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地自持的李香兰
李香兰是一个有办法的弱者。她的自传《在中国的日子》里,把自己写成一个什么
都不懂的小姑娘,因缘际会学了中文、声乐,就被弄成一个为军国主义国策服务的影歌
星;她对中国人有比较清醒的认识,知道自己拍的那些宣扬“日支亲善”的国策电影只
会让华人更加反感,但她不敢反抗上级;她又特别强调满洲国和满州映画公司许多人作
风和思想其实比较开明,和军方不是一路,以至在败象以露的1944-45年,还集中精力拍
了一部纯为艺术的歌舞片。通过这样的记述,她和军国主义切割了开来。她回到日本后
,和大多数日本人一样过了几年苦日子,书中可见她四处寻找演出机会而不甚成功,没
写出来的是,那年头还能有表演机会还能到美国,这就显示她是一个有办法的人。
不说历史,先听歌,我们听〈夜来香〉就能感到,她既能处好自己一个“柔弱”的
地位和形象,又能十分把得住曲调变化;老一辈作家水晶在《流行歌曲沧桑记》里,便
特别赞赏了她在曲末一段细如游丝的花腔。那段花腔,确实是空前绝后:和她同时的中
国歌星,无人像她有受过正式的西洋声乐训练;在她之后的歌唱家,或许有此唱功,但
歌词里面的“悽怆”和“思量”,黎锦光在大战正酣而“夜色茫茫”的孤岛上海含露的
感触,就没有人能超越那戴着光鲜假面而同样惶惶不可终日的李香兰了。
这既是表演,也是实情;爱好天然者会爱其嗓音里流露的繁富情感,世故者会赞赏
她的生存能力,肯定她懂得用什么姿态行世最能保护自己,欣赏她1950年代复出时宝刀
未老的演技。后来她去做议员,这个演员的进阶职业是真适合她。不论她是否有从政的
天赋,以她的生长背景、经历过的特务政治和战争,人情世故的历练是太足够了。她从
政并没有特别宏大的建树,然而她也把这个角色扮演得很好,她再度把握了时代给她的
推进中日友好的使命,以得体的言行处理了她与日本不光彩的过去,最终用她的自传伸
张了题中应有之义。
引导我深入解读李香兰的契机,是前几年撰写日本赔偿问题的论文时,我读到《传
记文学》一篇记述胜利后驻日代表团的文章,作者特别记了一段花絮,不指名道姓地指
出李香兰在代表团间穿梭,当了一阵交际花,还傍上了团长朱世明将军;现在网上很多
文章都有加油添醋地记载这一段,我也不必隐诲。然而我的感想不是轻贱,而是敬她有
办法;不论背后动机如何、心情如何,她能运用自己累积的资本来求生。而当时她和代
表团众人的往来情形是怎样,这之中当何等有戏?之后,我再回去听李香兰的歌,就听
出味道来了。
她有办法,她把得住,但“找到自己的位置”是一个恒久的焦虑,是日本人很普遍
具有的焦虑,幼时在中国长大,假扮成中国人的她对此更加敏感;这焦虑与自持的辩证
,隐在声情中,现在历史里,也就形成了李香兰最独特的,能引动我们幽微心思共鸣的
魅力。然而我们凡人一般大概宁愿不要这种魅力的,山口淑子也亲手在她生前便结束了
李香兰的传奇,得享安富尊荣的晚年,应该说,这是一个在演艺与政治两大是非圈中浮
沉的凡人的最好结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