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茉从阴暗的死牢里狂奔而出,外面已然是清晨,身后那些惨嚎和血腥味还在纠缠着
她,令她想要呕吐。她拼命地奔跑,从刑部大牢的侧门跑出,根本没有顾及自己衣衫尤自
凌乱,衣襟被撕破了一大片,雪白的肌肤在寒气里颤栗。
她踉踉跄跄地跑着,幸亏一路上并没有人看到她的样子。
清晨的禁城里人声稀少,连一声鸟雀的鸣叫都听不到。街道上还没有一顶轿子一辆马
车,道路两侧朱门紧闭,也不见有人出来走动——居住在权力中心的那些贵族们生活奢华
,有着夜夜笙歌的习惯,往往要睡到日中方起。
在奔过了两条街后,景风门已然在望,然而一个转弯,她却忽然撞入了一个人怀里。
“啊?”那个人被她撞了一个满怀,然而身形却并不见摇晃。他退开了一步,只看得
她一眼就迅速地转开了头去,“怎么了?小姐有需要帮忙的地方么?。”
她惊慌不安地挣扎着,想继续逃开,然而那样温和的语气却让她有些安定下来。
她抬起头来,看到了一张宁静温和的脸。
那个人看着她,眉头微微蹙起,露出惊讶和关怀的神色。
“遇到歹人了么?敢在帝都里生事,定不会逃得过的——不要怕,现在没事了。”他
的神色是这样温和,毫无冰族贵族里常见的冷漠和矜持,她只看了一眼,便松懈了挣扎的
力量。
“没……没什么。”她哽咽著,知道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刚才发生的事情。
那个人沉默了一下,只是道:“没事就好。”
他穿着一般帝国贵族不屑于穿的白色苎麻长袍,轻袍缓带,没有任何饰物。衣服上既
没有象征军衔的金鹰标记,也没有象征门阀的家族族徽——然而,这附近是十巫才能居住
的地方,能一大清晨就在这里走动的自然不会是一般的平民。
是谁……谁呢?
“飞廉公子,”在尴尬的僵持间,她听到有人唤,“药我拿来了,要去含光殿那边么
?晶晶真是不乖,非要跟我们出来……我们快些走,趁著一大早就去拜访,也免得被其他
人看到——”
飞廉公子?她蓦然一惊,僵直了身子。
“哦,碧,出了一点事,”那个人转过身去,对那个捧著药囊的美丽女子开口,“我
们先送这位小姐回去,再去含光殿那边吧。”
碧?她心里又是一惊,定定地看着那个水绿衣衫的绝色丽人——
那是一个极美的女子,不过双十年华,肤色如雪容光照人,手里捧著一个包袱正匆匆
从布政坊出来。她的眼光紧紧跟随着这个女子,落在她碧绿的眸子和深蓝色的长发上。
——鲛人?!
这个叫做碧的鲛人女子,难道就是……就是传言中的那个……
“好的,公子。”那个鲛人看到了她衣襟碎裂的模样,仿佛明白了什么,立刻点了点
头,走过来伸出手替她将碎裂的衣襟掩上,同时将身上的外袍除下递了过来:“不要紧,
已经没事了,姑娘。”
“不!”在那个她触碰到自己的时候,明茉尖声叫了起来,往后退了一步,露出某种
嫌恶的神情,“别……别碰我,鲛奴!”
那个名叫碧的女子手指僵在了半空。
“呼……”她轻轻吐出了一口气,摇了摇头,微笑,“是呢,我都忘记了规矩——没
得到许可,鲛人怎么能够随意触碰巫即一族的小姐呢?”
巫即?
听得这个称呼,飞廉的神色也变了一下,视线落处,却看到了碧手指间的那个金色纹
章——那一片被掩起的衣襟上,清楚地绣著一枚金色双菱形的符号。
那是十巫中巫即一族的家徽。
双菱形的旁边绣著两两成对的金星,分明表示了眼前这个女子的出身:巫即家族二房
的第二个女儿。飞廉忽然说不出话来了——这,不就是前几日巫朗大人给自己看的庚帖上
写着的那个女子么?
巫即家族二房三夫人的第二个女儿:明茉小姐。
他的家族给他挑选的妻子。
“这门婚事,是你翻身的最好机会。”
那一日,身为国务大臣的叔爷把大红烫金的帖子放到自己面前,语重心长地开口:“
现在巫即家族里长房无后,正是二房掌权的时候,娶了绝对没错——别小看人家是庶出,
可明茉的母亲是一族里的长房么女,也是最得当今巫姑大人欢心的一个……巫姑一族一向
由女子继承,她母亲很有可能成为下一任巫姑!”
巫姑家族的女子……他想起了那个鸡皮鹤发的老婆子,不由微微打了个寒颤。
是不是她的后人,也是这般模样呢?
“当年我就想把明茉娶进门,可惜被巫彭那个家伙抢先定给了云焕。”说起这件事,
巫朗尤自恨恨——军政两位大臣百年来钩心斗角,即便是在子孙辈的婚姻上也是处处作对
你争我夺,“多亏这次把云焕给连根拔除了,你照旧可以……”
“有劳叔爷为我费心了,”他突兀地开口,对长辈行礼,“只是,我并不打算要翻身
啊。”
巫朗的脸刹那间就沉了下去,露出几乎是恨铁不成钢的怒意,举起了手里的玉尺:“
你说什么?”
旁边晶晶正好捧著一把各色的糖块跑进来找飞廉,一看到巫朗在,吓得半句话也不敢
说,直接躲到了他身后。飞廉叹了口气,放下正在看的《游仙录》,伸出手摸了摸青族女
孩柔软的头发,微笑起来:“叔爷,我刚刚过上想要的生活,真恨不得永远都这样下去—
—这样已经很好了,还翻什么身呢。”
“烂泥扶不上墙!”国务大臣看着这个自己自小溺爱的孩子,狠狠将玉尺打到了案上
,吓得晶晶猛地缩回了飞廉身后。
——只知道和鲛人、贱民混在一起,白白辜负了他的期望和天生的好身手!
然而飞廉还是露出一副洗耳恭听但并不介意的神色——从苍梧之渊孤身回来后,不知
是受到的打击太大,还是真的身体一直未恢复,这个和云焕齐名的军团双璧一直过著革职
后的闲散生活,赏花养鱼,听碧唱唱歌,教晶晶学学字,日子就这样悠然的过去。
巫朗简直对这个侄孙无可奈何。
分明是一族里最优秀的年轻人,分明具有那样高的天赋,受过那样纯正严格的教导,
有着帝国最高贵的血统——可为什么这个孩子却一而再再而三的辜负自己的期望?
反而被那个原本什么都没有的云焕,这样一步步的抢到了前头去!
巫朗终于缓缓放下了手,颓然推开了门。
“飞廉,你逃不掉的。”背对着他,国务大臣却忽然喃喃说出了一句话,“同样是失
利贻误军机,云焕如今已在辛锥手里,而你却还能躺在这里看书——你应该知道是因为什
么。”
飞廉悚然一惊,收敛了脸上一直悠闲的神色。
是的……他并不是不知道自己脚下的位置。如果不是有着根深蒂固的门阀背景,有着
掌握帝国大权的叔祖照应,就凭他犯下的任何一个小错误、他早已该和云焕那样被放弃、
被送入那个酷吏的手里了。
“如今局势越来越复杂,内忧外患,虎视眈眈。”巫朗望着城市中心那一座巨大的白
塔,喃喃,“叔祖已经老了……这棵大树,也不知能罩得这个家族到几时。”
飞廉不再微笑,静静站起了身,凝视著那个扶门而立的背影,忽然发现这个叱?天下
的族长骤然已经是如此的衰老——毕竟,也已经一百多年的明争暗斗过去了啊……为了让
家族屹立不倒,巫朗大人又耗费了多少心力?
他忽然觉得有些歉疚,望着那个背影:“叔祖……”
“孩子,我知道你的心思,”巫朗摇著头,苦笑起来,“豪门逆子啊……你的心,怎
么就不向着自己的家和族呢?你喜欢那个鲛人女子是么?你同情那些贱民是么?你是恨不
得把这帝都里的三道城墙全部推翻吧?……我,怎么会有这样的孩子呢?”
飞廉怔住,张开了口,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原来,这个平日不大和小辈说话的族长,竟然有着看透人心的能力。
“别做梦了……孩子,你逃不掉的。”巫朗低低笑了起来,轻蔑而讥诮,“只要你活
在这个云荒上,你永远不可能娶一个鲛人,也永远不可能和那些贱民称兄道弟——这并不
是你拒绝一次婚约就可以解决,你活在这个云荒,你逃不掉的。飞廉。”
飞廉沉默下去,多年来还是第一次听到族中至高无上的长者这般说话,感觉心里有一
种震动正在渐渐扩散开来——
是的,他一生下来过的就是锦衣玉食的生活,门第高贵、万人景仰,拥有健康、财富
、智慧和技艺,几乎获得了整个云荒上所有人都憧憬的一切。他一直心安理得的享受着,
却从未想过究竟是什么带来了这一切、又是什么保证著这一切。
就算他一直试图挣脱,试图抗拒——却不知自己正是在这样的束缚里才安全优越地成
长起来的。
“有时候,我真希望云焕是我的孩子。”
巫朗喃喃,仰望着白塔叹息了一声。
飞廉一震,某种刺痛针一样地扎到了心里。他看着族长,发现他握在门框上的手在微
微发抖。晶晶从身后扯住了他的衣服,发出颤颤的咿哦声,这个青族的孩子虽然听不懂他
们冰族的语言,却也知道此刻气氛的凝重。
他也叹息了一声,带着歉疚:“只可惜,我不是云焕。”
一老一少两个人在刹那都陷入了沉默,只有帝都的风在舞动,隐隐带来硝烟的气息。
巫朗忽然苦笑起来了:“我的孩子们啊……如果我倒下了,谁来继续给予他们华服美
食、高官厚禄?谁能保证我的孩子们不被巫彭送入大牢、交给辛锥?谁能保证巫朗一族,
不至于象前代巫真那样被覆灭?”
老人背对着房间,低声:“飞廉,你能么?”
“你能在顾着你的鲛人女奴和异族养女之余,为族人想一想么?”
他被那一连串的问句击中,怔怔站在原地,手里那一卷《游仙录》无声滑落在地。
“叔祖……”他涩声开口了,身后的晶晶扯了扯他的衣襟,露出惊慌的表情,仿佛知
道即将说出口的是一句不祥的话——
但他还是说出来了:“容我再想想吧。”
然而,还来不及想,在帝都的清晨,他就这样猝及不妨的遇到了家族为他定下的未婚
妻——那个出身高贵的女子在霞光中飞奔而来,衣衫不整的撞入了他怀里,惊慌失措。
那样尴尬的开端。
他侧过头,有些不自然地点了点头:“明茉小姐?”
“飞廉公子。”明茉镇定了一下,拉拢了衣襟回礼——显然也明白了对方的身份,她
瞬间回过了神,显露出门阀贵族女子惯有的矜持和冷淡。
“幸会了。”飞廉继续客套了一句,然后就发现再无什么可说。
——那样尴尬的局面,聪明人都知道此刻对方一定想着及早脱身回去,而不是在大街
上这样客套来去的端著架子说话。
“告辞了。”还是明茉率先说出了这句话,回过头去。
——这般的样子,却恰恰被对方看见了,不知道会引起怎样的猜测。
传出去的话,说不定,这门婚事也就此黄了吧?
她却微微苦笑了一下:定了两次婚约,却都无疾而终,从此后她在十大门阀里的声誉
算是完了,可能永远都不再会有人上门提亲了。不过,这样……倒也是不错呢。
在十大门阀之中,在数以百计的贵族之中,她想嫁的、却只是那一个。
——那一个于今再也没有可能见到的人。
她拉着衣襟,失落地往回走着。背后的两人也已然结伴离去,隐约有低语传来:“这
些药,巫真大人那里不知有没有……生肌续骨的……云焕刚放出来,不知道伤到什么程度
……”
她骤然站住。
什么?他们说什么?云焕……云焕刚放出来?!
“等一等!”她骤然回身,追了上去,“等等,我跟你们一起去!”
第五章 破军
含光殿位于伽蓝帝都的皇城东北角,在玄武门后的东内苑旁,一贯是历代圣女居住的
地方——除了在白塔上侍奉智者大人之外,每一任圣女的所有时间都在这里渡过。
沧流帝国统治云荒后法令森严,一切都遵循铁一样的秩序被划分开来,冰族和其余各
个种族之间更是有着不可逾越的差别。冰族人数不多,一直居住在伽蓝城内,按照种姓的
不同被分开安置在不同的区域,世代从事不同的分工职业。
伽蓝帝都分三道城墙,其中外城也被称为“铁城”,里面居住着的都是从事劳动的平
民;一般的贵族居住在内城,担任帝国的一些军政职位;而最后一重城墙是禁止任何人随
意进入的,被称为“禁城”,里面居住着的、便是把持着这个大陆秩序的十大门阀:元老
院十巫。
而含光殿,就位于这一片最高贵的区域内,然而却显得分外冷清寥落。
——的确,对于帝都那些门阀贵族来说,深陷绝境、内外无援的巫真家族如今已然是
避之而不及的不祥之人,连一手扶持他们家族的巫彭元帅都已经将其拒之门外,又怎么会
有人在保持来往呢?
然而,清晨的阳光里却响起了轻轻的叩门声。
“谁……谁呀?”庭院里传来了怯生生的问话。
“是我。”一个清朗的男声回答,“受巫真大人邀请而来。”
花径上传来木屐急促的声音,门吱呀开了一条缝,门缝里露出一双惊惶不安的湛蓝色
眼睛,打量著门外的来客,仿佛一只受了惊吓的花栗鼠。
“是飞廉少将啊……”终于,门后的眼睛里流露出释然的神色,“快请进吧。”
门开了一条缝,飞廉迅速的闪身而入,对身后招了招手。
“她们……她们是谁?”来开门的少女看到紧随其后的两位女子,不由吃了一惊——
来的两人,一个是冰族贵族,另一个居然是个鲛人?
“不要紧张,云焰。”飞廉安抚著少女的情绪,一一介绍跟随自己而来的不速之客,
“这位是我的鲛人碧,还有一个是……”
他看了一眼明茉,还是觉定说实话:“是巫即家的二小姐。”
然而云焰却依旧只是怔怔的听着,脸上并无半丝表情。飞廉霍然明白过来,自从被智
者逐下了白塔之后,这个圣女就被灌下了药物,洗去了侍奉智者时候的一切回忆——
自然,也包括了那段时间发生的任何事情,比如自己哥哥的婚约。
“巫真大人呢?”飞廉叹了口气,问,急切地看向房内,“你哥哥呢?”
一提到云焕,云焰全身就触电般颤了一下,脸上露出极恐惧的表情,瞟了一眼侧厢,
喃喃:“在里面。姐姐……姐姐今天一早把哥哥带回来了……他……他……”
她忽然间哭出声来,捂住了嘴全身发抖。
“他怎么了?”飞廉心里一冷,再也忍不住地转过身,便向着侧厢疾步走去,声音亦
已经发颤,“他怎么了!”
碧和明茉紧随着他。然而,在他们刚踏上廊下台阶的时候,却被一只手拦住了。
披着白色圣衣的女子悄无声息地站到了廊下,张开双手拦住了闯入者。巫真云烛——
这个近日来帝都上下传言已被赐死的女子,此刻却活生生地站在了他们面前,脸色苍白而
又疲倦,伸出的双手上隐隐残留着血迹。
明茉眼里骤然一亮——那样清冷秀丽的容色,那样高贵疏离的气质,那样雪似洁白的
衣衫,晃若不似这个世间所有,仿佛绝顶上的残雪,洁净而沉默,与世隔绝。
她心里只觉一阵绞痛:她无法想象这样的女子,也曾经被推倒在那个污浊血腥的地板
上,被那个猪狗一样的侏儒践踏。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何时变得如此令人绝望。
“请留步。”巫真开口了,将三人拦回,“他刚刚睡去。”
她一一看过了三个人,看见明茉的时候微微露出惊讶的神色。然而她并没有说什么,
只是将他们拦住:“我弟弟刚睡去,请勿喧哗。”
“……”飞廉生生顿住了到嘴边的问话,松了口气,将脚从廊上移了下来,重新退入
了花园,回头接过碧手里的药囊递上:“巫真大人,今天一早接到传讯,我就带了一些家
里密制的药过来——都是外面买不到的,希望能有所帮助。”
巫真没有去接,凝视著这个军团里和云焕并称双璧的青年,眼里忽然流露出悲哀的光
。
“谢谢。”她开口了,极轻极冷,近乎梦呓,“不过……只怕用不着了。”
她喃喃:“再也用不着了……”
什么?仿佛一支利箭呼啸著洞穿心脏,药囊从他手里沉沉落地,发出瓷器碎裂的闷响
。飞廉不可思议地望着云烛,仿佛一时间还没明白她的话是什么意思。
云焰在一旁再度失声哭出来,捂著嘴远远跑开。
“不可能再有药能治得好他。”巫真轻轻说著,神色似已麻木,“飞廉少将,我请你
来也不是为了这个,只是……”
“他怎么?他怎么了?”然而她的话被一阵尖叫打断,明茉再也忍受不了,一把推开
了挡在前面的飞廉冲了过去,“让我看看他!”
飞廉猛然拉住她,明茉踉跄著后退了三四步,几乎从廊上跌落下来。
“请你不要再吵到我弟弟了——明茉小姐。”巫真眼睛定定落在了她身上,带着几乎
是无法压抑的悲哀看着她,一字一句叫出了她的名字。明茉惊住——原来,虽然只在巫彭
元帅主持的定婚典礼上见过一面,她却早已认出了自己。
——那个曾经和弟弟定下过婚约、却又在云焕入狱后悔婚的女子。
她是这么看自己的吧?明茉下意识地掩住了脸,微微颤抖。
“他并不想见任何人。”巫真静静道,转头看着天空,仿佛控制着心里某种情绪,“
尤其是、你们这些昔日认识他的人。”
“那,为什么又传讯给我……”飞廉喃喃,心里已然猛地往下一沉。
——他不想见任何人……能让破军如此的,又会是怎样的打击?
“那是我自己的意思,”巫真一直抬头看着天,声音平静,下颔却在微微颤抖,“我
……心很乱,想找个人商量一下。我们云家,可能到了生死的关头——但除了阁下,我实
在找不到一个肯在此刻来含光殿的人。”
飞廉沉默下来,发觉自己的手也在微微颤抖。
“云焕是我朋友。”他咬著牙,“无论他在哪里,我都会去看他。”
巫真终于低下了头,看着廊下的青年军官,微微一笑:“我知道。”她轻轻道:“我
知道你在他入狱的时候,就曾经想方设法地去探监。”
她怎么会知道?飞廉有些诧异,叹息:“可惜最终还是没办法进去。”
“是,他们怎么会让你进去呢……”巫真淡淡的笑,不知是什么表情,“可是,你却
是唯一在那段日子里还关心着我弟弟的人——所以今日我将他从牢狱中带出后,第一想到
要告诉的人……就是阁下。”
“多谢巫真大人。”飞廉低声。
“但是,我并不是想要阁下带着新任未婚妻来这里。”巫真冷冷道,冰蓝色的眼睛看
著一旁的明茉,露出难以形容的复杂神色,“虽然巫朗和巫即一族得到了门当户对的好姻
缘,却也不必带来这里炫耀吧?”
飞廉脸色一变,终于知道哪里不妥,下意识地放开了拉着明茉的手:“不,我不是故
意带她……”
“和他没关系!”明茉抬起了头,仿佛鼓足了勇气,大声道,“是我在路上遇到了飞
廉少将,硬要跟着他来的!”
巫真转过眼睛,静静地审视着她,仿佛想从这个贵族少女身上看出弥端:“是么?”
——连巫彭元帅都已经将云家拒之门外,这个女子又怎么会想来呢?
——这般的举止,如果被十大门阀知道了,必然会带来非议和惩罚。
“我……我想见云焕!”明茉暗自握紧了手,直视著圣女,“请您让我进去看看他!
”
“为什么?”巫真冷淡地开口,“婚约已解除,小姐和我们云家已然没有任何关系—
—这样子的忽然来拜访,会引起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那是我母亲的意思!是我家族的意思!”明茉终于忍不住叫了出来,紧紧噙着眼里
的泪水,“我……我不想这样!我想见他!你让我进去吧!”
巫真忽然沉默下来,手指在宽大的圣衣下绞在一起,深深吸了一口气。
——见惯了那些矜持高傲的敷粉贵族,还真想不出十大门阀里居然还有这样的女子。
“在未婚夫面前说这样的话,是不合适的。”她静静道,看着一侧的飞廉,飞廉苦笑
了一下,摇摇头拉着碧走开,避在一旁。
然而巫真依然没有让她进去的意思:“明茉小姐还是请回吧,否则令尊令堂会担心的
。”
明茉站在那里,眼里的泪水终于滑落,霍然抬起头看着她,话里已然带了哭音:
“为什么?为什么辛锥不让我进去,你也不让我进去!”
仿佛一支无形的利箭瞬间洞穿了心脏,巫真云烛的脸刹那变得惨白,猛地踉跄了一步
,看着眼前衣衫不整的贵族少女——她、她说什么?辛锥?她……她这个样子,难道是刚
从“那个地方”出来?!
她竟然去了刑部大牢!
只不过见了三次吧?这个锦衣玉食的贵族少女居然就把鹰一样矫健的年轻军人当成了
爱人,却不知道对方把自己当作什么。然而,她居然这样不顾一切——为了一个她根本不
了解的人,一脚踏进了那样血腥龌龊的地方!
她已经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又将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你……”那一瞬她只觉得心痛到无以复加,颤抖著将手放在了明茉肩上,说不出一
句。
明茉眼里的泪水簌簌而下,仿佛片刻前的恐惧一直压抑到如今才爆发出来,她哭得全
身颤抖:“求求你……让我见他……母亲大人逼着我出阁,我怕我再也看不到了……”
巫真僵硬地站在那里,看着她,终于缓缓点了点头——
就让她看一眼吧。
看了,也就可以死心了。
他静静躺在黑暗里,不知道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
那些无所不在的惨嚎声忽然间就拉远了,身体上剧烈的疼痛也忽然全部消失——这个
空间在一瞬仿佛被抽空了,除了寂静和黑暗,仿佛什么都不存在。
然而,只有他知道,那片黑暗里有一双眼睛在看着他。
金色的,黯淡的,在最深最浓的黑暗里看着他——
“你在想什么?”
有个声音忽然开口问。
他想开口,却发现被毁坏的咽喉已经不能说出清晰的话;他想抬起手在地上写,手腕
却呈锐角状地耷拉下来;他动了动,发现甚至连坐起都无法做到——全身所有的关节,所
有的肌腱和筋络都已经被割裂开了,仿佛一只被拆散的人偶。
那一瞬间他恍然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已经毁坏了……这个身体,承载他灵魂和梦想的身体,已经全数被毁坏了!
在那个酷吏用小刀剥离他的肌肤、不留丝毫痕迹地从皮下挑断全身筋脉后,他将再也
不能握剑,再也不能骑马,甚至再也不能如一个普通人那样行走和起坐。
是的……一切都完了。
他已然从攀登著的悬崖上失手下坠,落入了无尽的深渊——
不会再有人来救他了……所有人都离弃了他,甚至他曾经一度视为楷模的巫彭元帅也
拒绝伸出援手。他和他的家族,即将步上一任巫真的后尘,沦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一切都
在摧枯拉朽一样的倒塌:他的师傅死去了;他的同窗出卖了他;妹妹被赶下白塔;未婚妻
另投怀抱;在受刑的监牢里,他甚至可以听到那个侏儒压倒在姐姐身上的喘息声……
而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躺在这一片黑暗里,静静等待着死亡和腐烂。
不……不!不能就这样结束了!这一切,远未结束!
那一刹那,巨大的愤怒、憎恨和不甘支配了他的心,他张开了口,用尽全力发出声音
,去呼应黑暗里的那个声音。
“多么强烈的毁灭欲望啊……真不愧是破军。”
那个声音终于又响起来了,在空旷的大殿里回响——
“你想说什么?”
“是想活下去?”
“想重新握起剑?”
“想站到最高处去、把一切握在手心?”
他的眼里闪过雪亮的光,努力张开口,从损坏的喉咙里发出肯定的回应声。然而那个
声音一顿,却低低模糊的笑了起来——
“只可惜,作为一个‘人’的你,这一生是永远无法做到了……”
“你的身体已然被彻底摧毁了。”
“——野心勃勃的年轻人,你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了。”
“真是天真啊……以为靠着个人的能力、就可以一直爬到顶峰,突破铁一样的秩序,
脱去自己贱民的烙印么?
“愚蠢的孩子……既便你剑技绝伦,勇贯三军,又有什么用?
“你永远无法真正走入帝都任何一个家族的大门,参与那些人的聚会或者酒宴——你
只不过是一个闯入了帝国花园的小狼崽子……而你的姐妹,也只不过是一个听话漂亮的摆
设。”
他的身子剧烈的发抖,如果身体可以动,他会一拳打到对方脸上去!
然而,他刚一动,黑暗的最深处仿佛有风在涌出,一瞬间将他包围——那个声音忽然
间近在耳畔,带着说不出的诱惑和蛊惑,低沉的开口:
“告诉我,你想获得新生么?”
“你想得到灭尽所有仇人的力量么?”
“你想颠覆天地、站到这个云荒的至高点上去么?”
“或者……还是愿意永远做一个废人,躺在这里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姐妹被凌辱、族
人被屠戮,一辈子被人踩踏在脚下?”
“如果你把身心都祭献给我,我就给予你天上地下无与伦比的力量!”
他的眼睛在黑暗里闪著狼一样的光,用尽全力举起了双臂,向着虚空发出了呼应——
“好。”
他听到自己的喉咙里、清楚的吐出了这样一个字。
“那么,来吧!”浓厚的黑暗里忽然有风暴急卷而来,将他拖离了地面,巨大的力量
一瞬间撕扯开了他,金色的闪电从虚空里劈落,将他身体整个的辟开!
“让破军的光照耀天地吧!”
在撕裂开的一瞬,他发出了非人的嘶喊。
无数的东西涌入了体内,在刹那间将他的神智都几乎挤出体外——那、那都是什么?
在一瞬间他的神智仿佛游离了出去,在黑暗的半空里盘旋,冷冷俯视著自己痛苦挣扎
的躯体——黑色的风卷起了他的躯体,仿佛活了一样的从他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里渗透进去
。
残破躯体还在做着最后无谓的挣扎,然而一道金色的闪电很快击落在了上面。
那个如拆散偶人一样的身体终于一动不动了,他瞬忽回复了神智。
——然而,在黑暗里,他的身体还是无法移动。
“看看你自己的手,”那个声音低低道。
他看着自己高举向虚空的手——软垂的左手手腕上旧伤累累,却赫然有着新增的两道
金色痕迹,仿佛是闪电劈中后留下的烙印,在黑暗中透出诡异的金色光芒。
这是……什么?
“这是魔之左手的烙印。”那个声音笑了起来,带着说不出的满意,“你将是第三个
祭品,破军。我终于在她来之前,完成了传承……破军的光芒,将照彻云荒!”
他惊骇的看着手腕上那一道十字交错的痕迹,却无法坐起身来。
为什么?为什么他还是无法摆脱这个残废之身?
“是。你现在还无法使用这种力量,”仿佛知道他心里的疑问,那个声音开口了,“
因为你心里的憎恨和毁灭还不够——”
还不够?
“魔之左手掌握的,是足以毁灭一切的力量——但是,你却尚未具备毁灭一切的动力
。”那个声音低低道,黑暗里有一双金色的眼睛看着他,“破军,在你心里,还残留着微
弱的眷恋和温暖,你还有不想毁灭的东西。”
不想毁灭的东西?
怎么可能……到了如今,还有什么是他不想舍弃和毁掉的么?
姐姐?飞廉?或者是……
他想开口,然而,那一瞬间黑暗里仿佛闪出了淡淡的柔和的光,一个白色的影子就在
黑暗的最深处浮凸出来了——那是个女子的剪影,坐在轮椅上静静的转头看过来,眼里带
著悲悯的光,唇角露出一丝微弱的笑意。
师傅……
那样的眼神仿佛比方才那个霹雳更惊人,他甚至无法开口,只是在心里呻吟般地叹息
了一声,双臂颓然垂落。
左手手腕上那一道旧日伤口忽然裂开了,鲜红的血迅速沁出,将金色的烙印覆蓋——
仿佛感知了什么,他叹息了一声:是的,是的……他的血还是红色的,还是温热的。
——他是人,不是魔!
涌动着种种欲念的心慢慢平静下去,他望着流血的手腕,渐渐回忆起了这个伤痕的来
历——“好,我发誓:如果我再找罗诺报仇,定然死无全尸、天地不容!”
那一日,他将手直直伸在火上,对着师傅一字一字吐出誓言。烈焰无情地舔舐着他的
手臂,将誓言烙入肌肤——是的,那时候,他是真心诚意的对着最敬爱的人许诺,也以为
自己真的可以恪守。
然而,他终归还是背弃了那个誓言。
——就如他背弃了师傅昔年对自己的期许。
怎么会……怎么会如此呢?
在被捕的时候他就该自杀,否则怎么会沉沦到要和魔交换条件!
剧痛在他身体里蔓延,曾经以惊人毅力顶住了酷刑的少将再也无法忍受这种心灵上的
撕裂,就这样蜷起了身子,在黑暗的地面剧烈地翻滚,发出了近乎呜咽的低吼。
血从他手腕上无止境地流下来,然而那个魔的烙印却在血污后奕奕发出光来。
不可以……不可以就这样……被吞噬掉!
“师傅……”他对着远处那个女子苦痛地伸出手来,“救救我……快、快杀了我……
”
如果这真的是他的末路,如果真的有最后审判,要清算他一生所有的罪孽——那么,
他也宁愿是被师傅亲手钉上刑架。
——他的性命,他的一切,本该就属于她。
那个剪影终于动了,白衣女子无声地站了起来,向着他走来。
她手里握著一把光凝成的长剑,整个人也仿佛虚幻。她走过来,看着苦痛挣扎中的他
,轻轻吐出了一声叹息:“焕儿……”
她的泪水滴落在他脸上。然而,毫不犹豫地,她举起了光剑,对着他迎头斩落!
她,竟真的要杀他?
“不——!”那一瞬间,他却忽然觉得恐惧和不甘,失声大呼起来。随着呼声,手腕
上的金色烙印在刹那间发出了湮没一切的盛大光芒——
光芒过后,一切都安静了。
那一袭白衣悄无声息地向着黑暗里倒了下去,头颅滚落下来,落入他的手心。黑发披
了他半身,依然是带着那样淡然的微笑,最后凝望了他一眼,似是了解、似是悲哀地轻轻
吐出了两个字:“破军……”
随即永远地、永远地阖上。
“不——”他怔住了,定定看着被自己斩下的头颅,发出了绝望的呼喊,“不——!
”
就在那一瞬间,天空中的破军星发出了血红色的光,照彻了天与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