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魔传说 作者:十四郎 转自晋江
第一章 腐烂之都(上)
天气阴霾,寒风呼啸个不休,偶尔夹杂着几片硕大的冰雹,砸在身上生疼生疼。
地上的积水漆黑腐臭,倒映着街边几盏破烂闪烁的霓虹灯,虽然绚烂,却无故凄凉。
夜深沉厚重,狰狞地盖在头顶,天边一颗星子都没有。
她静静地站在街头,漆黑的大衣裹住身体,上面纠结著无数银色诡异花纹,整个人彷
彿化成一尊雕像,动也不动。
及腰的长发尽管屡遭狂风肆虐,却依然水滑油亮,半根也没乱。
她抬腕看了看镶钻手表,凌晨1点10分,委托人迟到了十分钟。
寒意萧索,肮脏的空气也因为寒冷而变得洁净一些,她咳了几声,眼睛却依然冷漠如
冰,纹丝不动。
从口袋里掏出香烟和打火机,几乎不用看,麻利地抽出一根,点火,深吸。
深蓝的烟雾弥漫开来,带着烟草燃烧后特有的醇厚香味,她整个人都被笼罩在里面,
看不清面容。
一阵突兀的喧哗从街角传过来,几个颓废少年打闹嬉笑着往这里走过来,见到她,微
微一怔,立即又哈哈大笑了开来。
几个人飞快冲上来,先还徘徊著不近身。
其中一个张口骂了一句,“滚出我们的国家!黄种猪!”
她的眼波微微一动,仿佛结了冻的冰,却没说话。
“滚出去!滚出去!肮脏的猪!”
几个少年高声嚷嚷着,似乎有什么深仇大恨一般,大胆一些的终于伸出手去,直接就
要抓她那头美丽的长发。
那只手不知道怎么的,竟突然转了个弯,硬生生扭至她眼前。
她依然面无表情,手里刚刚抽完的烟头轻巧地扣入那人掌心,只当那是烟缸一样,用
力一嵌。
少年杀猪一般地叫了起来,凄厉无比。
“上!给我上!杀了她!杀了这只黄种猪!”
他没命地吼著,捉著严重烫伤的手,小丑般只知道跳脚。
那几个少年顿时疯狂起来,从裤子口袋里掏出弹簧刀,“噌”地一声弹出,朦胧的月
光居然也能映在其上,看起来倒也颇为可怕。
她依然不动弹,平静地抬腕再看看手表,1点20分,委托人迟到了二十分钟,半个小
时是她等待的极限,再不来,她就要回去了。
再掏出烟和打火机,点上一根新的。天气冷,只有抽烟才会觉得自己活着,还可以呼
吸。
那几个人已经冲了上来,刀子在眼前一晃,闪过一道寒光,他们的眼神是疯狂没有理
智的。
她缓缓抬手,轻轻捉住那只拿刀的手腕,五指一拢,“喀啦”一声,将其拉脱臼。动
作麻利,迅速,没有一点囉嗦的步骤,甚至称不上优美。
吐出一口烟,飘散在空气里。
还有八分钟。
那些少年似乎给吓住了,开始仔细端详这个穿着黑色大衣的东方女子。
如此之夜,如此之地,她独身在此。东方人一向神秘又胆小,夜黑了从不出门,她莫
非是什么鬼魅不成?
暴力不成,只好辱骂。他们痛恨一切东方人,恨到见了就想杀。
东方人精明且可怕,抢他们的饭碗,抢他们的土地,抢他们的空气,什么都要抢!这
个世界终有一天会被他们挤爆抢空,所以他们是正义的!
她在辱骂声中眉头也不皱一下,深深吸上最后一口烟。
最后一分钟,她可以离开了。
刹车声尖锐刺耳,陡然响在暗夜中,惊心动魄。
一辆加长林肯突然停在她面前,将那几个少年逼到了一边。
车门急切打开,一个穿着正统英式西服的年长男子飞快从车里走出来,走到她面前,
恭敬地弯腰。
“实在抱歉,天净砂小姐,我来迟了。”
她淡淡瞥了那人一眼,低头看看手表,1点30整。
“刚好三十分钟,我还可以接手这个事件。”
她的声音低柔,却冰冷,没有一点感情。
年长男子感激不尽,转身一边替她开车门,一边说道:“实在是因为主人突然又犯起
毛病!上下没一人有对策,忙了半日才来接您。请您务必去解决,布莱登家族感激不尽!
”
“布莱登家族?!”
那几个疯狂少年惶恐地低叫了出来,是那个年年都能排在全球富豪前十的金矿布莱登
家族吗?!老天啊……
她这才刚注意到他们似的,坐上加长林肯,她回头对一个少年招了招手。
他惊惶失措,手脚都不知道该放哪里,急忙上前,不知道这个神秘的东方女子会怎样
辱骂责怪他们的失礼。
“张嘴。”
她冷冷地说著,一点命令的语气都没有,却偏偏含着一种让人无法拒绝的气势。
于是他乖乖张嘴。
“扑”地一声,她将手里抽完的烟头丢进他嘴里,动作轻巧,优美。
他完全呆在那里,张著大嘴,好像口水呆子。
她再也没看他们一眼,关上车门,林肯车扬长而去。
布莱登家族的别墅并不豪华到让人难以想像,而是一栋三层楼的老式洋房。
别墅前有大片庭院,树木和草坪被修剪得整整齐齐。
庭院前的铁门在林肯车到达时吱呀打开,刺耳之极,显然岁月久远。
别墅里灯火通明,只有西角最上面的阁楼漆黑一片,她往那里看了一眼,阁楼的窗户
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黑漆漆一团,煞是可怕。
年长男子将她引到别墅门口,立即有人替他们打开了大门,大厅里明亮温暖,薰衣草
的香气弥漫。两排穿着整洁佣人服的仆人站在绣花羊毛地毯上对他们鞠躬,天花板上吊著
浅紫色水晶灯,不得不承认,布莱登家族依然保留着典型的欧洲式优雅氛围。
女仆将他们引入休息室,那里挂著艳红的天鹅绒窗帘,铺着米色地毯,靠近壁炉有一
组古典沙发,上面坐着好几个人,似乎都是那个犯病主人的亲属。
他们见她进来,都站了起来,一对年轻的男女,还有一个年约五旬的中年美妇,每个
人的眼睛都是红红的,似乎刚才一直在哭。
年长男子将她领着坐在了沙发上,自己垂手站到了一旁。面前的茶桌上已经放好精致
红茶,碟子里盛着数块漂亮的奶油点心。
她却一动不动,看着那中年美妇,冷声问道:“什么时候开始发作的?发作征兆是什
么?具体有什么特征?全部告诉我。”
那中年美妇只顾著打量眼前的东方少女,她看上去好年轻,只有二十来岁,东方人一
向娇怯怯的,她更是不例外,纤细的肩膀和腰身,苍白的脸色,下巴尖尖的,虽然异常秀
丽,却有股诡异感。
这样的小姑娘,当真是他们口中那个闻名世界的除灵师?她有些不信。
她身边的年轻人似乎对母亲的沉默感到尴尬,急忙说道:“是这样的,初次发作是在
半个月前。家父那天兴起,想去西边的阁楼上找很久以前曾祖父留下的一幅画。这种事情
本来让下人去做就可以的,但是家父坚持要自己去,因为就他所说,他小时侯见过一次那
画,从此一直都没忘记过,他怕下人不了解其珍贵程度,卤莽弄坏了,所以坚持自己上去
了。”
说著,他看了一眼眼前的东方少女,见她一点反应都没有,只好再继续说。
“就从那天开始,他整个人变得特别奇怪,也不见他将画拿下来,从阁楼上下来之后
,只说要吃饭,而且要一个人端上阁楼吃。家母担心他有心脏病,怕爬上爬下劳累了,于
是跟了上去,想劝他将画拿下来。结果家父突然大发雷霆,把饭菜全丢了出去,破口大骂
,家母从来没见过父亲这么疯狂的模样,差点吓晕过去,什么也不敢说,只好下来了。”
那中年美妇接口道:“是啊,我家先生从来也没有发过那么大的火,整张脸都充了血
,好像面对着自己的仇人一样。从那天开始,他公司也不去,会议也不开,例行的老友聚
会也不参加,每天就待在西边阁楼上,饭菜给他定时送过去,也很少吃。其实这样也算了
,只是对他健康不利。但是,三天之后,他……突然发起疯来了……”
说着她又哭了起来,手中的丝绸手绢已经给打湿了大半,她身边的那个美貌少女也跟
著哭了起来,身后那年长老管家长吁短叹,倒是那年轻人虽然红了眼睛,却硬是忍了住,
继续说了下去。
“家父平时是非常风趣而且健谈的人,接触过他的人都了解他有多么慈祥宽和,可以
说,我们从小到大都没见过父亲发怒的模样。但是那天,母亲因为实在担心他的健康,就
叫来了家庭医生,带着几个男仆上去打算将父亲劝下来。结果可想而知,那医生被父亲狠
狠揍了一顿,眼镜都碎了,吓得他立即辞职不再干,三个男仆也架不住暴怒的父亲。谁都
不知道他为什么发那么大的火,就好像每个接近他的人都是仇人一样。我后来也上去过,
结果看到他满身狼狈地将一片破纸抱在怀里,我发誓那纸上什么也没有,但父亲却把它当
宝贝一样。见了我他也冲上来就要打,甚至从堆放物品的箱子里翻出画油画用的铲子来砍
人。可以说……他……好像完全失去人性,发了疯了……”
他吸了吸鼻子,用力揉去眼里的泪,叹道:“我十分爱父亲,他是我的偶像,是我心
目中的英雄,天净砂小姐,您应该了解当自己心目中神圣的形象被破坏的时候,那种痛苦
不是语言能表达出来的……从此之后,他不定期的就会从阁楼上下来,见人砍人,见物砸
物,竟是越来越疯狂了……我们都觉得事情诡异,但从没往灵异方面想过。一直到后来相
识的朋友里有一个学巫的大师,他提出事情或许与妖魔有关,父亲可能是……按照你们东
方的说法,可能是被蛊惑住了。那位大师他没有能力解决,是他向我们推荐您,说您是东
方最神秘且高强的除灵师,所以请您务必帮帮我们!家父这种情况先不说对公司造成多大
的影响,因为他半个月没出面,股市的价格已经一跌再跌。而且他总是发疯,又不能将他
捆在阁楼里,这样迟早会出大事。酬劳方面您绝对不用担心,订金五十万您已经签收,完
成之后再支付一百万,当然,如果您觉得不够,我们还可以再加……”
他突然停住了叙述,因为净砂缓缓举起了手,止住他的发言。
这个东方少女不知道为什么,看上去柔弱无比,行动中却自有一股令人不敢亵渎的气
势,那双眼,漆黑幽深,简直如冰一般寒冷。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如此冷漠,如此高华,如此……美丽。
“你确定那纸片上什么都没有?”
她冷冷地问著,左手手指却已经开始掐算方位,那股古怪的气息,的确来自西边阁楼
,但不是恶灵,那是什么东西?
年轻人急忙点头,“是!我发誓!父亲抱着那纸片宝贝一样,但是上面一个字也没有
……不,是根本连个墨点都没有,完全是一张白纸!”
话音刚落,却见她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动作迅速流畅,将那件有银线绣花的黑色大衣
解开,轻轻放在沙发上。
所有人都呆了一下。
她里面居然穿着漆黑的没有一点花纹的旗袍,半高领,盘扣,无袖,高开叉,越发显
得身姿杨柳一般纤细袅娜。露在外面的胳膊雪白细腻,一点瑕疵都没有,年轻人几乎看呆
了。
她从大衣口袋里取出一根筷子似的火红长细物,将一头长发盘了上去。空着两手,回
头看着年轻人,轻道:“西边阁楼具体在什么地方?麻烦你带我去。”
所有人都以为东方的除灵师行业的时候要带上一堆道具,见她两手空空,不由都呆住
了。
年轻人愣了半天,才急忙点头,“好……好!请您跟我来。”
绕过好几个走廊,墙上都挂满了名画,白色大理石的柱子在柔和的灯光下散发著圣洁
的光芒,一切看上去都安详美好。
但是越往前走,阴森的感觉就越重,空气里流动着惊人的邪气。
她微微皱了一下眉,按道理说,仅仅一幅画而已,怎么会聚集来这么多恶念?这一次
却是大行动了。
“就是这里了,您一直按台阶上去,家父就在走廊尽头最里面的房间中。请您务必小
心,家父……今天似乎情况很不好……”
她未置可否,转身就上了台阶。
过道里漆黑不见五指,邪气狰狞浓厚,源头来自最后的那个房间。
她伸手,大腿上面绑着一盒烟,还有一个通体漆黑的打火机。动作优雅地抽出一根烟
,点燃,深吸,邪气随着口中喷出的烟雾,慢慢稀薄。
她走到门口,轻轻一推,门是开着的。
门里出乎意料,灯火通明,里面杂乱地堆著大小箱子。
一张巨大的旧书桌放在正中央,一个人背对着她,坐在转椅上,埋头在桌上看着什么
。
她微微瞇起眼睛,清楚地看到黑色的邪气从他埋首处溢出。
黑暗深处藏着一张笑脸,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你来了。’
第二章 腐烂之都(下)
黑色邪气扩散出一个人形,袅袅地升起,立在那人身旁。
她没有说话,看了半晌。
原来不是恶灵,也不是妖魔,却是一直不肯化去的,附在物体上的执念。
她走过去,伸手刚要碰上那人的身体,却听“砰”地一声,那人突然从凳子上跳了起
来,好像身体里装了弹簧一般,蹦得老高。
他陡然转身,一双眼血红欲滴,恶狠狠地瞪着她,张开嘴似乎是要说什么,却已经什
么也说不出来了。
附在纸上的执念控制住了他的思想,一点一点吞噬他的理智。
净砂的眼睛在他惨青的脸上一扫而过。
只怕这人也曾和这股执念斗争过,无奈不是对手,而且他本身身体情况就不良好,耗
尽心力的下场就是心脏病发作。
这种模样,如果再不收拾掉执念,这人就活不成了。
心念至此,她的手臂微微抬了起来,两指间夹着一根燃了一半的香烟,定在那里等他
先行动。
他发了疯,一脚踢在旋转椅上,整个人野牛一般气势汹汹,连滚带爬地冲过来,一巴
掌就要将她推倒在地。
净砂不着痕迹地让了开来,黑色的身影忽然一闪,影子一样窜到那人身后。
趁着他转头的那一刹那,她将手里的烟举起,轻轻点上那人额头,道了一声:“净!
”
气流乱了套,黑色的邪气在半空中挣扎着,扭曲著,却迫于她净化的功力,不得不乖
乖从那人身上挤出来。
“扑通”一声,那人脸色惨白,倒在了地上,手脚抽搐著,再也不能动上一分。
黑色的邪气瀑布一般汇聚下来,尽数砸在桌上那张白纸里。
黑光突然大作,空气里流窜著尖锐的呼啸声,仿佛哀鸣。
她静静地看着那张纸,忽然挑了挑眉头,目光若有所思。
只一瞬间的工夫,房间里安静了下来,她弯腰先将那人扶起,推开门唤道:“去请医
生,他需要治疗。”
年轻人原本一直守在楼下,听见房内的声响只是战战兢兢,却不敢进去看。此刻听她
呼唤,当真如同得了圣音一般,急忙冲上去。
父亲脸色苍白,手脚抽搐,显然心脏病严重发作了!他急到不知如何是好,将他接过
来就只顾著问:“解决了吗?一切安定了吗?”
净砂走进屋子里,关上门的瞬间轻道:“他没事了,不过需要长时间休息。接下来你
们谁也不许进这个屋子,我要封印那幅画。”
她将门关上,反锁,转身走到桌子旁。
桌上摊著一幅极破旧的油画,浓黑的夜,土黄的月,还有死灰一般的建筑。
一切都是死亡一般沉寂阴冷,土地上流满刺目的鲜血,一块块残肢散落,腐烂,败坏
。
油画下面有一行细小的签名:‘腐烂之都——奥利亚多·弗西明·布莱登于XX日XX月XX
年’
她目光如冰,看了良久,然后伸出一根手指,按在那画上。
“是什么执念,存在如此之久,让我看看当时的画面,让我将你净化。”
她闭上眼,将意念集中在指尖,轻喝一声。
画面陡然转变。
她孤独地站在旷野,天边一轮土黄的月,圆得妖冶诡谲。
土地是死灰一般的黑,夜是无穷无尽的深沉,她顺着邪气的方向走,一脚踏上一块软
绵绵的东西。
低头一看,原来是一条被肢解的胳膊,指头蜷缩在一起,已经看不出是属于男人还是
女人了。
土地开始渐渐融化,有血水从其中溢上来,她看也不看,直直地顺着邪气的方向走。
只是奇怪,这种场景,当时的老布莱登是在什么地方看见的?
画是在四十五年前画的,当时,这个城市有遇过什么大灾难吗?这种残酷的场景,除
非是噩梦或者战场,不然太夸张也太震撼了。
她一边走一边回想,眼光四处打量,无一例外地全是高大却惨灰的建筑,凄凉的路灯
,空无一人的街道,还有,满地的残肢鲜血。
一阵孩童的啼哭闷闷地响起,给寂静的街道带来惊涛骇浪一般的冲击。
她顿了一下,源头看来就在那里了。
哭泣声绵长而压抑,似乎是从什么空旷封闭的地方传出来的。
她慢慢走过去,走近一家破烂的车库。
卷门好像是被什么人大肆破坏过,烂成一团,玻璃碎片撒了一地,其中还有大滩大滩
的血迹混杂。
她吸了一口气,看来就是这里了。
真实的场景,真实的回忆,这里就是让老布莱登执著憎恶了近五十年的地方吗?他曾
经亲眼目睹杀人现场?
净砂掏出一根烟,点燃,深吸。空气里弥漫的血腥味很不好受,他的记忆竟然如此鲜
明,一丝一毫也没有遗漏。
灰白的墙上影影绰绰,晃动着数个人影,似乎正在对什么东西拳打脚踢,偏偏一点声
音都没发出来,车库里只有那个孩童凄厉的哭声,断断续续,似乎要喘不上气。
她一脚踏上玻璃碎片,轻微地发出声响,前方几个晃动的人影顿时停住,转身往她这
个方向奔了过来。
按道理来说,她本不可能在幻境里发出任何声响,所以她微微一怔,立即明白过来自
己原是被老布莱登拉进了他自己的回忆里。
现在她是作为当时的老布莱登,亲身再将过往经历一遍。
头顶的日光灯闪个不停,她的影子在墙上和地上也跟着闪烁,仔细看去,却是一个男
人的影子,短发,胸口还扎著领结。
是当时老布莱登自己的影子吗?他的回忆如此深刻鲜明,实在出乎意料。
“哗啦”一声,车库后面的一扇小铁门被人用力拉开,里面窜出好几个蒙着面的人,
全身上下只露出一双碧蓝的眼,散发著狰狞疯狂的色彩。
他们每个人身上的白色袍子都染满了鲜红的血液,手上还往下滴著血,一见她,立即
嗥叫着如同野兽一般扑了上来。
净砂一下子明白过来。
她终于想起来了,这些人的身份,还有当时这个城市发生了什么事情。
一个瞬间,悲哀袭击心头,她突然明白了老布莱登的心情。这样的执著,他维持了近
五十年,为什么?他本不需要有悲伤的。
身体在瞬间转移,她抽身置外,冷冷看着那群白袍的年轻人对当时的老布莱登拳打脚
踢。
车库外面突然站满了人,隔着破碎的橱窗望里面张望,没人进来,没人说话。
所有的人都是死灰般的脸色,眼睛成了两颗装饰的珠子,漠然又冷酷地看着这一切。
孩童的哭声从车库后面的那个小门里传出来,让人心烦意乱,她往里面瞥了一眼。
不出所料的,那是一间仓库,灰黑的墙壁已经被四溅的鲜血染红,地上胡乱抛著钢棍
,长刀,石块等物,旁边匍匐着数十个不成人样的尸体,血流满地,缓缓渗透进泥土里。
一个浑身是血,双手双脚被人敲断的幼童半躺在中间,张大了嘴巴号哭着,看那模样
才只有五六岁。
黑色的头发,黑色的眼睛,黄色的皮肤,他原是个东方人。
净砂吸了一口气,缓缓在腿上摸索著,掏出一根烟,点燃,深吸。
原来是四十五年前,这个城市的一场不大不小的反东方暴动。
几乎有近一半生活在这个城市里的东方人被人殴打,屠杀,辱骂。所有店面被疯狂的
暴动份子砸烂,将大人极其残酷的折磨之后再弄死,将孩子任意折磨,或打断手脚,或生
生敲去牙齿。
当时,这个城市的人们选择的方式是冷漠和视而不见。
原来是这样。
她淡淡回头,车库外面,围观的,冷漠的,继续走路的,甚至还有叫好和欢呼的,每
一个人的眼睛都是一样的神采。
冷酷,漠视,死灰一般。
她忽然想到了方才见到的那几个疯狂年轻人,夜间徘徊在街头,身上随时带着弹簧刀
。
他们防备的到底是什么?
其实他们防备的或许是自己罢了,怕遇到和自己一样疯狂的人,怕藏在心底的那腐败
的力量。
一切安静下来,那孩子倒在血泊里,再也发不出声音,穿着白袍的那些暴动份子早已
逃窜。
老布莱登破布一般,仰面躺在地上,双眼发直,瞪着头顶那盏闪个不停的日光灯,一
点表情也没有。
橱窗外的行人瞬间变成了狰狞的妖魔,疯狂叫嚣,鲜血从地底喷涌而出,灰白的墙壁
被鲜血淹没,渐渐溶化开来。
她走到他身边,低头看他,没有说话。
老布莱登眨了眨眼睛,两颗巨大的泪水从蓝色的眼睛里滑落,落在地上,没有声音。
“这个城市,原来早就腐烂了;这里的人心,都是腐烂的……”
他喃喃说著,闭上了眼睛。
场景瞬间转变。
高耸的天花板,白纱的窗帘轻轻掩住落地窗,豪华的房间正中,放著一张大床。
床上半躺着一个人,颜料和画笔丢了满床,将白色的床单都染花了,他却一点都没在
意,依然在画架上努力画著什么。
一个小男孩爬在那人身边,目不转睛地盯着画架,蓝蓝的眼睛,雪白的皮肤,好像小
天使。
“曾祖父,你在画什么?”
那人没有说话,专心地用画笔慢慢地,仔细地画著。
很久很久,他终于放平了画架,露出脸来,是老布莱登。
他将画从架子上扯下来,看了半晌,轻道:“我画了一个腐烂掉的城市,这里没有活
人,人已经全死了。”
‘这里没有活人,人,已经全死了……’
他的泪水滴在画上,再也没有说话。
楼下,众人等到心慌意乱,被执念缠身的布莱登先生已经安置在卧室里,刚刚吞下药
,正在熟睡中。
卧室的门被轻轻敲了两下,接着,门开了。
门口站着已经穿好大衣的净砂,目光如冰,冷冷扫过诸人。
“事情已经解决,画我拿走了。告辞。”
他们急忙追出去,年轻的布莱登公子跟在后面叫了起来。
“天净砂小姐!太感谢您了!酬劳方面……”
“按原先商定好的数目,汇去我的帐号上。”
她拉开大门,走了出去,大衣上银线的绣花在漆黑的夜里妖娆盛开,纠缠不休。
年轻的布莱登公子一直追到门外。
“请您至少留一些时日,让我们诚心感谢您!我是真心谢谢您的!”
她停住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
他的眼睛还没学会说谎,湛蓝湛蓝的,和当时哭泣的老布莱登一样纯净。
“你……你们,都是善良的,希望你的眼睛永远这么纯洁。告辞。”
她疾步出了铁门,黑色的身影一晃,立即融进夜色里,再也找不到一点痕迹。
布莱登公子傻傻站在原地,失落无比。
十二小时后,她回到了自己的国家。
步出机场,候机大厅里立即迎上一个高大的身影,走到她面前,吊而郎当地揽住她纤
细的肩膀。
“收获如何?西方的恶鬼和东方的有什么不同吗?”
那人嬉笑地问著,层次分明的黑发垂在脖子上,两眼狐狸一般灵动,面容俊美,引得
身边无数女子驻足观望。
她淡淡拨开那只色手,轻道:“不是恶灵,只是一种执念而已。当时他用尽全身最后
的心力,画了一幅画,那时心已着魔,死后也无法解脱。被附身的大布莱登因为过度想念
崇拜自己的曾祖父,所以容易被感染。现在一切已经解决,执念被我化去,老布莱登终于
可以在天堂安生点了。”
那人笑了起来,死心不改,搂上她的腰。
“既然解决了,怎么脸色还那么难看?还以为你没拿到酬劳呢!这次可是帮了有名的
布莱登家族啊,赚了很多钱,你是不是该请我吃饭?”
她拍开他的手,迳自往前走。
“没有你的份,当时是谁说不喜欢西方的恶鬼,死活也不肯去的?饭是不会请,最多
一杯茶而已。”
那人哀叫一声,神色委屈又狡黠,总是漫不经心似的。
“加穆,澄砂呢?你有帮我看好她吗?为什么她没来?”
她忽然轻声问著,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加穆微微一笑,终于将惫懒的神态稍微收敛了一些。
“我觉得我能管住她吗?她可是……”
“别说了。”
她打断,脸色慢慢阴沉下来。
‘所有人的心都是腐烂的,你在何处见到过完全纯洁的心灵?我只是痛恨我自己原来
心里也住着魔鬼,我怕事,我没有能力去保护那些受罪的东方人……’
她当时完全无法说服那股执念,第一次遇到这般固执的想法,最后只好动手将它强行
消灭了。
执念并没有做挣扎,一直桀桀笑着,到了最后一刻,它忽然开口说了一句话。
‘你的心里不是也住了一只魔鬼吗?你妹妹她……哈哈哈!’
她想她当时是失去理智了,她不想了解这股执念是如何知道她的事情的。
一直以来,让她天净砂动怒的东西,她一定会彻底消除,再不让它们留下来污染眼睛
和耳朵。
她用上了除灵大法,将那股执念完全消灭,将画撕得粉碎。
原本她可以净化,然后保留那幅诡异的画,但她没有这样做。
是的,她的妹妹,天澄砂。
那是住在她心里的魔鬼啊……
她痛恨,她恼怒,她恨其不争,但是却对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她是一直在用自己的要求来强加于人吗?
但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澄砂好啊。
‘人们总觉得自己做的事情是为了别人好,暴动份子认为自己是为了自己的国家好,
父母逼迫孩子做不愿意做的事情也是为他好……你呢?你妹妹想要什么,你给了吗?你给
的了吗?你认为对她好,那真是好吗?你确定她要你这种好吗?’
她完全无言。
于是动手将它消灭,它具有蛊惑人心的能力。
“你接下来要去哪里?回家睡觉?还是去餐厅大吃一顿?”
加穆柔声问著,爱怜地抚了抚她的长发。
姐妹俩,一个二十,一个十八,都还是孩子而已,他这个大男人自然要照顾一点的。
出了机场,她点上烟,深吸。
“去找澄砂,我们一起吃饭。”
她喷出一口烟,神色平静。
加穆挑起眉毛,夸张地笑了起来。
“哟!你终于开窍啦?姐妹俩要和好了吗?恭喜恭喜!”
净砂看了他一眼,他后面的话顿时吞了回去,只望着她呆笑。
“她身上的印……需要再加一道……”
她喃喃说著,狠狠吸了一口烟。
“影响已经扩展到了其他国家,我不希望下次行业时,再听到陌生的恶灵说出我们的
隐私。”
她将烟丢在地上,用脚一踏。
“她工作的地方在哪里?带我去,加穆。”
加穆瞥了她一眼,轻道:“劝你最好别去,去了你只会更生气。”
说著,他又看了看地上的烟头,继续道:“也劝你少抽一点烟,对身体不好的。你最
近老咳嗽。”
“我的事情你别管,带我去。”
冷冰冰的一句。
加穆只好投降。
“好,好,大小姐,我带你去。先声明啊,你要当场发飙,可不关我的事情。”
她没有说话,眼神却越发阴霾起来。
腐烂之都,老布莱登没有说错。
人心早就是腐烂的,所有人都逃不过去……
因为我们心里,都住着魔鬼。
第三章 纪都之角(上)
PM 11:33
正是夜生活一族疯狂的好时光。
街头霓虹耀眼,灯火通明。街边站着三两个年轻人,衣着暴露怪异,聚在角落里抽烟
闲聊。
身后是一家PUB,阵阵激荡人心的电子乐从里面传出来,连地上的积水都给带得震荡起
来。
PUB门口停著一溜排重型机车,时不时有穿着庞克服的男女坐在上面嬉笑打闹。
忽然,所有人都往一个方向同时望过去。
街角走过来两个人,一男一女。
男的身材修长,面容俊美异常,尤其一双眼,狐狸一般狡黠灵动。
女的……很漂亮,而且是典型东方人的秀美,尖下巴,根根笔直的长发,油光水亮。
身上是一件绣著银色丝线的黑色大衣,纤细,目光如冰。
无论如何,这种看上去属于高雅气质的人类会出现在这种私人PUB门口,实在是匪夷所
思的现象。
众人怔怔地看着他们走进PUB里,半晌,才有一个男子轻嗤:“真酷!”
PUB里面几乎没有灯光,只有不停闪烁的镭射灯,舞池里一干人群魔乱舞,堕落红尘。
立体音箱里放著不知道是谁的歌,嘶吼号叫,疯子一般,声声直逼胸腔,脑袋都要给
吵爆开来。
净砂飞快地在人群里走着,尽管舞池里人挤人,她却总是有办法不让别人碰上自己的
身体。
加穆跟在她身后,一边走一边苦笑道:“净砂,你可要冷静一点啊!要是再将澄砂逼
急了,这里这么多人,场面很难收拾的。”
她没有说话,忽地停下脚步,瞇起眼睛看向台上。
前面有一个很小的舞台,大约只够站两个人,中间安置一根胳膊粗细的柱子。
一个少女正绕着那柱子疯狂旋转,纤细的腰身似乎一折就会断,整个人化成一只轻盈
惊惶的蝴蝶。
整片雪白的背部暴露在空气里,其实原本她穿在上身的那件白色肚兜似的衣裳也没遮
住什么,肩膀,胸口,脖子,几乎所有的肌肤都露在外面。下身是一条极短的黑色裙子,
也不知是什么材料做成,在镭射光下闪闪发亮,两条又细又白的腿越发粉光致致,勾在柱
子上一圈圈盘绕。
她的头发极长,笔直地垂在腰下,随着动作飞扬开来,是一种颜色非常浅薄的金,几
乎发白。
净砂冷眼看了半晌。
她哪里还像一个人?简直和妖精没两样!
眼前的画面陡然紊乱,呼吸渐渐紧促。
八年前,这个妖娆少女也曾依依拉着自己,一双眼睛纯净天真。
她会甜甜地唤她:‘姐姐!姐姐!’
她捏紧拳头,一个箭步冲上台去,反手捉住那少女的肩膀,一巴掌打在她脸上,又脆
又重。
所有人都呆住了。
加穆暗叹一声,急忙上去将净砂揽在身后,对那个面无表情捂著脸的妖娆少女微微一
笑。
“澄砂,我们……来找你。”
“跟我走。”
净砂不待她回答,上前一把扯住她的手腕,转身就走。
“你给我放开!”
那少女突然厉声说道,然后用力摔开她的手,陡然抬起头来,赫然又是一个尖下巴,
漆黑的眼如同深潭,只是面目却比净砂还要娇媚一些,漂亮的让人不能逼视。
“我不走,你少管我的事。”
她说完,转身下了台,往角落里的一个座位走去,那里聚集了好几个男女,见她过去
,立即递给她一杯酒,她一口喝干,早有人递上烟来,替她点燃。
“澄砂,他们是谁?那男的好俊,是你凯子?”
一个油头粉面的男子笑嘻嘻地问著,目光不正经地在净砂脸上身上绕了一圈,又笑道
:“那女的真靓,你朋友?介绍给我认识认识吧!我不会欺负她的……”
话没说完,他忽然暴跳了起来,捂著胳膊尖叫。
他胳膊上有一块被烟烫出的伤疤,澄砂将那根烟丢出去,冷道:“郭觉明,以后说话
给我小心点!她是我姐姐!”
那被烫的男子又怒又急,瞪着她娇媚的脸蛋看了半晌,才恨道:“好!天澄砂,算你
狠!今天就算了,老子以后要是上不了你,老子就不叫郭觉明!”
他气恨地走了开去,头也不回。
净砂看也不看他,盯着澄砂,半晌才道:“你宁愿和这种人在一起,也不愿意回家?
你不要做人了吗?”
澄砂冷笑一声,回头毫不示弱地回瞪她。
“你总是用你的做人标准来规定我,你以为你是谁?!笑话,我为什么要听你的?我
又不是小孩子了,难道还要你来规定我什么吗?!”
“啪”地一声脆响,她脸上又挨了一巴掌,嘴角缓缓渗出血丝。
净砂冷冷看着她,“我再说最后一次,给我回家去。”
澄砂轻轻抹去嘴角的血迹,也不发怒,眼神阴森森的看着她。
那一个瞬间,一抹暗金色的光芒从她眼睛里一闪而过,又迅速消逝。
“你总是这么自以为是,觉得自己什么都是对的,什么想法都是正义的。你自己正义
自己的去,何必要来强迫我?难道不顺从你,我就成了罪该万死的混帐吗?!从小到大都
是这样,你哪怕做错了也不会道歉,也不会后悔。世界上怎么有你这种人?!你以为你是
神啊?不允许别人反抗你,否定别人的一切,我做什么都是错的,我交的朋友都是混帐,
所以你就可以毫无歉意的杀了他们?!是不是?!”
她厉声吼著,话音刚落,舞池里震天响的音乐声突然停了,天花板上的灯泡“兹啦”
著闪出电火花,然后“铿”地一声,舞池里顿时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一切突然陷入深沉寂静的黑暗里。
舞池里的人都还没反应过来,却听加穆急急叫了起来。
“净砂!快!加上印!她要发作了!”
净砂的动作比他的声音更快,手指飞速轻点,一指戳上澄砂的额头。
澄砂不防被她戳中,立即软倒在地,被她飞快揽住,抱了起来。
一直出了PUB,坐上加穆心爱的宝马跑车,他才长舒了一口气。
回头看看那对相处如同冰火的姐妹,他只有苦笑两声。
“好在及时又加上一道印,不然在那种人群聚集的地方发作起来,场面就没办法收拾
了。她还好吧?”
净砂仿佛没有听见一般,只轻轻“嗯”了一声。
眼前这个昏迷的小丫头,是她的妹妹,她们从小一起长大的。她对自己崇拜又亲密,
自己对她疼爱又喜欢。但是——
‘……我交的朋友都是混帐的,所以你就可以毫无歉意的杀了他们,是不是?!’
八年了,原来她一直在责怪她那件事情。
她到现在才明白。
她忽然伸手入口袋,在里面仔细掏著,半晌,手指捏著一根细小的事物举到眼前。
不知道什么时候,外面下起了雨,车窗上点点水痕流动,路灯的光芒模糊暧昧,淡淡
晕在那东西上,几乎成了半透明的。
那是一只小小的角,只有小拇指那么大,玉色玲珑,切口利索光滑。
净砂看了半日,突然烦躁起来,从口袋里掏出烟来,点燃,深吸。
淡蓝的烟雾在车身里弥漫,她将车窗打开一条缝,冷风灌进来,将那些缠绵的烟雾吹
散,却依然纠缠着,袅袅地往上升。
一直以来,自作聪明的是她。
澄砂说的太对了,她找不到责怪的对象,又绝对相信自己,所以,迁怒到其他人身上
。
纪都,纪都,你说的对,什么都不明白的人,竟然是我……
八年前——
她们从小是孤儿,从她有记忆起,她们姐妹俩就跟着师父生活。
师父是什么人,居然无证可考,到现在为止,只知道他是一个男人,住在深山里,门
下无数弟子,每月进行筛选,一年之后只得五个。
她们就是其中两个。
她十二岁那年,澄砂十岁,都是天真烂漫的时节。
澄砂是她唯一的亲人,这个认知她仿佛天生就了解,师父的那五个弟子里,除了她们
之外全是调皮捣蛋的男孩子,于是她们两个女孩子成了众矢之的,尤其是小一点的澄砂,
由于年纪小修为不到家,经常被师兄们欺负得哇哇直哭。
她的责任就是护在澄砂身前,不允许任何人欺负她。为此,她没少和师兄们打过架,
常常鼻青脸肿地被师父训,不过最后经常是那些可恶的师兄挨揍。
进了师父的门,三岁开始学艺,擒拿,格斗,灵力修炼……为了做一个出色的法师,
需要下极大的苦功。
十二岁学有小成,她和二师兄,也就是加穆成为五个弟子里面最杰出的。
平时只是拿一些人偶假妖来修炼,从来没遇过真正的妖魔,这是最让这些骄傲的孩子
烦恼的问题。
师父总是告诫他们,功夫还不到家,要学的东西太多,他们现在的功力对付不成气候
的小妖还可,一旦遇上邪气深厚的大妖,根本动也动不了。
没有人听从他,大家都一样的高傲,宁愿相信是师父看走了眼,其实他们自己都是天
才。
事情的开始是在一个秋天,山中的枫叶红透,远远望去烟霞明媚,极是美丽。
师父难得出门,只说是去赏景,顺便去对面山头寻一些药草。
他们这帮孩子,老虎不在家,当然猴子称大王,一个个功课也不做,擒拿也不练,兀
自在院子里玩得开心。
净砂和几个师兄闹了一场,跑的满身是汗,气喘吁吁地去找澄砂。
那丫头最近几天都不怎么对劲,也不见她来找自己玩,动不动就跑去后院的仓库里,
乌漆抹黑,也不知在那边做什么。
“澄砂!快出来!我们去练几套师父新教的擒拿法!”
她一到后院,就嚷嚷了起来,那个时候,她还是一个天真热情没心计的丫头呢,成天
就知道大呼小叫。
结果没人理她,后院安静到一点声音都没有,偶尔风声吹过,带起地上的枯叶,沙沙
作响。
不知道为什么,她当时突然有一种诡异的感觉,那个时候她不明白是什么原因,现在
却了解了。
那是妖气,不浓,从仓库里面散发出来的。
她没想那么多,直接推开门就冲了进去,一边还高声叫唤。
“澄砂!懒丫头!快出来啦,一个人在这里有什么意思?我们一起玩去!师父难得不
在家,今天休息一天!你在哪里啊?”
仓库里面黑漆漆的,只有接近天花板的一方小天窗透过一线光明,她的声音在空荡荡
的仓库里徘徊回响,没人理她。
她当时只觉得越来越不舒服,或许是因为接近那只妖魔的原因。
她的能力刚刚才被分类,属于数量极少的除灵师。加穆是天生的结界师,能造坚固无
比的结界,任何妖魔都无法逃脱。澄砂的本领没有一定特征,师父也看不出她的属性,每
次考验她都平均通过,没有特别突出的。
或许是这个原因,澄砂越来越孤僻,经常被师兄们嘲笑戏弄,她从以前的反抗痛哭发
展到如同不闻,到了最近,更是过分,连她这个姐姐都不怎么说话了,也不知道她到底在
想什么。
“澄砂?你别躲啦,快出来吧!我们一起去玩啊。”
她一边走一边叫唤,怎么也没人理她。
走了一圈没找到人,她正打算出去,却忽然听见里面发出一阵细微的衣裳的窸窣声,
然后是一声轻轻的低呼。
她哈哈一笑,转身往声音处跑去,笑道:“死丫头!在和我玩捉迷藏吗?差点被你耍
了一道呢!”
穿过一堆杂物,她眼尖,立即看到了澄砂白色的身影。
她佝偻著背,怀里似乎抱着什么东西,背对着她,头也不回一下。
“我可找到你了!快,出去吧!和师兄们玩去,一个人在这里闷著干吗?”
她抓住她的胳膊,拉着她就要往外走。
不料澄砂的反应极大,居然用力摔开了她的手,依然背对着她,颤着声音说道:“姐
姐……你出去玩吧……让我一个人待会……我不喜欢和师兄们玩。”
净砂呆了一呆,“为什么?怕他们欺负你?有我在呢!你待在这里能干吗呀,不过就
发呆罢了!别任性了,快走吧!”
她又来拉,这次却被她躲了开去。
“我说了不想去!你自己去玩吧!”
净砂怔了怔,转转眼珠,说道:“那……好吧。你喜欢待这里我也没办法,那我出去
了,要是闷了,就来前院,我们都在那里。”
澄砂点了点头,肩膀似乎还在微微颤抖著。
她顿了半晌,终于转身走了出去。
一直出了仓库的门,她在前院里消除身上的气息,这个法术还是刚刚学的呢!刚好现
在用上。
她要去看看老妹到底搞什么鬼,如果有秘密瞒着她,那就太可恶了!她们一直是一体
的,她绝对不允许澄砂排斥她!
那个时候,她真是个小孩子,什么也不懂,只想着和澄砂恢复以前的亲密无间。
她一直以为,两个人之间要没有秘密才算真正的要好。
她是个标准的笨蛋。
蹑手蹑脚走进仓库里,立即听见澄砂的声音。
她在说话!和谁?!
“……纪都,你说我该怎么办?姐姐那么优秀,我却一事无成,我好怕拖她的后腿。
我到现在也找不到自己的类别,我觉得师父根本就放弃我了……”
她的心里微微一动,有些发酸。
纪都是谁?澄砂的心事能对那个人透露,为什么就不能对自己说呢?她不知道自己在
世界上最关心的人就是她吗?!
一个沙哑却温柔的声音低低地响了起来,听起来很像患了重感冒的人,居然分不出是
男是女。
“为什么这么没信心?上百个弟子,最后挑出你们五个,作为其中一个,你应该感到
自豪,而不是沮丧。你不了解别人的心,就不要乱猜测。”
她似乎能听见澄砂叹气的声音。
“可是关于这方面,他们谁都不对我说什么,我也只能去猜啊。越猜越觉得师父讨厌
我,师兄看不起我,姐姐担心我……我觉得自己根本是个废物……”
那个声音低柔地说道:“澄砂,人的心永远也不要去猜测,因为你永远也不会知道别
人在想什么。就好像我们俩是朋友,我不会去猜你想什么,因为我相信,我愿意相信你说
出来的就是你心里想的。你要想过得轻松一点,就不要猜,宁愿相信别人说的都是真的,
这样你才会快活一点啊。小姑娘,我喜欢看你笑的模样,这样哭丧著脸,连我也会跟着难
受哦。”
澄砂嘻嘻笑了,柔声道:“纪都,我真是喜欢你。你相信我,我也相信你啊,因为你
说的话我不会去猜,我相信你心里想的就是说出来的,所以我才喜欢和你在一起。可是,
如果不去猜,被骗了怎么办?因为我总觉得他们嘴上说一套,心里想一套,所以我才要去
猜。如果有能读懂别人心理的法术就好了,我一定第一个去学,这样就不用猜别人了。”
那声音含着笑意,却透出一股凄凉的味道。
“澄砂,等你真学会了这个法术,你就不会觉得那是一件幸福的事情了。你年纪小,
不懂的。人心是世界上最难测,最可怕的东西。上一刻可以爱你如命,下一刻就可能恨你
入骨,当你完全了解对面那个人的心思之后,你会觉得世界根本没有希望可言,你会憎恨
这种能力,然后知道你有这种能力的人也会憎恨你……你会觉得,隔着一层肚皮,那样安
全很多,至少你永远也不会亲耳听见别人是怎么表面上和善,心里算计你的。哪怕是自我
催眠,宁愿相信别人真的对自己好,那样也轻松一点,你的人生才有乐趣。”
净砂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想伸脖子去看看,能说出如此温柔悲伤话语的人,到底是
谁。
忽然听澄砂说道:“纪都,你说得很对啊,现在我想想,老去猜别人在想什么太累了
。我做好自己的,那样会轻松很多,也不至于每天都跑来打扰你。要是让师父和姐姐他们
知道这里有你的存在,他们肯定不会放过你的。尤其是姐姐,她刚成为除灵师,每天就想
找真正的妖魔来练手,我绝对不会让任何人来伤害你的!”
净砂心里一惊,忽然有一种不好的感觉,她却说不上来那到底是怎么样的感觉。
正在踌躇,那个叫做纪都的人忽然笑了,笑声带着一种睿智的顽皮。
“你这个小丫头,我原是不在乎这些了……但为了你,我或许也该好好活着。纪都有
生之年竟然交了一个小姑娘做知己,以前的老友一定会笑死。哈哈!但是丫头,不好意思
,或许你的愿望没办法实现了……那个偷听的姑娘,你听了这么久,怎么也不出来说说感
想?”
净砂大惊失色,一时竟不知道是该出去还是转身就跑。
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他怎么知道?!她的隐身法术还不到家吗
?!
正犹豫,又听那个人轻道:“小姑娘,你的隐身法术十分出色,不用怀疑。只是在下
有一点特殊的本领罢了……你别怕,出来就是,在下绝对没有任何恶意。”
她呆了半晌,话也说不出来。
这个人……这个人……莫非能听到别人心里的声音吗?!
“你想的对,那是在下仅剩的一点本领……在下和你妹妹聊得十分开心,她是个很单
纯很好的孩子,一心一意为了自己的姐姐好……方才在下失礼,也听了一点你的心声,能
感觉出来你是一个关心妹妹的好姐姐。所以在下不怕危险,愿意和你见面,请出来吧。嗯
,”
澄砂惊惶地叫了一声,似乎不敢相信她还在这里。
净砂怔了半日,终于还是咬牙走了出去。
面对能读懂别人心声的人,让她感觉自己根本就和没穿衣服暴露在冰天雪地一样恐怖
。
长久以来师父的严格训练已经给她打上烙印,绝对不能暴露在这种赤裸裸的危险之下
。
可是,澄砂在那里,她怎么能不管?!
她慢慢从杂物后面现身,一双眼睛略带惊惶地望向澄砂。
却见澄砂脸色惨白,几乎丢了半条命似的,惊恐之极地看着她。
她手里捧著一个东西。
眼光下移,她的浑身都僵住了。
脑海里一瞬间被同一个单词塞满,挤掉她所有的理智和思绪。
长满青色鳞片的身体,惨碧的眼睛,长长的尾巴,狰狞的爪子,头顶却有一根纤细半
透明的玉色小角。
“你……你……”
她喃喃地念著,倒退了数步,脑袋里忽然乱了。
“妖魔——!”
第四章 纪都之角(下)
“妖魔——!”
她尖叫了起来,几乎是本能地抬手就要施法将它除去。
十二年的严酷训练,妖魔是邪恶的这个规律深深刻在她的灵魂上面。
她坚信师父这一方是正义的,为了维护人类的安全。
妖魔是善于蛊惑人心的东西,可以让人发狂至死。从小师父就给她讲了很多故事,全
部都是妖魔如何在世间作祟。
她深深地相信,妖魔是不该生存在世间的邪恶。
她的义务就是铲除邪恶……
“姐姐!别伤它!纪都是我的好朋友!我最好最好的朋友!”
澄砂死命地拉住她的手,拼了命一般抱住她,不让她上前对付自己的朋友。
“朋友?你疯了?!它是妖魔啊!妖魔怎么可能和你做朋友?!你已经被它蛊惑了自
己还不知道吗?!给我让开!”
她用力推开澄砂,用上除灵大法,五指直抓那只妖魔的身体。
身体忽然被人狠狠一撞,她立时站立不稳,往旁边跌了好几步,回头一看,是气喘吁
吁的澄砂。
“姐姐!你为什么要杀它?为什么?!它是我的朋友你还要杀吗?就因为它是妖魔?
妖魔也有好的啊,纪都就是好的妖魔!它和我聊天,陪我一起烦恼,开导我许多道理……
在我心里……它是和姐姐你一样重要的人啊!我绝对不允许你杀它!”
十岁的澄砂还太小,说不出什么大道理,只知道纪都是自己的朋友,所以是好的,所
以不能被杀了。
那完全是简单幼稚的逻辑。
可是世间原本就不需要复杂的逻辑,只是当时她不懂罢了。
她只是愤怒,然后震惊,悲伤,耻辱,痛恨……几乎所有的情绪都席卷上来。
师父的话如同圣音一般,在脑海里不断回响。
‘你们是光荣而且圣洁的法师,你们的责任和义务就是默默维持世间的安定,不让妖
魔来袭。妖魔是暗,你们是明,你们要谨遵戒律,做一个伟大的法师!这就是我给你们的
第一条规定!’
如今,自己的妹妹居然要和邪恶的妖魔做朋友……天啊!
太荒谬了!
“澄砂,你看清楚一点!它是妖魔!是邪恶的!它蛊惑了你的心!师父的教诲你全忘
了吗?你这样如何算的上光荣的法师?!听我的,快点离开,将师兄们叫过来,今天我们
要除妖斩奸!”
她厉声吼著,第一次对妹妹露出严厉的面容。
“赶快给我去!如果你还是我天净砂的妹妹的话!”
她狰狞地命令著,期盼迷途的妹妹能够早点醒过来。
却见澄砂发了半天呆,动也不动,眼睛里竟然是痛苦之极,辗转反复。
见这个情景,她的心都凉了一大半。
半晌,澄砂走到沉默的纪都身边,将它轻轻抱了起来,死死地搂在怀里。
眼泪顺着她洁白的脸颊淌下来,然后她喃喃说道:“姐姐……你,你别逼我了……好
不好?如果有人这样威胁我要杀了姐姐你的话,我也是同样这么痛苦啊……纪都……在我
心里面和你一样重要……你让我怎么能看它被人杀了?”
她的泪水滴在纪都粗糙的鳞片上,凝成一颗颗晶亮的珠子。
纪都叹息著,尖利的爪子很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发。
“好孩子,你别哭了。原本我就已经不在乎生死,我来这里的目的就是等著让人王将
我杀了……在下……实在已经对生没有眷恋了。只是有生之年,最后能遇到你,是我纪都
的幸运。一直困扰我的大难题,因为有你,我也解开了。在下死而无憾。小姑娘,生和死
不过是一种过程而已,何必如此悲伤?总有一日,我们会再见,我一直等着你。我的好朋
友。”
澄砂的喉咙都哭哑了,抱着它怎么也不放手。
净砂已知事情不可为,除非她不想要这个妹妹了……该怎么办?
场面一时僵在那里。
“净砂,澄砂,你们都在这里做什么呢?师父快回来了,再不出来玩,可就没机会了
哦!”
几个师兄的声音突然从外面传了进来,澄砂的脸色更白了,差点将纪都揉烂在怀里。
净砂张嘴刚想唤师兄们进来除妖,一抬眼,却见澄砂含泪看着她。
她的目光里充满了哀求,从小到大,同样好强的澄砂什么时候露出过这种表情呢?她
就差没有跪下来求她了。
净砂心里忽然一疼,张开的嘴又合上了。
“我们……我们马上就出去!师兄们先去玩吧……”
她喃喃地说著,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什么。
她整个人突然之间空了,耳边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天净砂,十二岁,毕生志愿是做一个伟大的除灵师。
但是她今天为了妹妹,维护了一个妖魔……
她觉得自己是在经历噩梦,一点真实的感觉都没有。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呢?来找净砂她们怎么不进去?”
二师兄加穆的声音突然清晰地传进她耳朵里,她的脸色顿时唰地一下白了。
她知道加穆一向是个狡猾多计的人,而且他的灵敏度最高,尽管眼前这只妖魔很虚弱
,妖气也不强,但是她相信加穆一定是感觉到了什么。
他要进来……他要进来了!怎么办?
她望向澄砂,却见她反而冷下了神色,渐渐有些不顾一切起来。
她太了解澄砂了,或许平时她会显得很柔弱,很内向,但是如果将她逼上绝路,她会
比谁都狠。
只是为了一只妖魔,值得吗?
净砂胡思乱想着,满身冷汗,还没思考好对策,却听背后加穆低柔清朗的声音响了起
来。
“你们在发什么呆呢?澄砂,你手上的是什么?妖魔吗?”
他轻松地问著,唇上扬起一丝狡猾的笑。
净砂傻傻地看着他,话也说不出来。
果然,师兄们一股脑冲了进来,一见澄砂手上的纪都,立即兴奋狂喜。
以往都是对着人偶假妖练习,实在没劲透了,今天终于能拿一只真正的妖魔开刀了。
他们话也顾不得说,纷纷施法往纪都抓过去。
事情是发生在一瞬间的,即使到了现在,净砂也没明白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当时只看见一团漆黑庞大的影子,形状是兽,从澄砂背后狰狞地立了起来,毛发飞
扬,头角峥嵘。
她相信当时所有人都惊呆了。
澄砂的眼睛变成了可怕的暗金色,间中一条血红的瞳仁,突突直跳。
她有生之年,一直到现在都没见过那么可怕的眼睛。
冷酷,没有一点感情,却又是疯狂的,炽热的,仿佛包裹在钢铁外衣下的岩浆,兀自
翻滚澎湃。
兽的爪子缓缓举起,没有任何方向地往下一挥,她只看见离澄砂最近的那个师兄整个
人飞了出去,胸前一片血湿,似乎是被某种东西贯穿了。
她大骇,正要抢过去救人,却只觉一股根本无法想像的大力扑面砸上来,她本能地用
胳膊挡在面前,双脚再也无法站立,和在场所有人一样,倒著飞了出去。
天空好像突然黑了下来,那片兽的影子无限扩张,充斥在仓库小小的空间里。
即使稚嫩如她,也能体会到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巨大妖气,那气息仿佛有意识一般,
钻进皮肤里,渗透进血液。
那种感觉极不好受,她觉得自己几乎要被什么东西压扁了,喘不上气来,眼睛瞪得老
大也只能看见漫天金星。
她以为自己要死在发怒的澄砂手里。
一只手陡然捉住了她的胳膊,然后她整个人被猛地拉扯起来,跌进一个人的怀里。
迷茫中,她抬眼,对上一双狐狸似的眼,眼尾上挑,妩媚又清冷。
是二师兄加穆!他好厉害,在这种妖气的压迫下还能自如行动……
就在一帮半大的孩子惊恐茫然,不知道该如何的时候,一声暴喝抽紧了他们的神经。
“你们在做什么?!加穆,还不快设结界?!佑冉,教你的定身法你全忘了吗?!净
砂,你的除灵大法是不是都给吓去爪哇国了?!”
是师父!他回来了!
孩子们顿时定下了神。
加穆将净砂往地上一放,反手从口袋里掏出结界的媒体——一串伽楠木的念珠,尾端
坠著一颗碧蓝的明珠,忽地一亮,光芒刺目。
等她再看时,整个仓库已经被加穆的青色结界笼罩住了。
佑冉急忙念动真言,企图定住缓步而出的澄砂。
念了半晌,似乎一点都没用,眼看着澄砂慢慢走了出来,轻松穿过结界,半点损伤也
没有。
加穆微微蹙了一下眉头,捏了捏念珠,却又放开了。
师父也皱起了眉头,厉声道:“澄砂!你怎么了?!快给我清醒过来!”
他是一个面目清矍的中年男子,平时就严厉之极,不要说澄砂,就连净砂被他这样一
喝,魂也能吓掉半个。
但是澄砂一点表情都没有,只是冷冷地看着他,张口就问:“另一半在哪里?”
师父勃然大怒,出手如电,一指点上她的额头。
澄砂来不及回避,被点个正著,手里接近昏迷的纪都顿时掉在地上,然后她身体往后
一仰,栽倒在地,昏了过去。
师父将她一把抱起,回头瞪着净砂,冷道:“跟我过来,好好给我解释一下到底怎么
回事!加穆,你也过来!把那只妖魔也带上。”
澄砂躺在内室,屋子里弥漫着安神的薰香。
外室端坐着师父,他面无表情地听净砂陈述完经过,回头又向加穆确定了一下。
半晌,他才道:“澄砂身上藏着一种恐怖的东西,她本人恐怕也没自觉。这事以后严
禁在她面前提起,省得女孩子多心,干出什么乱事来。这只妖魔……你说它是澄砂的朋友
?”
净砂点了点头,有些畏惧地看着师父的白色鞋子,不敢抬头。
“荒谬!我看她是发了疯!你是姐姐,怎么也跟着发疯?!加穆,你进去照顾澄砂,
她要是醒了,也别让她出来。净砂,我要你将入我门时,我教给你的戒律背一遍!”
加穆站起身来,回头对惶恐的净砂微微一笑,眼神诡异,她完全不明白他想表达什么
。
“身为法师,一,不可自满;二,不可巧取豪夺;三,不可勾结妖魔……”
才背到这里,她的喉咙已经开始发抖,完全说不出话来了。
她们犯了戒律啊,第三条,不可勾结妖魔……
师父冷笑一声,“终于知道害怕了?我还以为你翅膀硬了,连基本戒律都忘了呢!以
后再说什么妖魔是朋友的话,你就给我离开这里,再也别说是我的弟子!你姐妹犯了戒律
,澄砂现在昏迷不醒,罪过就由你一人承担。罚你手刃这只妖魔,之后面壁思过一个月!
”
她的手忽然抖了一下。
身体里面似乎有什么沉重的东西直往下掉,耳朵里仿佛钻进一只蜜蜂,嗡嗡直响。
她麻木地答了一声“是”,缓缓站起来,走到纪都身边,死死瞪着它头顶那枚玉色小
角。
澄砂不顾一切的表情还在眼前晃悠,她含泪看着她,无声地哀求。
她又想到纪都说的话:‘在下死而无憾……我一直等着你,我的好朋友……’
她缓缓举起手,将法力集中。
掌心满是汗水,她觉得自己快要虚脱了。
真的要杀了它吗?它生平做过什么坏事吗?为什么要杀……?它是澄砂的朋友啊……
让她如何下的了手?
“为什么还不动手?!你居然还敢在我面前犹豫?!”
师父的声音如同寒冰,根根刺在背后。
她闭上眼睛,不顾一切,一掌劈了下去!
“砰”地一声,地板裂开一道深深的口子。
她脸色苍白,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忽然转身用力跪下抱拳。
“师父……!请原谅!我实在下不了……”
话没说完,脸上就挨了一记力道十足的巴掌,将她整个人打得跌在地上,神色涣散。
“妇人之仁!退下!”
他厉声骂着,站了起来,从案上抓起常用的短刀,飞速抽出,立即就要刺入纪都的身
体里!
“师父——!”
“人王,我们又见面了。”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人王的手抖了一下,咣当一声,刀居然掉在了地上!
他瞪着纪都,半晌才恨道:“你……假装昏迷……!”
纪都从地上吃力地爬起来,惨绿的眼睛神采不在,它摇了摇头,轻道:“不……澄砂
身上的那股可怕力量伤了我,再说我原本就已经虚弱不堪了,恐怕很快就要死去。不过死
之前,我要来告诉你一句话。”
人王脸色刷地变白,忽地大笑了起来。
“纪都,你太天真了!我是法师,你是妖魔,你认为我会听你妖言惑众吗?!受死!
”
他直接用掌拍上去。
纪都看着他,忽然轻道:“事情和天家那个女子有关。”
人王倒抽一口气,一掌飞偏,砸在地上,又多了一道裂口。
纪都死死地看着他,“我……如今终于知道,在你心里,她到底是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