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不见,试试水温,
突发更新一回表示真的在写XD
慢慢积点存稿再说
第二十章 残殿纵酒 (1)
殷衡带着他窜入长街一侧的路树之下,朝向东北,在树影中弯身疾趋,
脚步一改素日纵逸飒然之态,步履细碎,初看还有几分鼠窃之辈的鬼祟滑稽
,随而渐似百足蜈蚣,仿佛腿下生了无数细足,微发般扫在地面,一路前去
,树底沙尘竟未见扬起。
江璟尽力紧跟他身后,眼前夜行黑衣的身形益发诡秘,再奔行片刻,那
身形朦胧间成了一条幽黯的影子。江璟这大半夜的经历跌宕而兼荒诞,尤其
在砖瓦窑囚牢中与那长须人震撼对质一场,就算不到心力交瘁,亦已神乏力
倦。他盯着前方那条幽影,越行越觉恍惚,亟欲休息,低声叫:“这是去哪
里?”
殷衡并不转身:“你说去哪里?”
江璟道:“这不是回兴化坊的路。若回兴化坊,出宫后当向西南行才是
。你正带着我往宫城东边走。”只觉说不出地疲惫,满脑子只想着西旌大宅
里那间房,渴望往自己箱笼杂物堆中的榻上一跳,躺下去再不起身。西旌内
部虽也迷雾重重,那宅子到底是自己在京师唯一栖身之所。
殷衡语调带笑:“你脑子里有幅地图,很好。你说得不错,咱们取道东
边烧毁坍塌了的宫墙,回大明宫里去。”
江璟吓了一跳,暗骂:“我脑子里若有地图,你脑子里便有病。”口中
却问:“那方才又何必攀出宫墙?”
“与含元殿底那个秘地有干系的人,行事定然精细,咱们只有虚实莫辨
,才瞒得过他们。”殷衡语气渐露不耐,“跟上便是。这儿还是险地,别多
作声。”
江璟为之气结:“这儿当然是险地,我才问哪。”他原意是:“正因此
间仍是险地,我才起疑。你反倒带着我朝险地深处赶,是何道理?”只因殷
衡举动过于高深莫测,竟不知从何质问起。
蓦地里,那长须人咬牙切齿的语声,又在耳畔震荡:“世上除了你自己
和李公子,全是外人。‘神蛾月姥’麦苓洲和她的门徒殷衡,便是要极度提
防的外人!”
在江璟眼中,素未谋面的麦苓洲自然是外人,那夜麦苓洲将殷衡叫出屋
外秘密问话,师徒神秘至极,连那位姥姥的声音如何,亦不得闻,以致自己
还是从郭奴儿的口中,方才无意间得知殷衡的师父是个女子。青派最有前途
的杀手,他的师父岂是易与之辈?要提防麦苓洲,并无疑问。但若说殷衡这
一路不经意流露的天真诚挚全是虚矫,江璟心头不免掠过几许失望。
转念一想,又感惊栗:“我这么听那…那…那个长须人的话,却是何故
?殷二宝虽以心计待我,但我总算已识得他那么久,可一听见那人的说话,
他师徒在我眼内……登时不同了。”要提防殷衡,固然令他怅然若失,更令
他心头微微刺痛的,却是自己在砖窑中时,不曾好好回应那囚犯隐微又短暂
的慈爱……
他心摇神飞,只听殷衡在前方道:“你丧魂落魄,一时半会魂儿叫不回
来,咱们今夜是回不得兴化坊大宅了。找个塌了的废殿睡一觉再说。”
江璟失声问:“啊?”殷衡道:“你这个模样回去,一院子的人都会起
疑,非轮番盘问你不可。”
江璟干笑:“你我从含元殿黑漆漆地出来,这一路你又没有回头,怎知
我模样如何?”殷衡道:“你神不守舍地走在我身后,我若连这点异状也听
不出,还混什么饭吃?再说,你在含元殿底冒头出来那时,脸色像个殉葬活
俑。”
江璟不以为忤,好奇地问:“你见过殉葬活俑?”殷衡不答,他不过随
口比喻,懒得理会这穷极无聊的一问。江璟心说:“小鬼,谅你炮制过再多
腊人肉、醃人心,也定未曾像蒲先生那样盗过墓。蒲先生劫持死囚、发古墓
寻觅回空诀残文之时,说不定真的见过人俑干尸。”
二人一前一后向东掩去。江璟耳中不断听见缓缓水声,似乎身子附近便
有一条静水深流的川渠之属。脚下地面极为平整,他用棍梢探了探,似是砖
砌,纹路与宫中的大片花砖不同。身后宫墙上的灯光远远泛过来,他身子微
侧,藉著微弱灯光一看,只见左方果然一条深水大渠,又阔又直,横贯东西
,他喃喃道:“龙首渠。果真…要回宫里去。”不禁叹了口气。
殷衡悄声道:“当心脚下,过桥啦。”
长安龙首渠东西横过宫城所在的龙首原,与宫城内的含元殿之间共架有
三座桥梁,中间一座是御用,两侧则为官员上朝时下马步行之处,宫中习称
“下马桥”。西边那条桥,几个时辰前江璟跟着蒲寄渊已走过一趟,不料下
半夜又来渡过东边这另一条下马桥。
过了桥,便真正回到宫城之中,宫墙已在两人右侧。兵火之后,宫墙变
得断断续续,矗在焦柱和废弃殿宇的断壁之前,两人方才正是越过宫城严重
隳坏之处与宫外长街的交界,欺宫城落魄至此,大摇大摆地从官员上朝的路
径进宫。
按本朝宫城之制,这一带本是东大内,百年前也曾驻有层层禁卫,不远
处更是金吾办公之所。但今日此处已然荒如鬼域,与宫外宵禁里的长街坊墙
一般,尽皆沉入一片化不开的浓稠墨色。
宫墙被黑暗吞没之际,江璟也感到四周围渐变空旷,似乎要是拨开那片
黑墨般的夜色,只会见到一片突兀的空地。又走出一段,他陡然明白:“是
了,四面不断有风吹来,越往北走,风越强劲。这里当真是没有宫墙和屋殿
的,就连树木也因火焚坍倒了不少。”
他心中推算方位路程,猛地里鼻中一股强烈刺痒,口一张,一个大喷嚏
呼之欲出。他急忙举袖掩面,硬生生将喷嚏憋在袖中,只呛得涕泪在眼里鼻
间灌流,胸间涨满了焦木废土的气味。殷衡语带歉意:“这里都是焚烧过的
物事,难为了你的狗鼻子。我要带你去的是个灰烬少些的所在,让你歇息整
顿。我的身份加上你这副鬼样子,不宜住店,自然只有留在宫城里的废殿。”
江璟又失声道:“真去废殿?”
殷衡似觉他问得奇怪,道:“那儿住起来不用钱,既无巡逻,也没有寺
人宫女,最多不过有几只猫路过。地方空荡荡的透气,举首便见明月朗星,
睡起觉来,哎呀,当真是没得嫌的。”
他说得顺当无比,越说越是欣然,仿佛宫城废墟是长安一大佳胜,专供
游子过客憩息。事已至此,江璟别无选择。殷衡擦亮火石,用火绒燃著两枝
粗烛,递来一枝,续向前行,脚步改为缓而阔,直起身子,低声道:“地下
尖锐之物很多,当心了。”
江璟举烛照地,眉头微皱。只见地面崎岖已极,脚下横七竖八,尽是长
短焦木,不知绵延向何处,无数碎裂砖瓦倒插其中。木石之间压着一层厚厚
黑泥,踏起来一时软、一时硬,令人脚步如陷沼泽。江璟一手秉烛,一手以
长棍拨打开路,黑泥却拨之不尽。烛光照不出那些黑泥的究竟,料想是原本
宫殿中的帘帷衣帛等软质物品焚毁成灰后,又被坍塌的梁柱砖石所碾,这一
年难免风雨,原本的宫廷珍物便也成了烂泥。
江璟将蜡烛举高了些,但蜡烛虽粗,烛光仍无法及远。他瞪大了眼睛望
去,身外数十步依稀有浅色物事映着烛光,是一些巨大的白石栏杆与柱础,
零落散布于空无所有的大地之上,颇显诡秘。
这满眼的丑陋之物,皆曾是高耸入云的宝殿,曾是龙首原上雄瞰天下第
一城的皇都中枢!
被蒲寄渊领着翻过宫墙时,他遥遥见到宫中废地,所感受的只是无边清
冷。当时他目光被宫中幸存的宏华殿顶所占据,那些被废地包围的殿宇亭阁
,在夜雾中看来,尚有几分凄婉可言。而这刻来到朝廷无力修复的边角,华
殿已远,近距所见的景象,竟只是一片耻辱、不堪与折堕。
他心说:“宫城残毁至斯,固然是僖宗朝黄巢贼乱、放了第一把火,但
你的大上司、凤翔节度使李茂贞追随其后,兵迫宫中时纵火更烈,更加难辞
其咎。你居然洋洋自若,把废殿当免钱的客店。”
不料念头方起,殷衡便说:“若不是我大哥他爹早前带兵入宫,然后大
哥接手,爷儿俩一路烧到承天门,你今夜也没有地方睡觉。”
江璟道:“是,是,真多谢李节使。”心道:“歪曲事理、无耻狡辩,
如此无赖,世所罕见。”
殷衡道:“你心中定在骂我歪曲事理、无耻狡辩,只是嘴巴跟之不上,
我索性替你讲了。”
在残瓦断梁中一脚高一脚低地慢慢行了一阵,焦臭渐淡,江璟略觉舒坦
,同时脚下亦渐踏到坚实平地,料已走到宽广的石铺马道,此处原来就并无
屋宇,因此兵火后的土木残迹甚少。
忽然身边一阵微风迅速吹过,殷衡纵跃而前,没入黑暗,手中烛火在风
间无声熄灭。
江璟一惊,低喝:“你去哪里?”却听见自己的声音飘散在风中,四面
八方全无回应,唯有风声远远近近地掠过残木与败垣,发出“呼呼、嘿嘿”
的异声,犹如鬼哭。想到殷衡就在他身边走路时,尚且了无声息,这一去更
如何追踪?然而宫城这大半边已尽数毁废,殷衡还能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