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前几天写的一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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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陨石于宋五”谈文言文教学
文言和白话到底有什么区别?我的答案是:前者主要以文字来思考、表达,其他居次
;后者主要以语言来思考、表达,其他居次。
这不是废话吗?不是。怎么说?我们先讲个故事,再来论理。
我大四的时候选修中文系李隆献老师的《左传》,这门课没有什么神奇的地方,就是
老老实实介绍概要,带大家选读一些片段,包括与《左传》齐名的《公羊传》和《穀梁传
》,详细讲解,教你知道这书大概要怎么读、前人是怎么读的。这样把你领进门之后,你
是否还愿意继续把那团购的四块大砖头《春秋左传注》和《左传会笺》(都分上下册)啃
完,就看个人了。
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公羊传》解释“陨石于宋五”和“六鹢退飞”的一段。《春秋》
的原文是:
(僖公)十有六年春,王正月戊申朔,陨石于宋五。是月,六鹢退飞,过宋都。
《公羊传》的解释如下。大家不习惯读古文没关系,我下面会讲解。
曷为先言陨而后言石?陨石记闻,闻其嗔然,视之则石,察之则五。是月者何?仅逮
是月也。何以不日?晦日也。晦则何以不言晦?《春秋》不书晦也。朔有事则书,晦虽有
事不书。曷为先言六而后言鹢?六鹢退飞,记见也,视之则六,察之则鹢,徐而察之则退
飞。五石六鹢,何以书?记异也。外异不书,此何以书?为王者之后,记异也。
鲁僖公十六年是公元前644年,这年春天发生了两个异象:有陨石掉在宋国五颗,又
有六只叫“鹢”的鸟类倒退著飞行,经过宋都上空。
为什么写说“陨石于宋五”,而不说“五颗陨石落在宋国”之类的?因为人会先注意
到的是有东西掉下来,再注意看,是石头。再然后,掉哪里了?掉宋国境内了。最后过去
一看,才数清楚有五颗。“六鹢退飞”则是先看到天上有六只,仔细看,是鹢;再看,怎
么是倒著飞的?记下来了。
后来我每又碰到文言与白话的争论的时候,就会想到这一段。
我们说话,依各地语言和各人习惯不同,“陨石于宋五”一件事情可以有很多种讲法
,你把“石”、“宋”、“五”甚至“于”字放在最前面,都可以通。但人家写文章,在
竹简上刻字,他要考虑的,不只是怎么用最精简的字数把事情讲清楚,他同时也要思考“
怎么写才是合理的”,而在成品中体现出来。这就是古人所谓的“书法”,书写的法度。
李隆献老师以这一段经传为例,向我们说明了何谓“属辞比事”──这是另一个从《
春秋》经传出来的成语,用今天的白话来说,就是:确定概念,选好字词,一路顺着排过
去,把事情讲清楚。那要怎样才算成功做到呢?答:“联字成句,其义自见”──如果我
们读者顺着看过去能看懂,那就对了。老师的原话和引用的原文我没记清楚,但这里可以
引一段近代语言文字学家黄侃(1886-1935)先生回应“中文有无文法”这个问题时的见解
:
前人未暇言者,则以积字成句,一字之义果明,则数字之义则亦必无不明。是以中土
但有训诂之学,初无文法之作;所谓振本知末,通一万毕,非有阙略也。
一言以蔽之,就是“直观”。回到文字刚刚发明那几百年,我们设想一下吧:让文字
依照我们讲话的习惯,“我手写我口”如实将语言记录下来,当然是可以的,中国现存最
古的传世经典《尚书》就有很多这样“记言”的段落。但古人也逐渐发现了:文字不必只
跟随既有的、寻常的语言,文字自身就可以另成一种更为精练的语言,且能跨越不同的地
域和时代,大家只要识字就能沟通。这便是“文言”,跨时空的普通话。
《尚书》很难读,因为它记下来的语言,几千年下来已经流变成百万种样子了,所以
它里面的“白话”虽然对语言学者来说是宝贵材料,但对一般读者来说太难,所以司马迁
在《史记》里就用当时的文言把引用到的《尚书》片段翻译了一下。司马迁对《春秋》经
传也有同样的处理,但比较少,因为到《左传》的时代,“文言”已经比较成熟了;汉人
从《左传》学写散文,后世又学汉人,于是到现在,我们直接读《左传》,也不难懂。
再来看看《左传》对“陨石于宋五”的讲解:
春,陨石于宋五,陨星也。六鹢退飞过宋都,风也。周内史叔兴聘于宋,宋襄公问焉
,曰;“是何祥也?吉凶焉在?”对曰:“今兹鲁多大丧,明年齐有乱,君将得诸侯而不
终。”退而告人曰:“君失问。是阴阳之事,非吉凶所生也。吉凶由人,吾不敢逆君故也
。”
先是简截了当地用“陨星”和“风”说明这两个异象,然后补充一个有着充份“反迷
信”意识的故事:
宋襄公询问从周王畿聘请来的内史(官名)叔兴:“这是什么征兆?是吉是凶?会应
在哪里?”
叔兴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而是作了一番国际关系简报:“今年鲁国多大丧,明年
齐有乱,您在诸侯中的地位会高一些,但这并不会很久。”完了以后,和旁人吐槽:“国
君问了不该问的问题。这些自然现象,不应该和吉凶扯在一起,人才是吉凶的由来。(之
所以回答这些),是因为我不敢直接顶撞国君。”
如此强调人事而抑制迷信,正是周代立国以来的传统教训──也不是不讲神道,但是
统治者自己不该迷信,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才重要。《左传》里有非常多这类关于异象、占
卜的对答,大部份都是国君、将军想从迷信中寻得一点支持,而大臣将事象导引到常理、
正论来作劝谏,然后领导不听、不做,结果果然失败。无奈人性就是犯贱,这种事例直到
今天都还很多,所以古文里的这些思想与教训仍然值得我们观摩。
但除了这点谁都能照样来批判一通的教训之外,这里我要请大家比对一下上面的原文
和我的改写:
原文:“今兹鲁多大丧,明年齐有乱,君将得诸侯而不终。”
我的改写:“今年鲁国多大丧,明年齐有乱,您在诸侯中的地位会高一些,但这并不
会很久。”
“今年鲁国多大丧”我只改了两个字,“明年齐有乱”我一字不改,没翻成现在的白
话,为什么?因为我发现不能改,随便一改都可能超出原意。叔兴当时的答话,应该不会
这么简短,而《左传》作者将之整理成这个意思;他为什么这么预言,可想是从今年已经
发生的事情推论来的,如杨伯峻注:“指桓公卒,孝公奔宋诸事”,但他也可能没讲出来
,而就是顺着宋襄公想要一个预言的心理,直接给答案,不解释。“君将得诸侯而不终”
要解释起来也太费唇舌了,而且人家很可能并不想听道理,所以就直接给答案,不解释;
如果你有心想做好,想要长久,我再继续回归人事来给意见。
这位从王畿来的内史叔兴,当然是受过教育,讲话有分寸的,所以在台面上应付过去
了,下来再和旁人解释,重申正理来澄清自己。有分寸的对话,整理而为有分寸的文言;
要我硬改成现在的白话文也不是不可能,但这里直接看过去就能懂,而且才能感觉到其中
的分寸,那为什么要勉强改呢?所以上面我刻意不按今白话的习惯,而是斟酌保持古文言
的原样,放弃文采和风格统一的讲求,便请大家一起就此来思量一番。
文言和白话向来是一个粗糙模糊的分野,细分起来,可以分古文言、今文言、古白话
、今白话,又可以按各个时代、地域、群体、甚至是个人无限细分下去,而这些又是互相
涵摄的,如我们讲话会用成语,古人作笔记也偶尔会直接来句大白话,相映成趣。真要划
分,我认为,只能看你在写下字句的时候,是以“文”的思维来主导,还是以“语”的思
维来主导,但这只存在各人的脑海里,而且同样是互相涵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那么怎么办呢?答案就是不要清楚划分,只要模糊区分就好。学又要学哪些、怎么学
呢?曰:了解这些原理,揣摩这些书法,以而全盘继承、一体习用。
对于文言文教学的争议,我去年也在温朗东主编邀请之下和朱家安辩过一场,参见U
DN相对论网站“台湾高中国文应废除文言文必修”页面。然则辩来辩去,你的国文有变
好吗?我们说古文有多重要、或说某某语、某某文、某某主义才有价值,那你自己有多会
用呢?我们不要再只叫人学这些、教那些、这样学、那样教,而自己不练,又借口是因为
政府烂、学校烂、体制烂了,那很逊、很没用。如何才有用?自己学好,然后或者付诸实
用,或者开班授课,或者把学习心得分享给教师与各界人士参考。国画、国乐、书法都有
不必倚靠体制就能生存的教学市场,为什么文言文就没有呢?我现在即将筹办“文言讲习
班”,希望可以聚起有心的朋友,一起来把这门功夫练回来,欢迎来信讨论。
最后,再补充一下基础知识:《春秋》是鲁国史书的名称,孔子基于那个底本,自己
删修了一个精简版的《春秋》出来作为教材,并在那里面寄托了自己的政治观与道德观。
这个版本的《春秋》只有一万多字,“微言大义”这成语就是从里面的,没有讲解看不懂
,于是后来有“三传”:《左传》说明《春秋》书法、补叙史实,也订正一些错误;《公
羊传》和《穀梁传》则用问答的形式说明孔子为什么要这样写。
《孟子》中记载了孔子说:“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这是说
,从这本《春秋》可以懂得他的思想,然而,人家也可以说他不应该把自己的价值观放在
历史叙述中,即所谓“意识形态挂帅”或“夹带私货”,这点孔子是自知有些不妥的,但
他还是这么做了,而且是花了他生命的最后几年来做。我们首先要认识到这种执著。。(
另一个有趣的问题是:为什么这则记载是出于隔代的《孟子》而不是直传的《论语》?)
再者,并不是孔子版本的《春秋》做出来,官方版本就没有了,那时的人能预见到鲁国和
列国的官方版史书会被秦国或者别的什么缘故消灭掉吗?只是现在就只有孔门的版本传世
而已。在责备或批评儒家的时候,应该先存著这点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