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抬软轿,在听雪楼人马的严密监护下,向洛阳急速行来。
然而,风砂再也没有机会和阿靖说上一句话。
回到了萧忆情身边的她,仿佛恢复到了一贯的冷静淡漠,沉默而干练,连中午用膳
时,手上都是拿着几封刚刚到达的飞鸽传书,一边启封,一边和听雪楼主低声的商量著
什么,摒除了外人。
“将饭菜送到楼上雅座里去,楼主和靖姑娘不下来和我们一起吃了。”
几乎每一次进路边客栈歇脚时,在开饭前,领队的叫江秋白的高个子年轻人都那么
说。仿佛早已经习惯最高层的行为,所有听雪楼的属下都默不作声,然后,各自归位吃
饭。
那两个人,偶尔也会下楼来,和手下们说上几句,然而神色却都是淡漠的,似乎一
滴油在水中,丝毫不和外物溶合。只要他的咳嗽声响起在人群中,所有人都会静下来,
然后垂手、退开。
虽然都是身怀绝技的江湖豪客,然而在看着这个病弱的年轻人时,任何一个人的眼
中都只有敬畏,仿佛看着一个高高在上的神袛。
那是他们的楼主……那个君临天下的武林神话。
萧忆情不能算寡言,他经常要对于他那样巨大的组织负上谋策的责任,从他嘴边吐
出的,十有八九都是指令。然而,在他沉默的时候,时间仿佛就变得特别的长——所以
,在外人的感觉中,他实在是一个话说得太少、太内敛的人。
呆在他那样的人身边,似乎无时无刻不被一种无形的压力包围,那种被人自上而下
俯视的感觉,让人浑身不自在。或许,也只有靖姑娘,才能一直若无其事的相随在侧。
在风砂眼里,听雪楼主人的脸色、平日里几乎都是苍白的,咀唇却是反常的红润;
他的目光寒冷而飘忽,仿佛暮色中明灭的野火——连他的一双手,也是清瘦而修长,苍
白得隐约可以看见皮肤下淡蓝色的血管。
无论如何,他也不像一个霸主……这个年青的男子只是一个病人。
然而,这个病人只要一句话,却可以让这世上绝大多数健康人死在他的面前!
“停、停轿!”一日中午,正在赶路,靖姑娘的声音却忽然响起在队伍中,三抬软
轿立时止住。
风砂也不由揭开帘子探出头去——因为,她也听见了风中传来的咳嗽和喘息!
“楼主、楼主?”绯衣的女子走下了轿子,来到了萧忆情所在地软轿前,斥退了左
右手下,让他们退开三丈,然后低低的隔着帘子问里面的人。
没有回答。
风砂只看见帘子的一角微微掀起,一只修长的手半伸著,痉挛地抓着帘子上的绒布
,指甲上已经转为诡异的青紫色——那分明是病发窒息前的血液凝滞!
她脱口惊呼了出来,不自禁的走出了轿子,准备过去一尽医者的本份。然而她还没
有走近轿子一丈,阿靖用目光严厉的阻止了她,那样充满杀气与戒备的神色、让风砂片
刻间几乎神为之一夺!
阿靖弯下腰去,握住了那只手。
萧忆情的指尖冰冷,平日极其稳定的手竟然在不停地颤抖。似乎已经说不出话来,
隔着帘子,他只是痉挛的握住了她的手,握得很紧、很紧。
绯衣女子略一犹豫,立刻回头吩咐:“江秋白,带人严密护卫楼主软轿!进入方圆
五十丈内的外人一律杀无赦!”那一刹间,她脸上有冷漠而凌厉的表情,压倒一切。
“遵命,靖姑娘!”所有属下齐齐下跪,领命。
帘子一动,阿靖闪电般的探身入内,轿中的人没有说话。轿外的人各司其职,一时
间,官道旁的林地上,静的连风的声音都听得见。
风砂站在自己的软轿前,怔怔的看着前方帘幕低垂的轿子。
里面没有声息,然而她只注意到空气中原来那种喘息和咳嗽渐渐低了下去,终归于
消失。
一盏茶的时间后,一只秀丽的手缓缓掀开了帘子的一角,面纱后,绯衣女子露出半
边的脸,淡淡吩咐左右:“可以启程了……我和楼主同轿。风砂姑娘,请回轿中,上路
。”
帘幕背后,她另一只手仍然被萧忆情紧紧握著,阿靖不动声色的扣住他手腕上尺关
穴,另一只手按住他胸口的神府穴,内力透入他的奇经八脉,帮他将刚服下的药力尽快
化开。
倚著轿壁,萧忆情骇人苍白的脸色开始略微好转,半闭着眼睛,呼吸也渐渐平定。
“是被方才火药的余力伤了罢?”轿子在平稳的前进,绯衣女子淡淡问。听雪楼主
缓缓睁开眼睛,目光清冽、冷彻,宛如映着冷月的寒泉。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身边的绯
衣女子,看着她扣在自己全身大穴上的手指……眼睛里,忽然有微弱的笑意。
“笑什么?”淡漠的,绯衣女子问了一句,却有掩饰不住的衰弱无力。
听雪楼主没有回答,许久许久,仿佛看着无尽的远方,一句轻的几乎听不见的话从
他唇边滑落:
“我在想……如果有一日我被人所杀,那末,一定是死在你的手上……”
※※※
进入听雪楼已经半个月了,风砂被软禁在一间房中,不得出去一步。
“靖姑娘伤势未愈,又要处理帮务,暂时无暇相见,还请叶姑娘见谅。”碑女如是
说。
虽然不大清楚舒靖容带她来此的原因,然而即使是叶风砂、也心知已是到了天下武
林的中枢之所在,恐怕平静下掩盖著遍地的机关陷阱,步步都需要小心,便不多问,只
是静静的等待。
半月之后的一天下午,突然有侍女前来传话:“靖姑娘有令,请叶姑娘到密室一见
。”不等她回答,立时便有两名少女上前,手捧黑巾让她系上。蒙住眼睛后,一乘小轿
便载了她出去。
不知走了多久,轿子停下,两旁有人扶她下轿,并解下了蒙眼黑巾,又立时退了下
去。
“风砂,你来了?”她正惊讶自己来到了何处,却蓦听阿靖的声音在身边响起。她
回头,只见一身绯衣的阿靖在屋另一头,含笑抬头道。这是一间三丈见方的房间,陈设
极为华美高雅,地上均铺白貂之皮,壁嵌宝石,房间有两扇门,一左一右。
阿靖坐在一张矮几之后,在一堆的文牒中,正放下了手中朱笔,看向来到的女子。
她身侧摆了一片假山堆成的地貌。石为山,水银为江河,竟是小小的山川图。
“近来事多,也让你久等了。”或许密室里面没有别的属下,面对着同龄的女子,
她说话已不似日前那般冷淡而威严,而带了一些女子的柔媚与轻盈。
风砂也笑了笑,她目光却已有戒备之色:“不知靖姑娘你带我回听雪楼,究竟是为
了什么?”
阿靖淡淡一笑,看着窗外,道:“你…不想见小高么?…”一语未落,不等脸色大
变的风砂答话,侧耳倾听,绯衣女子的目光忽然一变,不由分说,拉着风砂来到左边那
扇门前,一把把她推了进去:“进去,别出声!”
被莫名其妙的推了进去,风砂在门重新合上之前,听到了另一扇门外的脚步声。
“你又在看文书了?”原来……是那个人的声音。从门缝中看出去,那个轻裘缓带
的白衣公子一进来,就看着阿靖皱眉问,目光落在她案上那一堆文牒上,“你伤势才好
,怎可如此事必躬亲。让庄老师去处理就行了。”
阿靖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今天的气色倒还好些……药吃了么?”待他在屋中那
张铺着白虎皮的卧椅上坐下,她便起身拨旺了紫金手炉,用貂皮包著、放在他铺着波斯
大氅的膝上。
风砂透过门缝看见这般,心下沉吟:“是了,萧公子大病之人,血气太弱,势必怕
冷惧寒,故密室中虽极为保暖,仍须生火。只是……只是如今正当初秋,天气尚热,只
苦了靖姑娘。”
萧忆情脸色极为苍白,不住地咳嗽。
“他面色苍白,双目暗隐青色。咳声空洞而轻浅,必是在肺腑之间,而且已到了膏
肓的地步。”听着楼主的咳嗽,风砂又暗想,内心不由自主的叹了口气。
萧忆情右手轻轻转动一杯浅碧色的美酒,一边淡淡道:“甘肃那边有消息传来,天
龙寨已被攻破,许攀龙已擒,其余皆杀或降。”
“这也是必然之事,”阿靖坐于他身侧榻上,淡淡道,“不知洞庭水帮那边有无消
息?”
“十二水寨既已攻破八寨,余下也只在指日之间。”萧忆情亦淡淡道。突然,他轻
轻咳了几声,将目光由绯衣女子身上、转投向窗外的天空,缓缓道:“此去洞庭一趟,
我倒遇见了一个人。”
“谁?”阿靖不经意地问了一句,心中却想着风砂便在门外,被萧忆情发觉必然不
妥,须及早结束今日的谈话,让他离开密室才好。
她正想着,却不曾看见萧忆情正注视着她,目光变幻不定。许久,才叹息般的、一
字字回答:“秋护玉。”阿靖不由自主轻呼一声,抬起头来,却正看见萧忆情莫测喜怒
的眼睛。
她随即平静如初,淡淡道:“风雨组织也是一大势力,如今只怕还动不得。”
“我知道。就算能动得,我也得三思而后行。”萧忆情叹息了一声,浅浅啜了一口
酒,凝视着手中的酒杯,轻轻握紧,漠然道,“我若杀了他,你…你岂肯跟我甘休?”
他一向无喜无怒的语声中,蓦地流露出一丝颤抖。
在这一瞬间,门外的风砂只觉这个高高在上的萧公子、竟有几分可怜。
阿靖没有说话,良久,才道:“你也该回去歇歇了。”
萧忆情点点头,也站起了身,走了几步,忽然回头,似乎下了什么决心,对绯衣女
子道:“我这次来,是要告诉你,我已决定:下个月起,将考虑收服神水宫。”
“什么?”阿靖这才一惊,“这么快?……为什么?”
“你和我…有多久没受过伤了?当上楼中领主以来,怕快有一年没有人能伤到我们
了罢?”似乎在回忆著不相关的过去,萧忆情声音是冷漠的,然而凝视阿靖血痂犹存的
双手,目光已在瞬间冷得可怕!“神水宫……神水宫。真是好大的胆子!”
阿靖的手轻轻握紧,过了半晌才问:“神水宫背靠大巴山,前临水镜湖,地势险要
,易守难攻,代价必然不会小。你若非有足够把握,不要轻易派人手出去。”
“我并不是一时意气,阿靖……”笑了笑,萧忆情缓缓起身,走到那山河图边,指
著一处道:“神水宫在这儿,前面是水镜湖。湖上游就是岷江支流,要攻入神水宫,也
只能从这儿入手。”
阿靖怔了一下,不由问:“如何入手?”
萧忆情目中蓦地掠过了极其冷酷的杀气!
风砂透过水晶见到他目中神色,立刻想起高欢当日的神色,心下不由一凛。
萧忆情手腕一倾,半杯美酒便倒入“江”中。看着浅碧色的美酒淹没了小小的宫殿
模型,他微微一笑,以一种极其温文而残酷的语调一字字道:“炸开上游堤坝,放水淹
入神水宫!”
此语一出,房内的阿靖与房外的风砂俱吓了一跳。
抚摩著袖中的血薇剑,绯衣女子冷漠的眼睛里有光芒流转不定,许久,终于缓缓出
言:“是一个好计划——不过这么一来,不但神水宫无一幸免,沿江百姓也终不免……
”
“我知道,我自会善后,你放心。”萧忆情淡淡道,“此事我已交给小高办理,不
日即有结果。”
他起身欲走,却终于忍不住问:“那位叫叶风砂的女子……你似乎很为她费了一番
心思啊。为何?”
阿靖不看他,只是低头想了许久,才微微一笑:“我也不知道……只是…有些羡慕
她。”
“羡慕?”萧忆情也是略微一怔,忍不住停下了离去的脚步,回头看着绯衣的女子
,看着她面纱背后那冷彻如水的眼睛,目光变换不定。
阿靖略一沉吟,亦带了些苦笑,看向天际:“善良、坚定、自立——虽然我自己作
不到,然而对于具有这样品格的人,我却一直心怀敬意……”
她转头看了一眼听雪楼的主人,发觉那个年轻公子眼睛里的神色也有些淡淡的忧郁
,于是继续淡笑:“很奇怪吧,楼主?舒靖容……其实并没有你想像中那么百毒不侵,
并不是一个好下属呢。”
“我明白了。”萧忆情微微颔首,但却正色道,“即使你有弱点,但是——阿靖就
是阿靖,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千秋万世,历代各国,也只有一个你自己。你要记
住,对于听雪楼、对于我来说,即使是这样的你、依然是无可取代的。”
※※※
萧忆情走后很久,阿靖仍呆呆地坐在榻上出神,目光游移不定。
“靖姑娘。”终于忍不住,风砂轻推那一扇们,低唤。绯衣女子蓦然一惊,回过神
来,过去替她打开了那扇门。
风砂重新踏入了密室,不知说什么才好,许久,终于道:“无意中听到你们帮中之
事……会不会杀我灭口?不然,如何对萧楼主交代?”
看了看这个青衣的女子,阿靖只是淡淡一笑:“你以为…楼主察觉不了你在侧么?
他不点破,那么就是无妨了。”她轻轻颔首,道:“既然要攻入神水宫……倒是遂了你
心愿了,恭喜。”
风砂苦笑了一下:“只是沾了你们这些大人物心情变化的光而已……翻手为云覆手
雨的,毕竟只能是这些高高在上的人物。”她看着这两扇门,迟疑道:“方才我躲进去
的地方是……”
“这扇门后就是我的卧室。”阿靖截口道,脸色仍然只是淡淡的,“这个密室,直
接与我和楼主的房间相通,方便每日的议事。楼主身体不好,有时候半夜也会犯病,也
好方便照顾。”
风砂点头,看着绯衣女子面纱后沉静如水的眼睛,和眼中惯常的冷漠,忍不住问了
一句:“江湖中都传言,你们、你们之间……是相互倾慕的,是么?”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但阿靖却没有在意,反而有些讥讽的笑了起来:“人中龙凤
,是不是?我倒也听说过这种无聊的传言——那些人知道什么?”
看着窗外一片片黄起来的叶子,听雪楼女领主的眼睛却是冷漠迷离的,如同冰雪:
“我与他……我们之间的事,是别人无法了解的。他那样的人,其实对身外的一切都无
所谓……”
“也许吧。方才见他准备进攻神水宫,手段之决绝狠毒,的确让人胆战心寒。”风
砂喃喃说了一句,复又抬起头,似乎是经过了长时期的思考,看着面前的绯衣女子,认
真道,“可我认为……他对你感情深藏内敛,行事有气吞山河的大将之风,对手下恩威
并重,对自己严厉自制。他和你…真的好像不是凡人,好似、好似天人一般……难怪外
边都说你们是人中龙凤。”
“人中龙凤、人中龙凤……哈。”阿靖只是漠然的冷笑,不置一辞,然而,眼睛里
却有极度复杂的神色变幻。仿佛是要结束这种沉闷的话题一般,她站了起来,回头淡淡
的看着风砂,道:“你不是问过我,为什么要带你来这儿吗?不错,我是想让你看一些
东西……随我来。”
※※※
听雪楼白楼内部。极其复杂的岔道,几乎没有一扇可见外面景色的窗。风砂只是随
著阿靖走了一段路,已经完全迷失了原来的方位感,只好默默的紧跟着眼前的绯衣女子
。
到了一个入口处,阿靖拉下一处机关,从打开的密门中走入夹壁。风砂自知不便多
问,便静静随她而去,不知道走了多久,阿靖的脚步才停了下来,淡淡说:“你看。”
通道的壁上有秘密的窥视孔,可透视室内活动。从孔中窥视出去,展现在眼前的已
经是一处极为宽阔的大殿,只见四壁刀剑遍布,隐隐溅有干透的血渍。而气氛更为肃杀
,迫得人喘不过气来。
室内有人,三五成群,或坐或立,各处一隅,以重帘隔开,绝不相杂。每人手中各
持兵器,或静坐思索,或两两比试。出手之狠辣,用招之阴毒,几乎是中者立死。偶见
有人一招失手,身负重伤,一声不出的,自有人扶他出去,不一会儿便另换人进来。
风砂透过夹壁上的小孔往室内窥看,突见对面一名黑衣少年刚击倒了一位同伴,将
沾满鲜血的剑在袖上擦了擦,突地向她这方向看了一眼,目光陡然冷洌如冰雪。她不由
自主“啊”了一声,立时想起了高欢的目光——
如此淡漠冷酷,仿佛是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
“这就是我们听雪楼下属的吹花小筑杀手们、训练的地方。”蓦地,阿靖的声音在
耳边缓缓响起。平静、淡然,不带一丝感情。虽然是隔了墙壁,但在下属面前,她无意
又流露出平日的威仪。
她领着风砂在夹壁中往前走,淡淡道:“这条暗道,是为了让楼中首脑能随时来检
查训练情况而筑成的,平日里我和石玉、江浪他们也经常来这儿。”
又走过了一间房,阿靖停下脚步,往墙壁外看去。只见室内架著长条木板,一排排
黑色劲装的少年正齐齐站在板边,站着用餐。伙食很简单,只有一大碗白饭和一个菜,
但每个人均神色恭敬严肃,仿佛是天赐美食一般。
每人吃得均极快,而又不留下一粒米,连碗边缘的硬米都一粒粒吃尽。偌大一个房
间,几十人吃饭竟然没有发出一丝声响,连筷子碰击碗的声音也不曾闻见。
“啊,这些是什么?”目光再一扫,风砂不由自主第一次脱口惊呼。她看见那些就
餐的杀手们每人身边都带了一只动物,或猫或狗,也有蛇虫之类,似是已饲养多日,相
处甚欢。不少人在吃饭时,留出一份喂给它们,显是极为宠爱。她疑问地看了看阿靖,
不知这些杀手为何还要饲养牲畜玩物。
“哦……当然要好好喂养那些东西了——喂的好了,将来吃起来才有味道。”阿靖
淡淡道。风砂吓了一跳,喃喃道:“原来…原来是养来吃的么?真可惜……”
阿靖淡淡一笑,口气蓦然转为严厉如刀:“不,对于那些人来说,那是他们唯一的
同伴!他们养这些小东西已有一年多,平日训练之余,同行同宿,甚至吃一个碗里的饭ꄊ
,睡一张床。但他们养它的最终目的——却是为了亲手杀它!一旦训练结束,在最后的
酒宴上,楼里规定他们必须亲手将其杀死,并烹而食之。”
转过头,绯衣女子看着风砂惊讶的目光,不由笑了笑——风砂似乎觉得她这一笑,
也带着说不出的残酷与冷漠,竟似与高欢萧忆情并无区别!
“他们很寂寞,很艰苦,所以养只动物也可作个伴。不过——身为杀手,绝不能对
任何事物有感情!所以他们虽与动物朝夕相处,却必须时时刻刻防止自己对其产生依恋
,以免到时下不了手。”阿靖轻声笑了笑,“如果他们不想死的话……那么就不要对任
何东西有感情。”
“我明白了。”风砂蓦然道,语气亦转为沉痛,“对他们体能、武艺加以千锤百炼
,同时对他们的感情也反复折磨,直到泯灭一切天性为止。这样,你们的杀手也就训练
成功了……对不对?”
阿靖轻掠发丝,笑了笑:“不错。虽说如今有些专门从事暗杀狙击的杀手组织——
如风雨组织——名声远在听雪楼之上。可我们训练出来的杀手数量虽不多,却绝不亚于
任何人。”
然而,看着里面那些少年,听雪楼女领主的眼睛里却没有丝毫的自傲之色,反而有
些叹息。
那么…高欢也是这样训练出来的么?
风砂想问可一想到这个名字,她心中便不由涌上一股痛恨与凄楚,虽说这儿的一切
都让自己联想到他,可不知为何、她却不愿在阿靖面前再提到这个人。
看见身边的女子不再说话,阿靖又继续道:“和别处一样,不能完成任务的杀手,
回到楼里后处罚更比死要惨过千万倍……是以我们的杀手,无论与谁相处,绝不会生出
丝毫感情。”
她明澈的目光注视著风砂,似乎隐隐含了深意。
风砂在那样冰冷的注视下渐渐低下头来,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这时,她透过壁上小孔,看见此刻在秘道外的是一个小间。屋中阴暗、潮湿,一个
巨鼎中火光熊熊。屋中西北角的阴影之中似乎坐了个人,其余还有十余位少年均垂手而
立,站在火堆旁,每人右手大多提了个包袱。
隔着墙壁,风砂都能感觉到那种令人窒息的闷热和压抑,正当她将目光从小孔转开
之时,只听那坐在暗处之人忽然冷冷的出声:“你们的任务都完成了?”
那个冰冷的话音一落,众位少年一齐单膝下跪,解开右手布包,捧至齐眉:“不辱
使命,请坛主验看!”包内血迹淋漓,居然都是面目如生的人头!
目光在人群众逡巡了一周,坐在暗处的坛主挥了挥手,让众人起身:“很好,各人
去领一千两银子,休息半月。把人头扔进火里烧了!”
他的语音冷涩平板,仿佛不是人声。这时,他突然冷笑一声:“李鈱,你为何空手
而回?”众人此时均已起身,唯有一位黑衣杀手仍跪在当地,也唯有他方才在进来时,
右手是空着的!
风砂见那个叫“李鈱”的杀手,也只不过二十四五左右,剑眉星目,虽然知道自己
没有完成任务,可神情依然甚为镇定:“属下无能,没有杀柳府一家,请坛主赐罪。”
他的声音也像别的杀手一样冷酷冰寒,却仍依稀有一丝暖意存在。
“赐罪?你说得很轻松嘛。”坛主冷笑,犹如金铁交击,“你可知完不成任务,是
什么罪?”
“属下知道。”李鈱低头道,可语音已有一丝颤抖,“属下甘愿受罚。”
“很好,你很硬气。”坛主冷冷道。
秘道中,风砂忍不住转头,问:“你们、你们真的要杀了他么?没有完成任务……
真的一定要死?”看着青衣女子眼睛里不忍和哀伤的神色,阿靖漠然道:“如果能让他
从容自裁,那倒是好的了——”
她的声音冷如冰雪:“不过看来……这个人还另有隐情,可能连死都不能罢。”
她话音方落,坛主于阴冷黑暗中冷冷一笑,一字字道:“李鈱,你也不要先急着死
……我叫你先看看一个人。”他双手轻拍,门被推开。两名杀手从门外拖了一个人进来
。
看见被抓来的人,李鈱的目光突然变了,连石雕般的身体也剧烈地颤抖起来。
这个人从门外被拖入时已奄奄一息,浑身是血,似乎遭到过非人的折磨。风砂见地
上这人一抬头,不禁惊呼了一声,只见这人虽满脸血污,却眉目如画,是个方当韶龄的
丽人。
“青青!”李鈱再也忍不住,一步冲过去,要从地上扶起她。只见寒光一闪,左右
两名杀手抽刀挡在他身前。那名叫青青的少女身子一震,缓缓从血泊中抬起头来,看着
李鈱,目光凄厉如剑。
“你、你们杀了我爹妈!李鈱…我们那样对你,可你居然、居然是听雪楼派来探子
么?”青青蓦然发了疯似地大喊,挣扎着要扑过去,“是你回去后把情报给听雪楼的!
是不是?不然、不然…为何他们轻易的就杀入了府里,杀了所有人!——你们、你们这
些杀手都不是人!”
她疯狂的挣扎,旁边的人毫不客气的一击打在她的后颈上,让她瘫倒在地上。
李鈱怔住,目中渐渐涌起绝望之色。
“李鈱,你看见了吧?你救不了任何人……你根本救不了任何人!你以为可以一死
抗命么?”坛主在阴影之中,冷冷一字字道,“你不怕死,很硬气。可现在柳府上下十
九口我照样杀得干干净净,抓柳青青来,我只想让你心服口服。”
看着手下苍白如死的脸色,坛主森然道:“任务完不成是一回事;但私放人犯,就
是另一回事了。李鈱,你犯了如此大罪,还有何话说?”
坛主又冷冷一笑,看着半昏迷的柳青青,不知道在阴暗中的他脸上是什么样的表情
。只知道过了片刻,他才再度出言:“你若肯亲手杀了她以示悔过,还可以免你一死。
你在众人之中也算出类拔萃,我可以多给你一次机会——杀了她又如何?反正她已经是
恨你的了,那么,干脆就让它彻底一点!”
李鈱缓缓拔剑,看着血泊中的柳青青,眼中涌出了复杂而痛苦而复杂的神色。
风砂在一边瞥见他此刻的眼神,不知怎的心中一跳!她隐隐约约忆起,在赠予高幻
那绺长发之时,也曾见到他眼中几乎一模一样的神情!
她好像有点明白了他当时的心情,也似乎有点懂得了这个生性莫测的人。
阿靖在一边看着她眼神的变化,嘴角浮出一丝淡然的笑意。这样的世界,对于这个
女子来说,如果不亲身经历,又如何能理解?
这时,李鈱突然收剑,向坛主下跪,绝然道:“还请坛主惩处属下吧!”
似乎一怔,坛主冷冷问:“你不怕那三百六十七刀凌迟的酷刑?杀她只须一剑,可
你却要一刀刀挨三百六十七刀!——我不明白,你好好想想。”
李鈱蓦地抬头,目光已没有往日的冷酷与淡漠,仿佛是火山喷发一般!
“坛主,你不会明白,这世上的确有一种东西,是可以让人百死而不悔的!”他蓦
然抬头看着上一级,声音已在颤抖、仿佛呐喊,“你尽可以杀我,像踩死只蚂蚁一样,
然后再找一个人替我……可是你永远也无法明白这为了什么!”
“住口!”仿佛是被属下的失控激怒,阴暗中那坛主突然厉叱,声音竟也起了无法
控制的颤抖!“给我住口!——我明白!我甚至比你还要明白!”
一瞬间,众人惊住,面面相觑。连李鈱也从狂怒中静了下来,看着阴暗中的坛主。
坛主仿佛也知自己失言,静了一会儿,又恢复了平日无喜无怒的语调,冷然道:“
那么,我只有依规矩办事了。把你的令牌,佩剑,所有的一切都交回来……然后,去黄
泉大人那里领罚。”他挥挥手,指着地上奄奄一息的女子,对那两名杀手道:“这个女
子没用了,把她拖下去!”
李鈱低头看着她,目中有难掩的悲伤和情义。他只看了柳青青一眼,便转过了头去
。可就在这一眼之间,风砂却看到了他眼中难以抑止的深情和绝望。
两位杀手正要拖柳青青出去,一直半昏迷的柳青青突然咬住了其中一个的手,嘶哑
著嗓子厉声道:“李鈱,你害死了我全家,我做鬼也不放过你!你这个刽子手!”她挣
扎着,惨笑道:“我要杀你,我要杀你!”她踉踉跄跄冲到了他跟前,血流满地。
风砂目不忍视,缓缓从小孔上把眼移开。他为她牺牲了一切,可她却把他当成凶手
!
“别这样。训练杀手,年年有这样的事情事发生。”阿靖依然淡淡道,“你知道什
么是江湖吗?便是这样的——不止听雪楼如此,想获得力量的那些组织,无一不如此。
”
“那个坛主当真铁石心肠,他难道不能放他们一条生路吗?”有些不平的,风砂愤
愤问。
阿靖缓缓笑了笑,平静地道:“他几年前也是这样过来的。”她看了看风砂,语气
森然:“何况,他若不这么办,更高层的人便会处罚于他。”
这时,只听室内“啊”地一声惨呼,随之而起的是“呀!”的惊呼!
风砂急忙看向室内,一看之下,如遇雷击,失声道:“她死了!”
一向淡然镇定的女子,语音在片刻间竟颤抖的厉害,一把拉住阿靖的袖子,颤声道
:“她死了!”
阿靖脸上,难得有一丝意外的神色,俯下身,看向里面。只见室内景像甚为怪异,
方才冲过去要杀李鈱的柳青青已被一剑穿胸而过——但柳青青双手拉住李鈱持剑的右手
,似乎是整个人扑上剑锋的。
李鈱看着她,目光震惊而狂乱。
“青青,你、你,做什么?”李鈱不相信地问,几乎嘶声喊著,丢了剑,用力抱住
她慢慢失去生气的身体。
柳青青染满血污的脸,此刻竟异常的苍白而美丽,她紧紧抓住他的手,缓缓微笑:
“我……我其实一点……也不恨你,真的,我知道……你的难处。你……待我们一家
……很好。”
她喘息著,一双明眸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目中深情无限:“可……我不想你死。你
现在……现在亲手杀了我,就可以……好好活下去……只是……请再也、再也不要…受
他们控制……”
隔着墙壁,风砂茫茫然的站着,目光空空的看向前方。
许久,她茫然转过头,看着身边的绯衣女子。
仿佛被最后的青青那样意外的举动镇住,面纱后的眼睛里,也有复杂的神色微微激
荡。
风砂忽然轻轻笑了起来,笑着,看着她:“你高兴了么?你们的训练……这就是你
们的训练!”绯衣女子不说话,眉宇间霎时又恢复成漠然无表情,按下机关,从暗壁中
走入室内。
室内所有人齐齐一惊,立刻俯身下跪:“拜见靖姑娘!”
阿靖走入室内,却没有看属下,只是转头看着地上的那个杀手,看着他抱着浑身是
血的恋人,痛哭。那是杀手的泪……即使是听雪楼的领主,眼睛里也微微黯然了一下,
不出声。
蓦然,李鈱一声惊呼:“青青!”风砂急步抢过去,一探她的鼻息,面色一变,抬
头看着绯衣女子,颤声道:“她……她死了!”似乎是微微叹息了一声,阿靖仍然不说
话。
风砂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低声喃喃重复道:“她死了?她死了。她死了!……”
她目中愤怒之色更深,愤然回头冲著阴影中嘶声喊:“是你…你为什么要逼死了她!”
“不错,是我逼死了她。”坛主依旧冷淡地回道,缓步从屋角的阴影中走出,抬头
看着她,漠然的问,“那…你又能怎么样?”
风砂一下子怔住,连退了几步,才发出声音来:
“高欢!”
高欢!这个从阴暗之中缓步而出、冷酷而残忍的坛主,正是高欢!
风砂怔怔地看着他,嘴唇微微颤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一步步慢慢往后退。
这一个多月以来,她自己虽不承认,可内心深处依然是下意识地盼望再见到他,可如今
……这一次猝然的相见,却是在这样的情况之下!
这时,一边的李鈱已横抱着柳青青的尸体站了起来。血从恋人的胸膛中直淌下来,
染红了他半边身子。他神色木然的走过来,根本没有留意到身边的人,连眼神似乎都已
痴呆。
“你所爱的人的血…温暖么?”在李鈱经过身侧的时候,阿靖忽然淡漠的微笑着,
低低问了一句,眉目间不知是何种神色,只觉有依稀的寒意,锋利如刺。
甚至连听雪楼女领主的话都不曾入耳,李鈱漠然的抱着柳青青的尸体,走过阿靖身
侧,根本没有想起她袖中那把沾血千万的绯红色利剑。这个吹花小筑里的杀手,只是怔
怔的、毫不迟疑的走向门边。
他要离去——他居然就这样剑都不拿的、直接要走出吹花小筑!
冷漠的光芒闪过高欢的眼睛,想也不想,作为坛主的他举起了手,手指一弹,闪著
寒芒的暗器破空而出,直取意欲叛离的人的后心——没有人,没有人能够轻易背离听雪
楼!
然而,在掠过绯衣女子身侧、射向李鈱时,那枚死亡的暗器,忽然偏离了方向,夺
的一声钉在了门框上。李鈱连头都不回,茫然的往前。
“让他走。”手指只是微微动了动,阿靖下令。脸上没有丝毫表情,看着那个抱着
死去恋人的下属、失神的走出门去,淡淡吩咐,“其他人都出去。”
所有下属都退了下去,门合上之后,房中只剩下三个人。
风砂的目光从那一刻起,就没有从高欢脸上移开过。始终说不出一句话,她只是下
意识的一步步往后退,已到了暗道门边。在她退回秘道之前,阿靖目光一动,反手拉住
了她。
“很好。今天,我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把话好好地说清楚。”阿靖语气平静而
断然,没有丝毫的悲喜起伏,只是看着眼前的青衣女子和同样漠然的得力下属,淡淡道
,“不管怎样,来做个了断吧。”
“是。”对于领主的命令,高欢只是漠然的回答了一句,便站在原地,不再试图离
去。
看着眼前忽然变得完全陌生的人,风砂嘴唇颤动着,许久终于挣扎着吐出了一句话
——
“高欢,你简直不是人!”
高欢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不曾开口。听到了这句话,眼中却反而蓦然有轻松的神色
,嘴角浮出了一丝淡漠笑意,一字字回答:“说的对。”回答了这三个字以后,他转向
阿靖,恭声道:“靖姑娘,话已说清楚了。属下告退。”
他缓缓转身,目光始终没有半丝波动。
“今天的一切,也是七年之前小高所经历过的……你莫要以为,他不懂得李鈱的心
情和感受。”始终不动声色的阿靖蓦然开口,淡淡对一边的风砂道,风砂一惊,抬眼看
著高欢,却发现第一次,那个人避开了她的目光。
阿靖的眼睛一直只看着空气,漠无表情:“正因为懂得,所以才无情。”
高欢的双手用力握紧,双肩微微发抖,显然这几句话已直刺入他的心里。
“我带你来听雪楼,就是让你明白他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阿靖注视著风砂的
眼睛,一字字道,“叶姑娘,你和我们不是同一类人,不奢求你能原谅什么……但是,
至少希望你能了解这样的生活,然后,再决定是否恨他。”
风砂虽没开口,可目中已有泪水缓缓溢出。
阿靖轻轻拍拍风砂的肩,面纱后的眼睛却微微波动了一下:“还有什么话,你们好
好说完想说的话——离开这间房间,你们……就是从未相识的陌生人。”轻轻叹息了一
声,绯衣女子掠入了暗道。
在暗门合上之时,她听到风砂的哭声像水一样荡漾开来。
※※※
阿靖清丽的脸上罩着轻纱,静静坐在密室中等著萧忆情。
“你今天怎么了,居然放走李鈱!”萧忆情推开门,与往常相反,第一句就是厉声
责备,“你知不知道他若落入风雨组织或天衣会手中,将对楼中大为不利!”
“我知道。”阿靖平静地道,如水的双眸从面纱下轻轻抬起,注视著萧忆情。萧忆
情皱了皱眉,眉间出现了在她对面坐下,平了平气,问:“那你怎么了?是糊涂了?”
“总是太清醒也不好,人一生总要糊涂几次的。”阿靖依然静静地说道。
萧忆情冷冷一笑,他苍白俊秀的脸上已有怒容,连一向温和从容的语音也变得咄咄
逼人:“幸好我还不糊涂——发现得早,我已派人快马加急、取回了李鈱的首级,否则
,真会出现大错!”
阿靖端坐着的身子徒然一震,手指蓦然用力的掐入了掌心,目光一刹间也亮如闪电
,透过面纱盯着萧忆情,一字字问:“你杀了李鈱?”
“不错,”萧忆情冷冷道,“又怎么样?”
阿靖盯着他看,目光中透出的冷光和杀气让人触目惊心。萧忆情却只是冷笑,俯下
身,轻轻揭开她脸上轻纱,看着她,忽然冷冷问:“你能阻止我杀他?”
阿靖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目光变幻不定,唇边忽然有莫测的冷笑。
萧忆情也是一言不发的看着她,但目光却渐渐柔和起来,长长叹息了一声,负手站
起:“我知道我这样做伤了你心——莫要怪我不近人情——当年雷楚云之事,难道你忘
了?”
又提起这个名字,下意识的,他一口饮尽了杯中的酒。喝得太急,听雪楼主咳嗽起
来,半晌方止。急忙从怀中取出一方雪白的丝巾轻拭嘴角,丝巾立刻被染红!
绯衣女子的脸色微微一变,起身快步走了过去,拉上了重重帘子,又拨旺了手炉,
一把将酒杯从听雪楼主的手中夺走,扔到了角落里:“墨大夫不是说了不能喝酒了么?
一边求医,一边却糟蹋自己的身子……你究竟想不想活了?”
虽然是极力压低了声音,然而焦急和气恼还是不由自主的透了出来。
萧忆情咳得两颊泛上了红潮,双肩不住地抽搐,似乎要把肺都咳了出来。许久,才
平息下来,苦笑:“有时候……我的确想、还真的不如就这样…死了……”
“死了倒是一了百了——可惜,现在你的死活已经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微微冷
笑着,阿靖将紫金手炉拨旺,放到了他的手中,“你死了,听雪楼上下万余人怎么办?
”
萧忆情顿了顿,忽然微微笑了起来,终于问:“方才,你想说什么,阿靖?”
阿靖沉吟了一下,缓缓道:“改天再说吧,今天不合适。”
“为什么?”萧忆情有些奇怪,“有什么事值得让你这般吞吞吐吐?”
阿靖迟疑了一下,才缓缓道:“我想求你给高欢自由,让他跟风砂走。”
萧忆情脸色立即变了,目光又尖锐了起来:“你说让高欢走?他此时正当颠峰,领
导著吹花小筑的杀手组织,至少还可以为我效力五年……你居然为了一个楼外不知来历
的女子,要求我放走这样一位人才?”他的目光如利剑般逼视著阿靖。
“任飞扬非常优秀,他在训练之后,完全可以来接替高欢。”阿靖的目光始终在看
着他,轻声道:“难得我这样喜欢一个人——风砂,那个女孩子,在她身上,我甚至可
以看到我本来应该是什么样子……”
“我不想让她的手沾上一丝血,我不想让她以后永远不幸福。”听雪楼的女领主突
而低下头,叹息了一声,“萧楼主,我们手底下杀了多少人,流过多少血?那样深重的
罪孽……”
她的手已在萧忆情的手心里微微发抖,如同她的声音:“当年杀了霹雳堂的雷氏全
家,我已心知罪无可恕;以后这几年跟着你到处征战,杀人如麻,血流成河,更知死后
必入地狱。何况拜月教一战中……”
说到这儿,她话音一顿,不再说下去。
但萧忆情的目光又变了,低声喃喃道:“拜月教、拜月教……”他神色已有些恍惚
,那样的字眼,是他们两人之间心照不宣避讳的话题。迦若、迦若啊……
但恍惚中,他还是看见了湖上燃起的大火,看见烈火中的明月,还有圣湖的风暴…
…冷汗从他的额上渗出,他不由自主握紧了阿靖的手,剧烈地咳嗽起来。他目光停留在
她项上那一个破旧的护身符上,神色突然一震——那样深沉殷切的执念、依旧停留在那
里。
顺着他的目光,阿靖下意识的回手,触摸到了那个护身符。刹那间仿佛闪电照亮她
的心,向来冷漠高傲的女子,眼中忽然泛起了淡淡的泪光,不再说话。
萧忆情看见她眼中的泪,心中突然一冷,感觉有寒流慢慢升起,让心都灰了一半。
他生性高傲专制,一生中以权力地位俯视天下,可偏偏缠身的绝症又让他每时每日
面临着死亡,所以他的个性也被深深分裂为两半!
他重权嗜杀,但他害怕死亡;他无情冷酷,为人极重理性,可另一面又极为空虚寂
寞,内心脆弱;他极度重视个人尊严,让全武林臣服于他脚下,可另一面却又在不断地
寻找能让他平等相待的人……这分裂的个性,让他变得令人捉摸不定。
然而,这世上,永远有两个字,时时刻刻刺痛他的心。
迦若。
滇南的往事,一幕幕回闪。萧忆情看着阿靖,天性中的高傲冷漠瞬的抬头,压倒了
一切,冷冷看了她一眼,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密室。
※※※
“禀楼主,左舵主前来拜见!”
“让他进来吧。”萧忆情在软塌上微微抬了抬手。阿靖在他身侧,将各分舵的文书
信件一一过目。她抽出左舵主的上书,看了一眼,淡淡对萧忆情道:“左舵主此次回楼
,还带了九名江南佳丽。”
这时,左舵主已上前单膝跪下:“拜见楼主!属下已将设立扬州分舵之事办妥,而
且属下亦带回九名女子,充楼中仆婢之用。”
萧忆情从阿靖手中接过名单,看了一看,却也不动声色:“要知楼中从来无此先例
,而且听雪楼既已成天下第一大势力,也要注意安民抚民,岂可以声色自娱?”
左舵主略有慌乱之色,忙道:“属下见其家中贫寒,无力抚养,才出钱买下,并非
强掠民女……而且……而且楼主位高寂寞,也……”他看了一眼阿靖,不敢说下去。
连下属都看出他的寂寞——萧忆情眼中掠过一丝黯然,不再诘问:“你先退下去吧
。”
他对阿靖微笑:“楼中事务繁多,辛苦你了。”
不知怎的,阿靖看见他的笑容,心中却有一阵不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