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箭袭 2 劫余工匠
司倚真听他此言,分明欲以青派为山腹城之主,若非将常居疑的数万部
属排除在外,便是要将众多流民部属收为己用。山腹城制药冶铁两大基业,
来日何所用之,都是青派作主。
--那么她司倚真呢?
她掌握著常居疑“理”、“器”互用的学识关窍,懂得创立“千人一心
”的范准,青派守成容易,若欲创新,非掌握这关窍与范准不可。于是,青
派将怎样处置她?
她向受罚武奴那头掠了一眼,又瞥向身旁的吕长楼。
青派的本质是杀手,对人命从不顾惜,人命只分为可用与不可用两途。
如若青派不顾常居疑遗志,不为苍生制药炼器,不求秘术发扬普及,而
走上韩浊宜的老路,以“术”谋“权”,然则自己对青派而言,便同时是极
堪大用的人才与极显威胁的敌人。
--用不了的人才,便是敌人。
她心内暗惊,道:“吕师傅,且慢查验。高炉上三层既也被我方稳当把
守,可推断天留门余孽聚集在山顶议事大厅。我们若发动猛攻,三个时辰仍
是高估了他们;若是缓攻,每半个时辰推进一次,同时招降,待他们投降时
聚歼之,则需时倍之,五六个时辰却也不为久。余下时候清理战场,当可在
你所说的一日一夜之间竟功。眼前正是关键,主帅与我理应一同留守在此,
山腹城中道路曲折,抑且尚未清理尸首毒药等物,通讯不便,你一入城,反
而不易听取各路战报、不易发号施令。”
吕长楼点头:“这倒有理。咱们死伤已多,缓攻便是。”问前来报讯的
各路小头领:“厅顶天窗外的山头如何?”
负责控守山顶的头领答道:“两百人在林中守卫不变,没见外人经过。”
司倚真想起当日刺探所得,殷迟从厅顶天窗掷入韩浊宜头颅,一举击溃
天留门韩党人心,再想起殷迟的可疑行径,说道:“咱们这两百人中只有七
人是青派武奴,其余都是先生部属,这两百人侦察不出武林高手行踪,请吕
师傅加派青派人手,替换三十名先生部属。”
吕长楼奇道:“哪来的武林高手?”
司倚真一怔,心知绝不可说出殷迟潜伏之事,装作面色凝重,道:“我
们对付天留门虽是秘密行之,但围城数月,山外那些受天留门管辖的江湖散
人游侠多少得了消息。我们攻破了山腹城,难保没有野心之辈在后觊觎。”
吕长楼不以为然,道:“那些跳梁小丑,至多不过北霆门衍支弟子的能
耐,用得着另派人手防备?”却见司倚真面色冷如霜雪,毫无妥协之意,他
尚盼与司倚真联手,也不便在小头领面前与她争执,只得嘟嚷着转过头,下
令传讯,指任青派同僚上山顶防守。
他下令分派之际,司倚真向康浩陵使个眼色,走到一边。康浩陵知道大
事当头,虽不愿与她如旧日般相处,却也难以拒绝,摸摸鼻子跟了过去。
司倚真面向吕长楼,好让不善作伪的康浩陵背对着他,悄声道:“青派
意欲独占山腹城,置先生遗志及其数万部属于不顾,我把吕长楼留在此间,
以作牵制。”
她三言两语道破窍要,康浩陵立生警惕,微微点头,亦悄声问:“我进
山腹城后该怎么做?”
司倚真道:“你一面随他们杀天留门人,伺机截住邢昭一等青派之人的
后路,若有必要,即可要挟。另一面,你留心找到我师父,将这回事悄悄跟
他说,有你二人合力,加上我从后方监视吕长楼,青派就是再多一倍人数,
亦无所能为。”
康浩陵热血又起,心想:“这是为了常老先生,咱们决计不能让青派成
为新的天留门。”用力点头。
司倚真走回吕长楼身边,召来几个留守地隧的常居疑部属,道:“现下
我去溪旁为先生守灵。战事中一切从权,我只守一个时辰。时辰一到,你们
立即过来生火融冰,火化先生遗体。”转向报讯的小头领,指了指康浩陵:
“这位是南霄门剑术绝顶高手,为我们杀敌,你们一入山腹城,立刻领他去
见邢昭一邢英雄。”
吕长楼听着,不疑有他。司倚真主动提出守灵,乃是消去吕长楼疑心。
方才她对吕长楼接收山腹城的言语似有怀疑,这老杀手本身虽称不上足智多
谋,但锐利眼光看遍无数奸狡之人,定已看出她神思不属,她若紧跟在侧,
监视牵制的意图就再明显不过。
康浩陵向吕长楼一拱手:“吕师傅,我随他们去了,定助你们将天留门
残存的妖人诛灭。咱们城内再见!”
吕长楼嘿嘿一笑,拱手相送。
※
司倚真目送康浩陵跳上驰车,消失在地隧远处黑暗的轰隆声中,吩咐人
将幸存的两名高炉工匠带过来。
两名被绑的工匠身穿天留门灰衣,脚步带有轻功,看来亦是天留门弟子
,但瞧他们腰肩绷硬、面色炭黑,听其嗓音沙哑,毋宁更像经年累月运铁砂
、搅铁水、锻刀剑、倒炭渣的真工匠,剑术应属天留门中的末流。
她与吕长楼并坐视事厅前,问:“你们怎会被饶过不杀?”
两名工匠瑟瑟抖颤,被一条粗绳缚成一对螃蟹般坐在地面。一人道:“
杀……杀到我们这边时,有……有人求情,说什么……什么老公公要留活口
,又是什幺小娘子军师的。小娘子妳,妳就是那军师吗?”
司倚真不答,只问:“什么叫做‘杀到我们这边’?事发当时,你们不
在高塔之内,却在什么地方?”
另一人道:“我们不在塔内啊!我们正到外头上值呢,瞧那几条奇怪的
管渠。”
司倚真与吕长楼对望一眼,各自生疑。吕长楼恶声问:“啥管渠?不许
瞎说,否则一刀斩下你们两颗狗头。”
司倚真挥手:“他们没有瞎说。小女子猜想,他指的是雪水冷却机关所
用的管渠。”
青派之人只是醉心于宝刀宝剑,若问他们常居疑、韩浊宜师徒怎生以前
代未有的新法炼器,却是一窍不通,只有按捺性子,应声道:“好罢,妳懂
得多,吕某愿闻其详。”
司倚真微微一笑:“小女子也只是从先生手绘口述中学来,在地隧外露
天之处见过几座规模甚小的冶炼炉罢了。洪炉内外炎热异常,炉壁终年受到
炙烫,耐火泥砖等材不免损耗极快,因此先生所造的炉,沿炉壁设有以管渠
为主的冷水机关,塔外以水泵从雪涧引水。”
吕长楼不动声色,暗叫惭愧,道:“姑娘高才,受教了。”
司倚真行礼道:“不敢。要用这冷却机关,须千万留心,管渠之水与炉
内绝不可相通,亦绝不可渗漏到洪炉底端的出铁口。”不多解释,转问那两
名工匠:“管渠怎地奇怪了?”
一人道:“不止管渠奇怪,炉子的声音也怪得很。上一年东南方地震,
这儿也有些摇晃,不知……不知……哎,不过,炉子不归我俩管--”
吕长楼不知他东拉西扯些什么,又有些不耐。司倚真却是相反,越听越
是警惕,肃然说道:“吕师傅,以高塔洪炉冶炼精铁,是前代从所未有的功
业,乃是以人力御使威力极大的天然之物,倘使稍有疏失,便是毁山灭城的
巨祸,因此高塔内外日日都要巡逻。先生与我之所以坚要留这些工匠活口,
便因为他们在塔中已数十年,见识老到。”
吕长楼道:“哼,那高塔不是常先生造的么?常先生这许多部属,技艺
岂不比他们更精?”
司倚真摇头:“不是这样的。技艺再精,究竟初来乍到,高塔虽是先生
主持建造,但已被韩浊宜用了数十寒暑,现今是什么样貌、数十年中有过甚
么瑕疵纰漏、曾经如何弥补,就连先生自己也不知晓。咱们若想一接手山腹
城便得心应手,这些工匠正是咱们要请教的高人。”
吕长楼冷然道:“大批工匠杀都杀了,眼前就剩这两个,留着不杀便是
。”
司倚真向那两人道:“你们听见了,我们决计不杀你们,别怕。高塔有
什么怪异之处,请你们慢慢说来。”
一名工匠道:“是,是,起初炉子也没有什么怪声,可这半个月里,突
然不对劲了,我们才想到上年那场地震的。这一带少则几年、多则十年,便
有地震,有一年塔墙被震,松落了百来块砖,那年我才十五岁,帮着补墙,
韩先生亲自查遍内外,天幸炉子没震出裂缝。”
吕长楼道:“就算有裂缝,补上不就得了?”
司倚真声音一扬:“大意不得!天留门位居霜寒雪冷之地,我虽不曾亲
临高塔,也知塔墙之外终年结著一层霜,冬日则还有冰雪。人手出入之间不
经意将冰雪带入塔中,冰雪即行消融为水汽。倘若管渠破裂,或者塔内炉子
有了裂隙,雪水漏入炉内烈火,又或者从出铁口落入火焰一般的铁汤之中,
那便如何?”说到后来,语调不由得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