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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婆的力量 2017.0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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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见叶永鋕
从小叶永鋕就很温柔,喜爱编织与烹调。爸妈一度很担心,带他去看心智科。医生说:“你的孩子很正常!”因此,家人都能接纳永鋕的特质。
没想到上了国中,班上男同学嘲笑他“娘娘腔”,甚至在厕所里脱他的裤子,要验明正身;即便告诉老师,也无法阻止同学捉弄。因此,永鋕改在快下课前去上厕所。
国三那年,叶妈妈发现一团揉掉的周记,上面写着:“老师你难道瞎了眼吗?两份作业一样的笔迹,都没有看出来?”
事发前一个月,永鋕留下纸条说:“妈妈,我不想上学,学校有人要打我!”叶妈妈去电学校,希望学校关注此事,却被敷衍的挂上电话。
2000年4月20日,第四堂音乐课下课前,永鋕照往例向老师要求上厕所。虽然音乐教室旁边就是厕所,学校却以有人抽烟、不易管理为由将厕所铁门拉上。永鋕不得不穿过黑板树林区,跑向100公尺外的厕所。
钟声响起,永鋕被发现倒卧在厕所内,口鼻都是血,被送医急救。主任回校后,指示学生冲洗厕所,并将染血外套泡水以便清洗。没想到隔天凌晨,永鋕离开了人间!
事发后,人本基金会曾陪同叶家向县政府陈情要求查明真相;2000年6月23日,屏东地方法院检察署以厕所水箱漏水未修、地板湿滑导致永鋕跌倒,对校长等3人提起公诉;历经屏东地方法院、台湾高等法院高雄分院判决无罪、最高法院两次发回更审;直到2006年9月12日,缠讼六年的案子大逆转,台湾高等法院高雄分院更二审判决校长、总务主任、设备组长等三人过失致人于死,分别被判处有期徒刑5到3个月,得易科罚金,全案于9月底定谳。
以下是“鸡婆的力量”作者黄俐雅,对于这个事件的记录。
【书摘】化作春泥更护花 黄俐雅
前六年法院判他的意外是因为昏倒, 第七年改判为滑倒致死。但是最该被审判的是,为何有那么多的欺凌?学校也任由这状态持续?死亡是果,长期被歧视是因,我们不只要打赢官司,他父母的坚毅还有性平协会、其他有心人的不忍,我们要把他个人,以及以前无数个“他”的苦难 ,转化为将来成千上万个“他”不再被欺负的养分。
张萍跟我去拜访学校; 听校长的说法 、 访谈他最后一堂课的老师 、第一位发现现场的学生、同班的以及随机遇到的学生, 我们表明想协助的心意 , 包含由人本高雄主任祯芳为全校学生上一堂性别平等的课。
勘察他倒卧的厕所时 , 虽然地板的血迹已被冲掉 ,小便斗旁喷射状的连串血迹还烙在墙上,昏倒的人如何让离地面四十公分处溅血?这让死因有众多揣测。 明明音乐教室旁边就有,他却得跑去100公尺外的厕所,只因校方担心学生抽菸把厕所封锁了。学生的生理需求与安全,在办学者思维中比不上管理的重要。
透过与人访谈及环境接触, 我逐渐对他的学校生活有点雏形 ,在他身上发生的羞辱与欺负, 单独拿出其中的一项 , 都是惨不忍睹的 ;被同学围堵脱裤子 、被学弟罚站在马路上、 被迫帮同学写作业、 上下学路上被修理、下课时间的各种捉弄……为了尽量不跑厕所 ,能喝水喝汤吗 ?每个上学的前一晚,睡前的他在想什么?要离家上学的他是怎样的心情 ?不是单一事件,不是某个倒楣日,是日复一日经年累月的三年,他只是去上个学而已。叶妈妈去学校反应几次后,永鋕跟妈妈说不要再去了!
叶妈妈直到现在都只能猜测为何他需穿着卡其外套?他都说没事,屏东的夏天是酷热的,他是为了要遮掩或逃避什么 ?
他是别人威权的出口,单调生活的乐子,阳刚文化的侵蚀对象 ,大家都知道他好下手, 欺负孤立无援的他是安全的。老师呢?是不是潜意识认为问题在于他的行为特质?认为他改变行为问题就解决了?欺负他的学生也是受害者, 当他们长大察觉到自己对人的伤害时。
在他家, 我看到被他照顾过的动物 、他巧手栽植的植物 、他是唱合唱团的“第一女高音”, 房间的电子琴是父母对他天赋的欣赏与支持 ,还有写了又揉掉的纸条—— ‘老师 ! 你眼睛怎么了? 这些笔迹一样的作业 , 你怎么没发现 ’?这是他没送出去的控诉与求救,之前他在周记请导师帮忙处理也没用。
女同学说他温和贴心,他的客语教学很有趣,感情丰富的他为了死掉的狗哭了好几天。 他在家里与村民心中是受欢迎的,会帮人洗头、 烫头发 、不过剪发还不能出师, 村里人炊粿 、 包粽子他会帮忙,他跟妈妈去喝喜酒是为了学习烹调,他买了不少食谱,每晚都端出四菜一汤 ,他一步步往他爱的餐饮科靠进,他做的缎带花漂亮到老师想拿去福利社卖。这些多数成年人未必有的能力, 竟是他受嘲弄欺侮的原因 ,只因他是男生,这些精彩的能力, 在性别刻板印象下成了罪过。
叶妈妈不知道她会走进法庭, 她在儿子消失时也‘失心’了, 直到接到屏东法院的败诉通知(有检察官主动针对这起意外提告), 叶妈妈突然有清醒的感觉;她要帮她儿子要一个公道,她要让校园不要再有第二个叶永鋕 ,结果迎接她的是漫长六年的败诉过程。
后续的上诉 , 告的是学校厕所没维修好 , 以致学生滑倒致死。每次到高雄 ,性平协会与我们都有人陪伴叶爸叶妈 。 第一次出庭前, 我拿名片去跟校长 、 总务主任、庶务组长打招呼,他们收下我的名片,眼神看我一眼就回避了,看着罹癌的校长,我想着他也是受苦的人啊,因缘际会让彼此须为一个学生的死冲撞出更多文明的可能。
每次出庭,都是对原告的伤害, 我印象深刻的是:有次法官请叶妈妈去看照片,她翻完转身要回原告位置时,坐在旁听席上的我看到的是破碎了的脸, 痛苦而扭曲的线条竟可以割裂一张脸。法官问她有何话要说 ?她说:我只要想到我儿子活着与临死前的样子, 我就痛苦的快要死掉 ,又担心家人难受,常常洗澡冲水时哭到用头去撞墙 …法官打断他说:‘不要讲你的委屈, 这是法院 ,不是让你讲委屈的,不然那些在外面车祸死掉的怎么办…’?如果多点人性 , 他可以说‘妳的痛苦我知道 ,不过法庭是要证据的’。 又有一次, 法官问叶妈妈有什么话 ? 她说:
‘我梦到我儿子跟我说 ,他不是昏倒的,是滑倒的 ’ 法官大声训斥: ‘做梦就可以判案 ?那全台湾的法官律师都回家吃自己 ,法院也可以关门了…’。 如果他有点人味,他可以说 ‘你太思念你儿子了!我们就是在调查他的死因 ’, 法官教训她的时间比这短短一句话长好多好多!
法院判第一个败诉后,学校的公布栏贴张狂贺校长无罪的大红纸,叶的弟弟还在学校就读, 办教育的有想像到这对当事人的伤害吗 ?父母辛苦把孩子养到剩一个多月就毕业了,只是去上学小个便,从此失去儿子,他们的无辜呢?整个学校没人意识到这行为的不妥吗? 他的弟弟有阵子无法好好睡觉 , 看到有人去家里让妈妈哭泣,会私下去问对方为什么让妈妈哭?小小年纪的他,努力不让自己成为妈妈的负担,用不干扰妈妈的陪伴关照她,他也很需要被帮忙啊。叶妈妈说小儿子沉默很长一段时间,有天突然说很想念哥哥做的蛋糕,还有哥哥常变花样的晚餐。
有次性平协会呈上资料,想在思想上启发法官,法官翻一翻后说:性别平等是什么东西啊?很时髦喔!于是他们投书社论,转战媒体引燃社会革命。
我们申请神经外科医师出庭当专家证人, 他说叶的头颅有两道骨折裂痕,大脑像豆腐摔到地上去了, 这是瞬间重击才会出现的伤害,一般人在昏倒前都有自我保护基制,软瘫下去不会有这种伤势。
每次结束庭讯我们会一起吃顿饭,陪叶爸叶妈讲讲话,为他们支持打气,我们也为一个意义而战——每次出庭的攻防都是在启蒙法务系统的新思维。
出庭 、媒体投书 、演讲 、拜会相关人士、公听会… 在众人努力下,永鋕辞世后第四年,台湾通过了性别平等教育法,这是台湾人权史上的重大里程碑。
七年来,本来讲台语的叶妈妈, 逐渐能以中文夹带台语表达观点,我想她已经反复在心里说过无数次了, 在煮饭洗衣、 在田里、 在路上、在午夜的失眠。 历经七年, 更二审大逆转宣判学校有罪—— 他们没维修好厕所,以至于过失致人于死。
叶妈妈说 : 学校有罪她并不高兴 , 因为她不是要告校长、 主任、 庶务组长,很多学校也这样啊!她并没有赢 ,她永远都是输的 , 因为她失去一个孩子,她的儿子永远回不来了!
永鋕生前我不认识他,死后因为官司我们一起走过七年,在我的认识里;上学有如惊弓之鸟的他,并不因此而失去对自己的信心, 他的心思用在唱出悦耳的歌,照顾花草猫狗,做缎带花 、 烤布丁蛋糕 、 研发一道道滋养家人的菜肴 、帮村民包粽炊粿 、替妈妈的客人洗头按摩 ……除去他是校园暴力的受害人,对音乐、美食、手作艺品有才情的他,在我心里是个有创造性生活态度的实践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