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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7Inglet (contextualist)
2022-04-24 06:28:27 第九十五章 冰葬 6 古国卓见
康浩陵微微一惊,却见铁板两侧下方依稀是砖壁,砖壁中伸出两只关节
铁臂,架著铁板。司倚真轻推铁板,笨重的铁板便沿着铁臂滑动,入口赫然
大开。
这一次再无怪声,亦无暗器射出,但地隧中的轰隆声却突然变大,夹杂
人群吆喝,地隧中的灯光亦摇晃奔走不已,果然大非寻常。
司倚真低声道:“剑别还鞘,却请万勿伤人。将入口遮掩好了。”向地
隧内石阶跳落。康浩陵拉过掩蔽土石,将凹槽略事遮掩,随而跃下,顺着铁
臂走势拉好铁板。
二人沿着仅有两盏风灯的甬道前行,嘈闹声震耳欲聋。康浩陵眼前突然
一亮,灯光蓦地变强,地形乍变开阔,两列满载货物的大木箱一个挨着一个
扣连排列,当先映入眼帘。
木箱顶部比之最肥壮的高头大马还高出许多,将近一层房舍高度,躺在
两道高高架起的路轨之上。木箱两旁打横悬著条条巨索,黝黑油亮,敢情这
巨索不只是草绳绞扭而成,还掺有金属。如斯坚实强韧的巨索,想来这几年
之间就一直都在这地隧中拉动路轨上的驰车了?
康浩陵背脊发热,兴奋难以言表,向左瞧瞧,又向右望望,想看这批巨
索从何处来、向何处去,却见巨索分向左右,沿着木造车厢所躺的路轨延伸
无限,偶然不知多远处传来轻轻震荡,巨索随之波动,宛若蟒蛇悬空奔腾。
才踏入空旷处,前方冲出一大群人,来势极为不善。康浩陵从目眩神迷
中回过神,知道来人是常居疑的部属,瘦剑指地,以示友好,但记着司倚真
的叮嘱,剑并不还鞘。
对方有男有女,人人面色黧黑,染满了劳作的油光汗迹,手持刀弩盾牌
,提刀挺盾的青壮男子在中央,两翼又有壮硕妇人执弩带队,脚步之快不逊
男子,顿时抄到两人左右前方。服饰虽十分杂乱,却俨然是一支小型民兵。
当年李继徽为劝岐王励精图治、富国强兵,曾遣小队追踪常居疑及其产
业下落。小队人数过少,对前程茫无头绪,被常居疑这些熟悉地形的部属蹑
上,竟尔全军覆没。但这些流民编成的兵众毕竟未经军队严训,百人怒色狰
狞,一齐叫骂喝问,康司二人什么也听不清。
司倚真神色镇静,徐徐提起弯刀。众人悚然,刀尖箭头登时挺出,汹涌
呼叱:“放下兵器!手举著,别动!你们是什么家伙?下得来的有死无生!”
司倚真仍是不慌不忙,又徐徐将弯刀归鞘,好教众人看清,接着举起双
手,右手指间拎着一股黑丝绳,绳下垂著一枚铁锁片,大小正如她白玉手掌。
她右前方执弩的一个妇人忽然大叫:“兄弟们别嚷!那好像是常老公公
的信物!”向居中领队的壮年男子叫道:“头儿,你去验验。”
那男子“咦”的一声,左手将盾牌往地下一插,拉下缠在腰带的一股黑
丝绳,果然丝绳彼端也系著一模一样的铁锁片。
司倚真缓缓走近,让那头领验明锁片。那头领将两块铁锁片并在一处,
便有手下摘来壁灯,助其照明。
康浩陵好奇万分,忍不住上前偷觑。他手中提剑,只一迈步,立时引来
呼喝。他微微一笑,大声道:“小子是来拜见常老先生的,绝无敌意。”收
起了剑,向四方团团行了一礼,向铁锁片望去。
但见两块铁锁片上均有细小弯绕的花纹,似字非字。他对这类外邦文字
虽然丝毫不解,看得却熟,登时想起自己曾多次握在手中的“赤杉小令”。
赤杉小令仿效赤派大头目的赤杉令而造,木质赤杉令的纹样又是仿黑杉令而
来,那神秘而炫丽的流水图纹与眼前铁锁片的花纹其实大相径庭,但模模糊
糊间,他也似乎明白:这是不同的两种文字,又或者一种文字的两段词句,
以不同书体写成。
那头领的铁锁片上刻了四道短花纹,司倚真的铁锁片除了这四道花纹,
在顶端另有一道短小花样。那头领看得清楚,欢叫:“小姑娘,妳是常老公
公的学生,是咱们在阿西尔的军师!”
司倚真收回铁锁片,微笑颔首。众人惊喜逾恒,欢声雷动,也不知谁起
的头,众人一个接一个抛下兵械,拜伏在地。司倚真忙叫:“大伙不必多礼
,快请起来。”
一众妇人呼得尤其起劲,跳起身来,纷涌而前,似想伸手触碰司倚真,
又羞怯地缩手。康浩陵冷眼旁观,心想:“她以女子而继承常老先生的衣钵
,在这些妇人的眼中,只怕是天仙一般的人物。”
那头领道:“军师是阿西尔村的使者,是不是常老公公有什么吩咐?”
司倚真道:“小妹不是使者。小妹有事出外,离开阿西尔已有段日子,
现从关内赶回,劳各位捎小妹一程,赶回阿西尔。”
众人一愣,那头领尚未答话,司倚真已抢先问:“地隧入口机关遇有战
事才会启动,难道先生已向天留门动手?”
“不错!”那头领面庞兴奋得发红,“常老公公动手了!咱们都得去天
留门!杀邪徒、占山头!”
“杀邪徒、占山头”六字一出,地隧内的人群猛然爆出巨大响应,倒把
康司二人都吓了一跳,从眼前的百人卫队,到远近各处驰车旁忙碌装卸之人
,人人高亢呼喝:“杀邪徒、占山头!杀邪徒、占山头!杀邪徒、占山头!
……”
呼喝声浪潮般扑打地隧砖壁,众人拥著司倚真跳上一部车厢,她缩身在
满满堆垒的皮革盾牌之间,一瞥眼,康浩陵被多数人遗忘在后,只有几个青
年女子对他好奇打量。那头领顺着她目光望去,这才想起还有这么一个不速
之客,问他:“这位是?”
“是我朋友。”司倚真从车上探身回答,一派泰然神色,“这位康君剑
术天下无对,要助咱们杀光邪徒。”
康浩陵牙关一咬,冲著那头领点点头,认了“朋友”这名义,心中却是
惆怅远多于怨恨。众人随即让路,目送他跃入车厢。车中已无多余寸地,他
只有挤在司倚真身旁,两人相距之近,尤甚于在地隧入口的凹槽内。
后方有人摇动绞盘,驰车缓缓启动,逐渐越行越快,风声呼啸过耳,同
时身旁砖壁之后传来闷雷也似的声音,似乎砖壁之后另有一道路轨。康浩陵
痴痴望着横空抖动的曳车巨索,寻思:“这样以人力启动,看似往复循环,
总有力竭之时,难道这一路上都有驿站传递人力么?”
司倚真偷眼瞟去,隐约猜到他的疑惑,淡淡地道:“地隧中有牲畜所,
能省人力,更有许多‘沸汤所’。”
康浩陵心说:“牲畜我明白,煮汤水的事跟拉车有什么相干?”
司倚真续道:“‘沸汤所’建有烧滚溪水、雪水的大锅炉,更凿有通气
窗口,便于长时候烧水。自古人们即知,釜中汤沸时,仿佛有一只活物在内
,其力甚大,能将釜盖顶得跳起,锅炉便用了这道理,将那活物般的力道导
引而牵动器械。但教各部件设置得当,多大的绳索也能拉动,于是拽引驰车
、辅助人力。”
康浩陵似有所悟,脱口而出:“那不就能为山林田野劳作的人帮一个天
大的忙了?”
司倚真击掌道:“正是。这‘沸汤所’是先生上年秋天才试验成功、加
紧赶造的,他费了整整一年,找出以最少人力操纵锅炉之力的办法,以往数
年,他也只靠人力和牲口引车。沸汤所驱动驰车的路程还很有限,先生远未
想出以锅炉帮助百姓活计的法子,假以时日……唔,我只盼先生福寿绵长…
…”
康浩陵凝思半晌,深深叹了一口气。这不单只是叹常居疑智慧通神,更
叹天道无穷,人一生但凡能留心些许,愿像常居疑那样献身于思与学之中,
即能成就无数大用,可惜人命却是如许短暂,愿投身天人之道者又是寥寥无
几。
驰车轰轰不息,二人之间却又一次陷入寂静。驰车奔过一段路后,司倚
真忽道:“铁锁片上面刻的,是文字。”
此事在康浩陵心头萦绕已久,自打见到铁锁片,这无言共对的路途上,
他总想着那些花纹。一听司倚真主动解说,他一怔之后,又低低叹了口气。
这一叹却是伤感于司倚真对他的深刻相知。
“先生祖上传下来的记载中叙述,约在周室衰微、七国逐鹿的上古时候
,极西海滨有一邦国,或说是好些彼此攻战征伐的小国,只不过他们的习俗
在外人看来甚是相近。那邦国神殿和城墙临海而建,富丽而兼豪壮,冠绝一
时。”司倚真在手中把玩锁片,“彼处学思之风盛行,出了许多穷究天人之
理的大贤,他们之中有些还是师徒。我和先生部属所持的所有铁锁片上,都
刻着四个字。这四个字,便是其中一位大贤的主张,据说那位大贤与他师父
的学问旷古凌今,从复杂的政事到无知无觉的金石草木,均有所及。”
康浩陵心想:“咱们身边只有一个常老先生,所作所为已如此惊人,他
的学生还搞出了西旌。那上古邦国里遍地都是常老先生,说不定比常老先生
还高明得多,那是什么要命的局面?”
司倚真道:“那位大贤的主张,说简单些,可称为‘四因’,是四种解
析事物的法子,世间万事万物,莫不能用这四种法子通解。”
康浩陵茫然瞧向锁片,只觉深奥难明,想得他头也昏了,暗道:“解一
件事、一样物事,还要用上四种不同法子,那么解出来还能是同一回事吗?
我这把剑,换四种花样解,解出来是个啥?”
司倚真道:“个中奥妙,你可当面请教先生。我这块锁片上多了一个源
于那古邦国的字,贯通先生的毕生信念,表明我是先生的传人。先生数万部
属,连同青派众位英雄,谁的锁片也没有这个字。这个字呀……”玉指摩过
字样,读出字音,轻声道:“意思是‘求知求解’。”
康浩陵心摇神驰,这刻已暂时忘却对司倚真的恨,不由自主随她唸了一
次那西邦古音。
司倚真道:“先生说,那些先贤的学问倘若被我等后人参透,佐以世上
新添的学识,以他‘理为体、器为用’之学当做根柢,以‘千人一心’为手
段,来日把世界翻一个身,也未可知。先生总是慨叹时日无多。”
康浩陵道:“是啊,一人之力总是有限。可人寿苦短,学识再多又如何
?”
司倚真道:“先生穷理著述,真正想要的不是把天地翻身,而是倘若这
许多学问都被人们所贯通,万亿生民的福气就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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