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断臂 7 深情暗寄
彭子义命队伍在凤翔西南面驻扎,指派一名军官暂时主事。那军官名叫
徐大晁,这趟才从冀州节度过来,原属冀州地方军,并非郭崇韬的人手,这
一趟被派为彭子义的副都指挥使。大军扎营在南霄门与北霆门彼此交通的必
经之路,以监视北霆门如何回归西蜀、双方是否再启争端。
彭子义自己带着一营马兵护送康浩陵与司倚真西行,言明送出二百里再
分手。凤翔以西尽是峻岭密林,康浩陵伤势不轻,一行人缓缓行进。
司倚真为康浩陵解了围,却不知他为何不告别,定要与自己并辔骑行,
喜慰之余,心绪仍是紊乱。明知彭子义护送是为了防范冷云痴留有后手,但
她面对康浩陵,极感心虚,远不如平日沉着巧变,竟不敢开口向彭子义确认
送行的缘故。
另一头,康浩陵亦惶然不安,眼前晃来晃去都是黎绍之断臂一刹那的情
景,痛心疾首,若是昔日,身边司倚真定能宽慰他心,此时她在身旁却令他
更加无措,连看也不敢看她一眼。两人骑在彭子义左右,坐骑相距数尺,却
各自只跟彭子义交谈。
康浩陵问彭子义:“你怎知我要西行?”
彭子义微笑道:“我不知道,是郭尚书下的令。郭尚书说:‘康少侠求
见圣人,圣人必有吩咐,极有可能得到川北走一遭。我军不宜远行,我命你
送行二百里即归。’”
康浩陵与司倚真听见“川北”,心中大动,都想看向对方,硬生生忍住
。司倚真大感疑惑,康浩陵则寻思:“郭尚书在冀州收到我闯入皇宫的消息
,他知道李存勗脾气定是说什么也要我去找常老先生,他也知道我再怎么看
李存勗不顺眼,也会守约,便猜到我要去川北。不错,常老先生行踪神秘,
我只能尽量接近天留门,碰碰运气。”
司倚真忽然开口:“正是。我和康……康君都要去川北,多劳彭将军,
感激不尽,但盼这两百里安然度过。”
彭子义笑道:“不用谢我,我是照办郭尚书之令。”
康浩陵心中一动:“放眼天下,最可能知道常老先生行踪的便是她。她
这样说,是不是暗示我:跟着她就可见到常老先生?”偷偷瞥向司倚真,只
见她抬头远眺,不发一言。三人又陷入沉默。
唐军在旷野扎营一夜,司倚真独宿在营外一顶小帐篷。军队起灶做饭,
康浩陵和彭子义以稀粥代酒,在营火旁畅谈杨刘往事。当日的凄厉厮杀,全
起于邱述华小人挑拨,尔后康浩陵艺震众军,郭崇韬与康浩陵英雄相惜,双
方自然怨仇尽泯。康浩陵又说了昊雷剑手护卫岐王之事,要彭子义请郭崇韬
多多斡旋,让岐王在封地安养天年。众人谈得热闹,康浩陵刀伤换药自然也
是彭子义热心帮忙了,司倚真却不过来,康浩陵换药时,她一眼也不瞥,俩
人整晚均未交谈。
次晨续行,俩人仍是一左一右骑在彭子义两侧,康浩陵想到北霆门此时
定在南归,黎绍之刚刚残废,一路远行,生活如何自理?心头沉重。司倚真
望着远方茫野,忽道:“黎大侠在北霆门中有人照看,我们都不必过度忧心
。”
彭子义一愣,康浩陵立刻转头,涌起一股感激,叹道:“是啊,楚老三
师伯会照顾他的,那么多他教出来的师弟妹都会照料他。他是门主之尊,不
愁无人服侍。”
彭子义悄悄吁了口气,双腿轻夹马腹,稍稍超前,好让俩人叙话。
司倚真迳自眺望前方,道:“我不是说别的北霆门人。他断臂之时,你
没留意到当先冲上去的是谁么?”
康浩陵依稀记起,一群奔向黎绍之的北霆门人中有两个冲在最前,除了
楚老三,似乎还有一人,那人脚步不及楚老三快,但接着便赶到,可也没去
搀扶黎绍之,仅守护在侧,递送伤药等物。当时自己五内如焚,只眼角余光
扫到那人的身影有些眼熟,并未留意,疑惑地问:“楚老三身旁是有一个人
,那是谁?”
司倚真道:“一个姓卢的女弟子,武技颇高,我在北霆门时也认得她。”
康浩陵失声道:“我见过她!北霆门不少人叫她卢师姊。我在白花滩和
岷江边会过她,岷江边碰上天雨山崩,我们还合力清道呢。原来她跟黎老兄
交情不错。”
司倚真轻叹一声:“不全是这样。”顿了一顿,淡然叙述:“北霆门对
男女弟子私下交往,规矩本严,听师姊们说,曾经也非全然禁止,以往数百
年多有同门结成连理的佳话,但自从我父母叛变,冷云痴便立下新规,男弟
子若有心仪的女弟子,可禀告门主,得门主允准,然后返乡请父母向女方尊
亲行纳采等礼。”
康浩陵听不出此事跟黎绍之有何关系,随口应了声。
司倚真续道:“男弟子禀告门主之时,门主和刘冈要查明俩人是什么时
候结的情缘,倘被查到隐瞒超过三旬,便需入旦夕楼受罚,服一个月的苦役
。若是女弟子心仪男弟子,便无法可想了。”
康浩陵道:“冷云痴真他妈无聊。男弟子就不会撒谎么?难道当真老实
交待?”
司倚真道:“冷云痴和刘冈都是精于世务,而且北霆门风肃穆,弟子对
门规心悦诚服,别说不敢撒谎,就算说谎,亦会心虚露出破绽。”
康浩陵道:“那跟黎老兄有甚相干?”心想:“从未听他说过喜欢哪个
女人,他爱武成痴,眼里只有刀。”脱口而出:“他哪有什么喜欢的女人?
假如旦夕篇那块铁片成了精,又或者他的刀变成个婆姨,他才会晚晚抱着睡
觉。”
司倚真听他说得粗俗,不禁一窒,自己一个闺秀,身在男子军队之中听
见这话,更是面红耳赤,道:“不是的--”
康浩陵叹道:“我这是废话。唉!他现今这样,还谈什么成亲?”
只听司倚真道:“卢师姊始终未嫁。我在北霆门这几年,知道江湖儿女
谈情,乃至……生子,往往未必行大礼婚嫁,所以北霆门的男弟子最多猜测
卢师姊在外有……有要好的男子,殊不知她多年倾慕黎大侠,黎大侠生性豪
放,从未留心,我却在女寝夜话时,听见卢师姊同其他女弟子倾诉这番心事
。”
康浩陵一呆,大叫:“妳说她会照看老黎?黎老兄打了四十多年光棍,
总算要娶妻了?”
司倚真涩然浅笑:“按北霆门规,本来非得黎大侠向门主禀告不可。但
他现在是门主了,大可改复旧规,让卢师姊去向他传情,然后顺理成章地迎
娶。黎大侠英雄气概,卢师姊不让须眉,我多愿他俩早日结成佳偶。”
康浩陵喜出望外,抓耳挠腮,连叫:“我有嫂子了!将来他俩生了儿子
,就有人叫我阿叔了。”却忘了黎绍之名分上是他的师伯。想想不对,忙又
问:“黎老兄断了手臂,卢娘子还要他?”想起卢师姊在江畔的剽悍,道:
“那个大姐可不得了,武技好,脾气却大得很,她肯跟一个断臂的男人?”
司倚真道:“一定愿意的,只要黎大侠肯娶,她是千情万愿。”默然垂
首,心说:“倘若我俩仍如从前,要是我断了手臂,你也一定还要我。这句
玩笑话却再也不能跟你说了。”眼眶一酸,急忙别过头,泪眼望出去的葱翠
春山,霎眼间模糊一片。
说完这件事,俩人再度无言,康浩陵又失去跟司倚真交谈的因由,更不
能当众追问无宁门和天留门之事。春风脉脉,群山苏醒,纵是苍茫丛林里的
枯枝梢头,亦萌生新花嫩叶,俩人之间却是一片凝止冰冷的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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