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从知晓是眼泪带出的疲累,还是酒精又逐渐麻木了意识,当闭上眼、再睁开眼,窗
外已有微微天光。我的怀里空空的,仿佛昨夜只是场醉梦。往旁望去,景介坐靠在墙边,
棉被紧裹着,双眼失焦地不知在想着什么,许久才发现我的盯视。
“怎么在发呆?”我出声问他。
“头有点痛,搞不清楚哪些事是幻觉,哪些是真的。我说了很多不该说的,对不对?
”
“哪有什么是不该说的,说出来,总比一直埋在心里好。”所以,是还在纠结昨晚的
一切吗?是那被他视为污点的过去?还是被过去逼得失控,在愤怒、泣痛中拉扯的自己?
“可不可以请你把它都忘了。”一阵沉默的互视后,他这样问。
“为什么要忘,怎样也是你走过的路,生气的、伤心的都是真实的你。”我靠了过去
,钻进他的棉被,试图将他抱着。
“不管,忘记那些事。”他皱起眉头往旁闪,很认真看着我。
“怎么可能,又不是电脑,只需要按一个键。”我也希望遗忘真能如此简单。
“你不忘掉,我就不理你。”他依旧执拗著脸。
“好吧,忘了忘了,我们都一起把那些东西忘掉。”我将景介拉了过来,期待身体的
热度能融进他的话中沁冷。
“我昨晚没洗澡。”他缩了缩脖子。
“有什么关系,那也是你。”我在他颈间嗅了一下,没感觉到不同,连酒味都很淡薄
。“今天不出门,就在民宿陪你好不好?”
“那多浪费假期,你难得来。”他的语调扬著讶异。
“哪会,泡泡茶、一起听音乐、然后....”然后能干嘛?说到这的我有点卡关。
“算了啦,窝著不适合你。”景介看向窗外:“今天天气应该不错,我想出去。”
“去哪?继续赏枫?”那些想遗忘的只会越赏越鲜明吧?
“可以啊,不都赏了四天。”他淡淡说著,仿佛我的担心只是多余。
“那好,把京都三大赏枫景点蒐集完也不错。”我轻捏他的掌心,如果记忆真的无法
遗忘,如果枫红已被血染得浊秽,就让我们重新勾描,还它亮丽。
待景介去过了浴室,我们坐上飞速行驶的电车,目的地不算远,望着窗景,看着站名
在显示窗更迭,没多久,电车将我们带至另个扰攘街口。街口不见指标,想以观光客的流
向作判断,偏偏又遇到上班上学的时段,大批制服男女游走着混淆我的视线。为了保险,
我只好用破烂发音唸出“东福寺”跟指挥交通的义工阿姨作确认,结果阿姨很不给面子,
匆匆指了一旁小巷,就继续手边疏导动作,没打算理会我的困惑神色。
“笑什么....”我瞥见景介硬憋著嘴角弧度。
“你的日语好好笑,豆腐寺喔。”
“笑我,你日本人不来带路还要我出马,今天我不管了,都交给你。”我退了几步,
躲去他身后。
“几岁了还像小孩任性,自己说说出来比埋在心里好的。”
“但有准你这样用吗?”我赏了他白眼。
虽说把带路之事交给景介,双脚还是自动运作,照义工阿姨的指示朝巷里走。原以为
凭“东福寺”盛名,应要看到观光客陆续聚涌,然巷弄内人迹稀寥,尽管有些寺院模样的
建筑,都不是目标。担忧中,正想叫景介把手机拿出来导航,目光先望见了几个悠哉行走
的女学生。“你去问她们。”我用手肘轻撞了景介。
“为什么是我?”
“不然勒,等著被你笑破日文?而且我这年纪会被当成搭讪痴汉。”
“哪会....”被我往前推的景介勉强从酷脸端起笑容。
大概被帅哥问路很值得心花怒放吧,其中一位双颊泛起羞怯向前比,但当我道谢后继
续迈开步伐,却见她们暧眛笑了起来,交头接耳不知道在碎语什么。
“她们的态度很可疑。”我用眼角又瞄了一下。
“你管她们。”景介摆出风霜早已难侵的淡然。
“该不会以为我们是包养关系....”
“想像力这么丰富,不要当工程师了,去写小说。”他朝我丢了个冷眼。
“会饿死。”在这影像时代只有傻子才写吧,耗费青春又逼死无数脑细胞,结果还赚
不到钱。
在叨唸中走着走着,忽然间,眼前出现一道桥廊,“咦?‘东福寺’的‘通天桥’吗
,这么快?”我快步穿了进去。
“‘通天桥’?”跟了过来的景介疑惑问,而当他话才出口,就与我一同愣愣望向桥
外,因为外头是片枫林随阳光绽射出火红秋意,林中一道浮空桥廊聚焦着我们视线。
“可是这边不像佛寺,也没有人潮啊。”望了一阵,景介出言敲醒了我。说来也对,
根据读过的游记,上桥是要收费的。
“哈,我懂了,那条是‘东福寺’最著名的‘通天桥’没错,但要看的不是它,是到
它上面往脚下这座‘卧云桥’看。”豁然开朗的我拉着景介朝廊末走,毕竟此处的景貌已
是惊艳,另侧被推崇的不知会怎样的撼动人心。
往南走了一段路,周遭果真能见游人聚拢,然当随之行入寺里,由桥口售票亭纵拉而
出的排队长龙却令我晕眩。“不会吧,大家是天没亮就来排喔,也太长....”
“是啊,比前天‘永观堂’还要夸张。”景介跟着我顺长龙走,它沿着本堂外缘不断
延伸,又在转角拐了个弯。
“怎么办,要排吗?”追了好一阵才找到尾巴的我,欲哭无泪估算著等待时间。
“人这么多风景应该很棒,排吧。”他望着我挤出些笑,让我觉得若只有他一人,应
就潇洒转身,管它什么火烧通天。
售票时间一到,队伍开始向前推挪,原以为漫长的等待会极度磨人,甚至担心跟景介
四眼相对着,会再勾起昨晚的回忆,使气氛陷入低潮,谁知当嘀咕着人龙,话题倒慢慢转
入各自的旅游经验。景介不是恭介,自不可能连讲带演,小事都掰成一出肥皂剧,但也没
像过去某些时候,一个嗯字便把话题终结,我问著曾在书上看过的日本秘境,他亦就他所
知分享,将本来朦胧的画面添上细节深度,终于,我们度过了等待的试炼,踏进桥区入口
。
如此的等待没有错付,初上廊道,两侧院落的景致便很引人了,枫叶于枝头傲扬艳色
,几座石碑缀显寺院古意。不过人流在桥段渐渐阻滞,费了一番功夫,我们才于栏边人墙
间找到缝隙往外望。
这么一望心中顿生赞叹,前几天访过的枫林多是种疏落有致的秀美,这儿则似由谷地
窜升的焚炎,烧灼整个视野,虽为秋末,却让人感到盛夏的热力。此外,看过了镜影中的
绕池环彩,山林间的红叶拥寺,以为日式庭园的枫景变化便是这样了,岂知又是种新的视
觉体验,方才行过的“卧云桥”一如其名,仿佛憩于落日染红的云霞,缥缈虚幻,当怔目
凝望,便串起对极乐之境的遥想,忘却了俗念。
往旁瞥,景介正端着相机,快门按动不停,尽管他总是压抑情绪,表情淡漠,几天下
来,倒觉得拍照是他心情的延伸,低潮了,镜头的猎取就懒懒散散,相机甚至沦为装饰,
若像现在一张接着一张,或许便有音符在他脑中歌唱。还记得他跟我说“若有解不开的结
,就去旅行吧”,可能这也是他为自己找到的药方,当看见的世界不同,想法便会不同,
而那些在记忆里晦暗的,就能再找到新的颜色。
“可惜,阳光太强,直射的地方跟桥的阴影很难找到平衡。为什么这样看我?”景介
脸上浮起防备。
“很帅呀,当然要多看几眼。”我笑了起来,对他挑着眉。
“不正经....”他用相机挡着脸,却没遮到弯勾的嘴角。这是件好事,本还担心昨晚
的情绪会将他困着,看样子出来逛晃,的确是个正确决定。
不过,要继续敞开胸怀在桥廊观景并不容易,人潮不断涌动,迫得我们只能慢慢挪向
了桥尾,从另端穿出。尽管如此,枫色仍于周边变换,方才在桥上为远眺,现刻走近又是
种不同感觉,由于地势成溪谷纵切,不少树冠便在身边亲近著,任人细观其纹脉,静赏叶
色的渐层转化。
我们踩着阶石往下,渐渐地,叶幕朝上移升,使追迹的视线随其扬抬,掌叶被阳光映
得透亮,蓝天又进一步衬托其绯艳,轻易便令人失了神。“你小心一点,这边是石阶啊,
你不看路又边走边转好危险。”我盯着忘情拍照的景介,止不住的担忧。
“还好啦,你不觉得这样看,叶子细细碎碎、各种色彩很像万花筒?”他的眼眸被阳
光烁得辉亮,这瞬间,仿佛不再是那个过于老成的景介,而是拾回属于他的朝气青春,看
见的事物都缀著新奇。所以,若非发生那些事,他其实就该是现在的模样,眼中无忧,眼
尾带着笑?
盯着景介身影走到谷底,眼前现出了“洗玉涧”的潺流身段,它拂过苔岩,扬起略带
水气的沁冷,兼著已落栖一地的凋叶,望来有些苍凉。不过应是才离枝不久,落叶仍残著
原本艳色,沿岸铺连,似也正诠释著繁华终暮的那刻,而本还脚步轻快的景介,在溪边望
著望着,表情竟多了些感怀。
“不是说要把那些不愉快的都忘了?”还以为来到这儿,已让景介把过去暂时抛开。
“也不算是不愉快的事。”他低声说著。
“那是什么?”
“当时山里还有一条小溪,阳太曾经把衣服裤子全脱光,就这样跳进水。然后....”
他瞥了我一眼,样子有点扭捏:“也要我脱了跳下来。”
“你脱了?”好难想像景介会这么胡闹。
“不跟你讲。”尽管景介把嘴紧闭,眼角仍轻扬著,答案不言而喻。
“小气鬼。”抗议归抗议,我依旧由着他将私密回忆锁在心底,听水声澈响。即使谷
地枝繁,间或仍有阳光筛落,“洗玉涧”因而成了时间之流,偶尔灿亮的光照便是回忆里
的展笑,仿佛能见两个少年裸裎身躯追玩着、泼溅著,最后让水线勾勒了越界的触碰。不
过这样的旖旎也只能是涓流的一瞬,景介缅怀的眼色慢慢又变得灰濛。
“可以囉,美好的回忆可以想,后面那些就不用了。”我轻轻敲了他额头。
“用说的很简单,如果是你,办得到吗?你跟我讲了那么多段,当中难过的、痛苦的
分明都还记得清清楚楚。”被景介如此一说,我不禁语塞。的确,我也属于自虐一派,虽
晓得某些事情想起来会痛,仍旧当作自己骨血,怎样亦不肯割舍。
“要我忘了可以,你现在就脱光跳下去,帮我换掉记忆。”景介肃起表情,指向溪水
。
不会吧,这也太高难度,我心头顿时纠结起来,自然是想帮景介走出灰影侵染的过去
,但跳进溪里就罢了,还要脱光,这边可是满满的观光客啊,被笑肯定免不了,搞不好还
会被抓去警察局。
“不想帮我?”景介看我往下递了一步又缩回,脸色益发沉黯。
“这....”几幅可能的画面在脑中快速闪过,我似乎能领略景介当年的难堪与磨折了
。
“好啦,闹你的,想也知道不可能。”他开心笑咧了嘴:“不过,你跟阳太真的是不
同的两个人,如果是他应该就立刻脱光跳了。”
“咦,我跟他很像吗?”
“你们....”景介望着我:“该怎么说,你们不像,可是看到你会让我想起他。”
“不懂。”哪一国的逻辑推演。
“我也不懂,明明你跟阳太长得完全不一样啊。第一次见到你,看你和恭介在那边分
抹茶饼干,怎么看都看不出答案。为了搞清楚,去‘清水寺’我还特别拍了你很多照回来
研究。”
“咦?是这样吗?”我头脸霎时发热起来,原以为虽然青春已逝,至少蜕变为成熟大
叔引得兄弟同时青睐,结果只是自我感觉良好。
“你的表情怎么怪怪的?”
“哪有,你继续说,结果呢?有什么结论?”
“后来我发现你们虽然眼睛长得不一样,笑起来的弧线却很像,声音虽然不同,又常
常会出现同一种懒懒的语调,就是一些很捉摸不定的东西,这让我好困扰。”
“干嘛困扰?”要分辨你们双胞胎才烧脑。
“没办法搞清楚我在意你是因为你这个人还是因为阳太,也搞不清从胸口冒出来的、
那个我以为再也不会有的感觉,是不是喜欢。”
径路沿着溪边一个弯转,跨至对岸,逆光的视野里又渐渐现出了“通天桥”,景介停
下步伐,瞇眼望着。“原本我是跟自己说,一天就好,只要换了身份,跟你有过接近相处
,一天应该就会有答案,谁晓得,一天过完只是让我心更乱。你知道吗?那个晚上,我盯
著睡觉的你,好迷惑好迷惑。”
那个晚上....“金阁寺”那晚,我追溯著记忆,景介帮我擦完药是被恭介找了出去,
似乎到我上床了还没回来,啊对,后来半夜听见他进房,是真的有感觉他在床边盯着。
“所以,我就又依了恭介,继续扮演他....”景介有点歉疚地瞥向我。
“这么说来,你换身份只是为了寻找我跟阳太的关联?”而不是喜欢?我心里顿时黯
然。
“一切的根源能这样单纯就好,跟你走了几天,很多事在发生,我的心境也一直在变
化。”景介循径几步爬登,于“通天桥”下抬起头,由这角度看去,高叠木架将它从谷底
撑立而起,的确有种穿云通天之势。而当如此望着,回忆也跟着贴合,桥架成了“清水寺
”的木架舞台,我与景介的步迹不断前行,在樱花的伴随下,一同笑着也感伤著。
京都、宇治、奈良、京都,我好像在“高濑川”旁,因为按摩小弟的事强吻了他,不
仅是景介,我的心境在那时也有了极大转变吧,回想着他当时的湛亮笑颜,桥间的扰攘好
像都淡了,水涧的哼歌浮澈起来,那曲节轻快,搔弄得我胸口暖热。
“那如果你发现对我的在意纯粹因为阳太呢?”思绪一回到原点,哼唱的水声霎时又
被路人哄杂掩盖。
“不知道,也许快刀斩乱麻,把你丢得远远,也可能就放纵自己,卑劣一点,把你当
成阳太,反正只不过是短短的花开花谢。”
代替品吗?听到这我觉得世事好微妙也很嘲讽,我曾将景介作为恭介的替代,投射各
样想望,谁晓得在某个层面,我早与阳太的形象连结一起,在景介心中纠葛不开。“结果
勒?想这么久到底有没有答案了,哪种成份比较多?”我越想越觉得焦躁。
“有什么差别,忘了我跟你告白过?”景介回了疑惑的一眼。
“当然不一样啊,因为情感的投射,还是纯粹的喜欢,这两种差很多。”
“操心什么,我才应该担心你会不会讨厌我吧,从昨天到现在,讲了那么多本来不想
说的事。”
“反正就是想知道。”一种身为过来人的莫名执拗。
“结果喔....”他静静盯了我许久;“假使我说还是没答案呢?”
“怎么可能,都半年了,你不说我要讨厌你了喔。”
“那就给你讨厌吧。”他诡秘地浅笑了一下,转身往坡顶走。
“齁,哪有这样的。”我大步追着他上到桥口,由于最早盲目跟人往廊里挤,没怎么
注意这附近的林苑,现一走入才发现这区虽仍有转色前的碧绿,但与红叶散抹一起,依然
斑斓得亮眼。况且今日天穹蔚蓝,仅几笔淡缈云絮,更令群叶如星火般幻魅。
景介前行的步伐相当快,直到一栋双层屋堂前才停了下来,红叶成了披垂纱帘,半遮
半显著阁殿窗花,穿望过去,不知是枫色将素简雅楼添了彩,还是窗簷的纵横将枝林增生
了变化。
有种奇妙的感觉,是景介在以此给出回语,因为阳太而喜欢我,抑或因为我而想到阳
太,根本就是种模糊际分。可是,人不知道为什么就很怪,都下定决心要好好疼惜景介了
,仍旧会不受控地介意,不想一直处在迷惑里。
转过身,林后依稀能瞥见“通天桥”,它轻巧搭越,勾勒出视觉上的丰盛,好像也指
著通往答案的方向。
“记得那端还有寺里的‘开山堂’,去看看吧。”我对景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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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福寺 卧云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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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福寺 通天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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