,那人真动手时如风驰电掣,席卷万里河山。唯有如此气魄,才
配得上称霸三十六国、一统北荒的雄心,也唯有这等杀气,会令他的亲生母亲亦深深畏惧
。无数白骨累积的功名战绩,千姿走出了他的第一步。
  倘若霸业最终有成,后世的百姓将称颂千姿的功德,而他试图建立的不朽帝国将徐徐
散发大国的魅力,与煌煌中土鼎足而立。但此刻能看到缥缈未来的人万中无一,世人对他
的口诛笔伐将永不停止。
  断不了功过是非,能评说的只有史书。千姿明白,因而无视任何人的阻挡,恣意地要
闯出他的天下。紫颜当时就看见,那秀绝的皮囊下藏了一头域外雄狮。从在天泉山相遇时
起,他渐渐洞悉了千姿与关内的交易,这位一帮之主买卖的是疆土社稷,竭力讨好当今太
后,为的即是此刻的声援。中土无须真正出兵,只要在关内驻扎大军,就可令北荒大多数
小国疑神疑鬼,胆颤心惊。
  萤火道:“艾冰传信说,玉翎王百忙中给了无数赏赐,这都是看在先生的份上。”
  长生想起骁马帮那些人,微微感到寂寞,闷头又喝了几口酒。
  “鞘苏国战况如何?”紫颜问道。
  萤火迟疑了一下,“方河集已关闭,就在十日前王城被占,国王不知所踪。”
  侧侧在意地凝视紫颜,鞘苏国有他故人的后代,多少与他处不同。隔了千山万水,知
道了又能如何?她轻叹一声,为紫颜将酒满上。对酌杯中物,难消许多愁。紫颜默默饮了
忽道:“这酒,为姽婳她俩留一点送去。”
  萤火应了,长生惦了心事,急急地道:“你去查左格尔的来历,可有眉目?”
  “此人身份未明,只知多次收购幼童,买过大量药材。好在那时在苍尧,他偷走剪子
后艾冰即绘影描形查了他的去向,这一路进京有迹可循。这是他沿途停留的地点。”萤火
奉上一张地图。
  有艾冰夫妇在关外蒐集情报,加上玉狸社旧部残留的势力,整个江湖仿佛又在他的掌
控之中。萤火在这刻微微感到了骄傲。
  “特意折去了尼卫……”紫颜沉吟。那里是波鲧族可能出没的地方,左格尔是去追捕
逃走了的卓伊勒,还是要去蒐集鱼人泪?无论如何,当日他是刻意亲近他们,未必不知鱼
人泪真正的功效。既然如此,左格尔的易容术怕有几分斤两。
  屋外沉沉的夜色,宛如龙膏酒郁结成的一腔心事,在至深至黑处,有一簇灯焰般的亮
光在跳动,等待燎原。
  三日后的玉观楼,闻讯前来的看客很多,熙攘的人群被照浪的属下尽数挡在楼外。紫
颜穿了侧侧亲裁的一件紫丁香闪色五彩锦衣,和往昔一样花光耀目,照浪遥遥见了,立即
迎了过来。长生捧镜奁入内后,红漆大门即在身后关上,听到吱呀声响过心头,他犹疑地
回头一望。
  易容容易,易心却难。他强自镇定,不时流出的不安,像虫蚁痒痒地爬过心头。
  此刻楼内除了几个侍奉的黑衣童子外,只有照浪和左格尔在等候。两张黑漆夔龙纹高
案上陈列各式易容器具,靠左格尔的一边放了一只茜色玛瑙小柜。四周围屏俱已撤去,当
中留了一张黄花梨扶手椅,铺了芙蓉翠鸟绣垫。长生留意到椅子边安置了玫瑰紫熏炉,心
想照浪真是周到,转头见紫颜眼角有淡淡隐忧。
  他认识少爷多时,懂得如何分辨笑意里丝缕的异样,当下心中一紧。
  紫颜瞥见姽婳屋里那只玉匣被左格尔抱在手里,视线不曾停留一分,对了照浪道:“
出题吧。”照浪笑道:“你坐定了再比不迟。”引他到另一边高案旁入座。长生本想跟随
,照浪摇了摇头,指了当中的扶手椅,左格尔笑眯眯地望着他。
  长生哼了一声,坐在椅上,四面的金柱恍若铁牢栏杆,将他禁锢其中。
  “这回他想为长生卸去易容,还其本来面目,不知你可愿比试?”照浪居心叵测地朝
紫颜道,“如果你答应了,他又有本事还原旧貌,就算你输了。”
  长生高声接口道:“笑话,我有没有易容,自己会不知道?再说,我家少爷连个出手
的机会也没有,算得什么比试?”
  “既然你深信未曾易容,又何妨一试?我若还原不了,就是我输,相思剪也当拱手奉
上。至于紫先生,高手过招未必要真的动手,静待结局也是一种乐趣。”左格尔挑衅地道

  长生满腹狐疑,他这两年来多少知晓了易容术的手段,每日洗脸敷面照镜,从未发觉
有半点易容痕迹。左格尔号称是易容师,说下这等看似十拿九稳的话,莫非易容一道里尚
有紫颜未透露过的玄机?
  “既然来了,就依你说的办。”紫颜事不关己地说道,悠然地翘起一只脚,靴子轻轻
地上下晃动。照浪皱了皱眉,深恨他这种万事在握的悠闲。
  长生见紫颜竟然允了,失望地看了他求助,紫颜冷然不顾,要他自己拿定主意。长生
心想这是少爷的试炼,要不动心,须先挺过此关。既然走到这步,他一咬牙,毅然对照浪
说道:“罢了,他要用我的脸去验证谬论,只管请便。不过,我若有半点损伤,别拦着我
揍他。”狠狠冲了左格尔道,“连同少爷和卓伊勒的份。”
  左格尔嘿嘿一笑,“易容要动刀,岂有不受伤的,我定会还你一张好好的面容,想要
什么模样都成。”
  “不必。有少爷在,哪有你班门弄斧的地方。”长生冷哼一声,依然气不打一处来。
凭什么这混账能用他的面皮?他越想越气,重重坐在扶手椅上,嘎吱的一声,怨气满溢。
  左格尔暗自得意。他找出了人心的缝隙,这是北荒行中最大的收获,发觉了这对主仆
间隐秘的萦系。长生总有半日的记忆不复存在,几次留意他的行踪,每与紫颜在一起。
  “我配了一品好香。”左格尔从玉匣中取出一丸香,“蘼香铺的老板说,它最能让人
记起尘封的往事。”
  长生脸色煞白,姽婳为紫颜的对手制了合香,才会有那张写满用料的信笺。他真的要
直面过去了?这是期盼多时的际遇,可偏偏此刻的他觉得措手不及。他用力扣住扶手,心
中微微地呻吟。少爷,如果姽婳轻易就能让我想起,又是谁要让我忘记。
  是你,还是我自己?往昔之痛,是否真的不堪忍受?
  长生胸口发闷,几乎要透不过气来。他回首,惊觉身畔的熏炉里,香气袅袅升起。就
要洞悉被偷去的岁月,长生在香味中若忧若喜,如听见铮铮琵琶响彻云霄,心弦随声而动

  洗净了长生的面皮,左格尔发觉掌下是一张无瑕玉面,找不到任何针头线脚留下的破
绽。这让身为挑战者的他微觉受挫,拨动炉灰,让火燃得更旺,云母片上的香丸受惊似的
颤抖。
  一时满目杏黄在眼前堆砌。那是浓笔渲染的黄色,勾起长生深埋内心的恐惧。香气环
绕相缠,如藤蔓撩上了他的身,长生感到了些许安慰,又再度向往事的虚空里抬眼,搜寻
记忆里被遮掩的痕迹。
  左格尔从玛瑙柜里摸出一把郁黑色的剪刀。这是割破肌肤也不会流血的相思剪,他这
样说,长生似乎听见了,又像是坠入了无底深渊,昏沉不语。左格尔回望紫颜,见他捧了
香茗与照浪闲聊,连看一眼的耐心亦阙如。
  左格尔大感受辱,狠下心肠,用剪子一侧的刀锋,对准长生脸上划下。一旁观看的黑
衣童子骇然掩面,长生只察觉轻微的痒意,自额上缓缓到了耳前,又往下颏转去。照浪回
想起当年初见紫颜的情形,同样的刀法,同样的圆弧,在脸上划过一圈,揭下一片血淋淋
的面皮。他知道这对易容师要求极高,讲究巧劲分寸,微妙到毫厘之间。
  今次长生脸上全无血光,奇异的剪刀口收束了所有的血气,冰寒的刀锋镇住了喷薄欲
出的苦痛,少年在一丸穿透时光的香中,静静地接受刀光。
  照浪双目掠过惊异的光,“这剪刀真能不流血?”紫颜把喝到一半的茶水吐出来,冷
淡地道:“换一杯茶,泡得太老。”照浪又好气又好笑,不知紫颜为何对长生的死活和输
赢结局毫不在意,分明与以往不同。他心中一动,这姿态亦是紫颜的易容么?模糊人心,
混淆视线,紫颜能如此笃定,左格尔一定讨不了好去。
  长生的身子剧烈抖动,香气压制不住他内在的暴烈情绪,惊恐地逃逸开来。左格尔见
状,又添了一粒香丸,催动炉火猛烈燃烧。照浪在意地凝望,等想起紫颜,他人已不在座
上,再看,二楼走道上施施然走过一个身影,他竟寻医书去了。
  左格尔顾不得其他,睁大一双眼在那半开的脸面上寻找。半张脸皮被他掀起在手中,
周遭的黑衣童子无不心惊胆颤,不敢直视。照浪看了一眼便觉无趣,长生确有几分像当今
皇上,可世上人千千万,有个一点半点眉目肖似不算出奇。如今见左格尔割去少年的面皮
,他微微动了恻隐之心,暗忖就算撕去了这张,他也造不出所谓的本来面目吧。
  此时袅绕在空中的香气,以独步倾城的姿态越过长生,往整间厅堂里散逸。
  “不可能,不可能。”左格尔几乎生生割下长生的面皮,想寻的易容痕迹却了然无踪
。面皮下是与常人无异的血肉筋脉,他以为会隐藏的刀口、异物,都不在这张脸上。如果
说少年真的曾经易容,又是何样神灵抹去了那些影迹?
  如今的长生,有清清白白一张脸。
  左格尔颓然地望向他买来的香。这是能破解过去的秘香呢,唯一能解救他困境的钥匙
。他放下剪刀,摇著长生的身子,厉声道:“你记起来了,对不对?你是不是易过容?记
得自己最初的相貌吗?”
  长生被他从遥远的梦境中摇醒,漠然地盯了他很久,才回魂似的发出嘎嘎的笑声。左
格尔一怔,全神贯注凝聚在长生身上的心思忽然涣散了,脑海里纷纷扬扬闪过很多片段。
  一个个怨恨的眼神,扭曲的面孔,像无声嘶喊的雕像密密匝匝排列在他面前。那是他
用来易容的猎物们,买来的孩童在他掌下被肆意摆布,而他一步步踏碎他们的泪水,练就
娴熟的技艺。左格尔冷笑着,在记忆的长河里继续向前。穿越灰濛濛的云雾,他记起了不
愿重现的往昔,沉渣毕现地体味苍凉。
  他总是睡眼朦胧,此刻又仿佛身处暗无天日的黑色里,一次次打着瞌睡,一次次被皮
鞭抽醒。
  左格尔脚下一软,踉跄地往旁边跌去,勉强扶住扶手椅的靠背,露出狰狞可怖的面容

  “不,不!”他高喊了两句,稍稍清醒了些,心绪复杂地望了那炉神秘的香。
  几个黑衣童子掩面痛哭。谁都有刻意想放下的过往,而今被残忍地从记忆的深渊里打
捞出来,骤然直面之下,能释然笑对的人绝无仅有。
  照浪扼住手腕强忍,他无心沉溺于过去的哀伤,竭力从荆棘与砂砾中挑拣出一些亮色
,淡化心上的疤痕。眺望紫颜在楼上飘扬的衣角,他暗道,莫非是不想在人前流露任何心
绪,紫颜才会远远避开了去?
  长生仰望虚空,神色渐渐平静。他奇怪地发觉,在最初的阵痛后,他突然能跳脱出往
事,以一种悲悯的心注视从前。
  黑衣童子们低声的啜泣渐高,左格尔挂了灰黑的一张脸,呆呆盯了长生,手中剪刀无
力落地。紫颜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挪去云母片上的香丸,又将炉火熄灭。照浪精神一
振,看他从镜奁里取了针,纤细莹润的朱弦在指尖闪亮。
  紫颜推开左格尔,用心地为长生修补脸上的刀伤。他的姿势依然美妙,仿佛有耀眼的
金色光芒托着他,举手投足如歌弦声动,香雪百回。云袖飘拂之处,一帘残梦在他手下复
原。霜结露凝,敛肌收骨,左格尔留下的创伤被逐一消去,点金的生气在长生的脸上慢慢
化开。
  照浪推敲两人的手法,左格尔下刀极浅,看似鲜血淋漓拉开一张皮,并未伤筋动骨。
紫颜的针法则更为出神入化,运针如神龙见首不见尾,朱弦丝线巧妙地连接起分开的面皮
,几无痕迹。
  “这一场,是紫先生赢了。”照浪难得叹服地说道。
  左格尔一个激灵,冲到长生面前,狠狠地揪起他的衣襟,喊道:“你不怕吗?他费心
掩盖你的过去,是为了什么?”
  “我的过去平淡无奇,劳你费心。你毁我的脸,给你一拳报答如何?”长生咬著牙,
一字字说到最后,一拳砸在左格尔的肚子上,痛得他嗷叫了起来。
  这一拳打去了残留的幻想,左格尔没有还手,苦笑了盯紧长生的眼。他看到少年没有
畏惧,没有迟疑,有的只是对紫颜交托生命的信任。他找不到所谓的真相,因他不曾陷入
,无法割断冥冥中维系这两人的命运之线。
  那是比朱弦更微细更精巧的线索。
  纵有最锋利
作者: pmdc2   2008-05-23 23:29:00
好好看喔!!
作者: marcoboy (马可男孩)   2008-06-14 16:32:00
天哪我等了八百年了~~~~~~~~~~~~~~~~~
作者: iamwho (小花)   2008-06-14 16:42:00
推推推
作者: tpd (chester)   2008-06-14 16:50:00
天哪!!!!!!!这等好久了!!!!!
作者: sonyE (sony)   2008-06-14 17:03:00
有得看了 大感谢
作者: ccjjea (冰月)   2008-06-14 17:20:00
等的我都忘光了
作者: luga   2008-06-14 18:35:00
天哪!!!终于等到了。
作者: smokeblue (蓝菸)   2008-06-14 19:07:00
推推推!!!等好久了!!!
作者: angelluna (噜啦喵~喵~喵~)   2008-06-14 19:50:00
推推推~~~ 超感动的 >////<
作者: papilio   2008-06-14 20:22:00
推这系列好看!
作者: dream0208 (哗啦啦)   2008-06-14 20:36:00
推推~终于看到新的了XD
作者: endflower (endflower)   2008-06-14 21:22:00
我以为要断头了~~
作者: phoenixwind (我是小白)   2008-06-14 21:36:00
推推
作者: ten1986 (.........)   2008-06-14 23:50:00
终于又出现了@@ 推推推
作者: snowphase (snowphase)   2008-06-15 00:25:00
推 终于又出新的了!!
作者: pickyeater (pickyeater)   2008-06-15 22:54:00
推推推推推 有没有第一集漏掉的可以补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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