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妳把我带到你们班,随便挑个位置就要我坐下。我正要开口为自己失约而道歉,看着
妳的脸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妳笑得痞痞的,好像方才那股怒气却不曾存在过,语带调
侃地打破沉默:
“我们班这节体育课,有人会帮我Cover,啊妳这个乖宝宝不怕翘课吗?”
“我才不怕。”听见乖宝宝这个关键字,马上就下意识回嘴,“不要叫我乖宝宝。”
妳无视我的抗议,反而巴了一下我的头。
“靠妳很没品欸,我还以为妳生病了之类的,不来也不会说一声,害我跑去你们班找
人,跟妳朋友在那边瞪来瞪去好像在抢女人一样。”
听见妳这番话,心跳随即漏了一拍;又看到妳自然的脸部表情,便知道妳只是无心。
“欸,林忻忻。”我还在发呆,妳就唤了下我的名字,我随口应了声:“啊?”
“妳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妳这么问,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我听见妳语气的转变,才终于集中精神,也才发现,妳那双乌黑深邃的双眸,不知从
何时开始,正直勾勾地凝视着我。这一瞬间,我有股心里头在想些什么,早已全都被妳给
看穿了的感受。
“……妳很漂亮啊。”不明白妳的问句是出于什么心情,也不晓得妳是不是发现什么
了,我紧张地咽了好几下口水,最终只想得到这个回答。听见我的回答,妳少见地呆滞了
好几秒,然后爆笑出声。
“哈哈哈……妳是白痴喔?不是问妳这个啦,这还要妳说喔,妳真的很智障耶哈哈
哈……”
我就这么傻傻地看着妳笑得很开心的样子,因为方才在教室门口的对峙,还很紧绷的
身子也渐渐放松;直到妳笑够了以后,妳又巴了一下我的头,“欸,妳认识我吗?”
“啊?”这又是什么奇怪的问题?
“我说……妳好,我叫陈念薇,请多多指教。”
妳伸出手,朝我扬起灿烂的笑容──说实在的,后来想想,当初的我们竟然可以认识
将近一个月却从来没叫过对方的名字,也真是够奇葩──而我呆了几秒,才搞懂妳刚才问
的问题,也才搞懂妳这句话是在自我介绍。
赶紧伸手握住妳的,“我、我叫林忻忻,请多多指教。”
念薇啊,其实我也不算太坏对吧。我真的、真的不是故意隐瞒,我早就听过妳这个
人,也听过关于妳的那些传闻的这一点……我真的就只是,面对妳的话总是来不及反应,
于是妳便就认定我什么也不晓得了。
在下课之前,我提前离开、回到班级门外。钟响之后,我趁著班上乱哄哄的,便赶紧
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那时的我,比起担心方才和小依的争执,更担心会被抓包我上一堂课
不在教室的事实。幸好翘掉的那一堂课,任课老师刚好是个打混摸鱼的教师。
而我真的没想到事态会变得这么严重。
原本还傻傻以为,只要好好地跟好友们沟通、让他们知道妳不是多差的人就好了。然
而,在那之后的下课时间,原本和我只是普通同学关系的人一直看着我窃窃私语,而那四
个和我一年来都以姐妹相称的女孩,更将我当成空气一样忽略。
只是短短的几节下课,就让我的胸口闷得生疼。没关系的,只要诚恳地和她们道个
歉,就会和好了吧?这么想着,我在体育课的时候,鼓起勇气走向装作看不见我的她们,
才刚说了句“我有话想跟妳们谈谈”,就被小依给打断。
“和陈念薇那种人当朋友的人,我光看见都觉得恶心想吐。”
小依连看也没看我,只用极度鄙夷的语气讲完这句话,便绕过我就走。见她这番举
动,我几乎就要哭出来了。剩下三个人还停在原地面面相觑,看着我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点
心软和不舍,小依却又朝她们喊了一声:“留在那里干嘛?小心被她弄脏全身。”
我真的不懂,明明是一句这么难以入耳的话,对着如此亲密的好友,她怎么能把话说
得这么顺口,好像她老早就憎恨我一样……像是被人又狠狠重击了一般,我几乎快要站不
稳;她那每一个尖锐的字眼,都毫不留情地在我的心上画下深深的伤痕,散发出来的血腥
味浓稠又苦涩,弥漫整个心头。原先在心里拟好的道歉稿已经全忘了,我把眼泪逼回眼眶
里,就算快承受不住也不能示弱,至少要维持最后的尊严。
我尽可能地让自己冷静地回应:“王昀依,妳说话不要太过分。”
她安静了几秒后才又开口:“……忻忻。”
听见她用如往常一般温暖而熟悉的语气唸着我的名字时,我还以为她知道自己太过分
了、还以为一切要没事了,可没想到她的下一句话,语气又丕变:“事情变成这样是妳选
择的。所以,妳好自为之。”
然后,我听见她的脚步声渐远,剩下三个朋友迟疑了几秒后,最终也选择沉默地绕过
我,连一句安慰也没有。
人生的第一次撕裂,我,与过往那些有着青涩回忆的朋友,就这么绝交了。
小依一直都是个人缘很好、个性讨喜的女孩,在班上也始终是群体里面的中心人物。
和她亲近的人就不用说了,自然站在她那一边;和她的关系普普通通的同学,也因为她的
性格,都喜欢绕着她转、顺着她的意──她这么直白地表现出讨厌我的样子,大家都看在
眼里,没人会想和她作对。更何况,在这个班级中,“陈念薇”三个字本来就是没人想产
生关联的名词。在我翘掉那一堂课的时候,虽然没有老师发现,整个班级的人却都目睹了
整个过程。
于是,从那天开始,我在班上成了隐形人。
如同背水一战,我与妳的关系,建立在我没有任何退路可走的情况上。可是啊,连我
自己也还不晓得,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战,我就已经战败。
后来的日子,每一天都水深火热。我也分不清,痛苦究竟源于孤单,还是出于对于小
依她们的在乎。我只知道,以往的上学时光,虽不至于充满期待,每一天也都还算平淡温
馨;然而,在那一句“妳好自为之”结束了我的友情后,这校园生活就只让我感到恐惧。
上课的时候,总是逼自己专心在课程内容里,忽略同学偶尔传着纸条讲著耳语、看起
来如此快乐的模样;下课时间,我要不是在睡觉、就假装认真读书,尽可能地不去注意其
他人。
只是有时候,我的目光还是会忍不住,飘向她的座位。
明明就已经被孤立了,看着她的背影,我却还是觉得如此熟悉、甚至还有一点点难以
言喻的安心感。因为身高的关系,她一直都被分配到很靠近讲台的位置。以前的我经常盯
着她的背影看,等她回过头来,注意到不想专心听课、精神涣散正看着她发呆的我;偶
尔,我还会趁著老师不注意时,丢团纸球和她传话,见她偷笑的样子,我也变得有精神许
多……
就这么盯着那抹始终熟悉的背影,我不禁在心里头苦笑──王昀依能狠成这样,还真
的挺了不起啊。想当初,那个淘气的女孩,明明总爱拉着我的手,说要一辈子相伴、说我
是她最珍重的人。
有时候,我甚至会觉得庆幸,至少她没厌恶到会怂恿其他人来欺负我,我不过是透明
人罢了──这么想着的自己,连自己都觉得卑微得可笑,却又无法改变这种局势。
当时的我,真的很寂寞,却又没有个谁能听我诉说。幸好那时候的我,还剩下妳;虽
然,我会变成那副德性其实也是因为妳。每一天中午,妳从没失约过,要不是如此,或许
我早已向家人提出转学的请求。
我们依然聊著没营养的话题,不谈彼此。讲讲他人的八卦、开始聊聊感兴趣的事情,
没什么话好说的时候,就放空思绪,一起绕着操场散步。像是一种潜规则,因为妳从来不
提自己的事,也不会过问我,所以我也学着不闻不问;一半是配合妳,一半是,没勇气去
谈论过得很不好的自己。
那段时间的我们,几乎天天相处半小时,关系却不晓得该说是熟悉还是陌生。我唯一
知道的是,我对于妳,除了喜欢,又多了一份依赖……
而在我们短暂的相处中,我最最喜欢的片段,就算过了好多年,我也都还记得。
那是当妳喝了太多酒,有些醉醺醺的时刻。我们肩抵著肩,双手交叠,这时的妳总会
逼我和妳用同一副耳机,一起听着妳喜欢的歌;平常总是牢牢握着我的那只手,因为无力
而变成轻摆着,拇指头在我的掌心上,随着节拍轻轻敲打,若即若离的触感像在心底搔痒
一般。
妳喜欢的那些歌曲,调性大多都灰濛濛的,很不像妳会喜欢的类型。当妳轻哼著歌
曲,那望着天空的侧脸,隐约散发著淡淡的悲伤,淡得让我分不清楚,究竟是歌曲所致,
抑或只是我的错觉。明明妳仅是随意吟唱,当我凝视着妳失焦的眼神时,总感觉自己就快
落泪。
至今我仍不确定,我的眼眶是因为什么才变得湿润?是日日夜夜累积下来的强烈孤寂
感在作祟呢,还是,妳唱着歌的口气,触动了我心里的某一块角落?又或者,其实这一切
只是因为,光是感觉到妳我的身子紧紧相依著、听妳在我耳边低声吟唱着,这一件简单的
小事,都让初次和心仪的人如此靠近的我,不知究竟是幸福还是心慌,总归迷失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