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断臂 6 义无可让
蒲寄渊听了康浩陵之言,只耸眉笑了笑。南边突然响起冷云痴的声音:
“寄渊子若无其他指教,冷某要继续跟康浩陵算未了的账了。门主,请勿延
搁。”
黎绍之听见最后一句,微微一笑,侧身向着冷云痴与众同门,负刀而立
,既不应声,亦不回头。
蒲寄渊道:“这样罢,诸位接着处置你们的私仇,但还请留下姓康的一
条命,老夫跟他还有话说。再者,老夫自己无缘习练回空诀,也不会迫他将
功诀交给我,却以为神功绝不能没有传人。卖不卖老夫面子,就由黎门主和
冷前门主裁决了。”
他扫视冷云痴及北霆门众,笑道:“方才你们亲眼得见,姓康的全力施
为,是何气象。倘若黎门主与之联手,何人当得?老夫去了!”大袖一拂,
闪入树后。
以蒲寄渊的份量,虽不能说是言出法随,但冷云痴若仍坚持杀康浩陵,
可想而知蒲寄渊不会与之善罢甘休。冷云痴目睹康浩陵与蒲寄渊的比拼,杀
他之心虽仍坚决,杀他的把握却动摇了一大半,倘若蒲寄渊的话只说了前半
段,或许冷云痴会更加犹豫。偏偏蒲寄渊对回空诀极感骄傲,后半段说话听
在冷云痴耳中不啻威胁,如何可忍?
他恨意填膺,瞇眼看了看偏西的太阳,道:“门主--”
黎绍之忽然问:“康浩陵,你说不晓得咱俩谁的旦夕篇更高。那么我绑
起左手跟你打呢?”
冷云痴听爱徒居然截断他的言语,迳自同旁人说话,这是黎绍之生平从
未曾有之举,令他竟尔愣住。
康浩陵想起北霆门的徒手斗技,今日又眼见黎绍之活用臂掌使旦夕篇的
威能,道:“你左手出不了拳掌,我便多一分胜算。但这样不公平,打起来
却又没意思了。”
黎绍之笑问:“怎么没意思?”
康浩陵道:“兵刃术可不是只讲究兵刃,空手的半边身子与兵刃招法相
配,也要紧得很。”
冷云痴越听越是不耐,敢情他们旁若无人,不顾蒲寄渊离去、康浩陵已
无高手后援,在生死关头重拾旦夕篇高低的话题。他自己一身宗师神技因旦
夕篇而造极,又因旦夕篇而毁废,听了这几句,怨恨与羞惭涌如狂潮,正要
喝住两人,不料黎绍之又开了口。
只听黎绍之问:“那么我绑起右手,用左手跟你打又如何?”
康浩陵道:“还不是一样?虽说你惯用右手,但有旦夕篇在身,左手刀
练起来也快得很,到时便是右边身子平衡,右手出拳。”越想越奇怪,叫道
:“喂,你是啥毛病嘛?怎地非绑起一只手不可?就算我拳脚不行,遇上你
这般对手,也不会托大绑起空手,一个动作不灵,还不被你砍一刀狠的?”
黎绍之大笑:“废话!”他本已距离同门甚远,陡然间向空旷的北边再
跃出五步,左手拔刀,右手振出,断喝一声,左手回刀便斩。
谷中一切动静在霎眼间凝止。
冷云痴心胸如受雷击,眼睁睁地瞧着他叱咤一生不曾一见的可布情景。
曾缔造无数胜绩、甫重创南霄门主、使起刀来天下唯有康浩陵之剑能当
的那条右臂,离体飞落于石间!
血花溅了黎绍之一脸,炽烈半生的荣光,随着鲜血洒落地面,永逝难收!
他忽然对康浩陵有些愧疚,下一个能与康浩陵比肩的旦夕篇高手尚未现
世,自己功力大减,这瓜娃子要寂寞好一阵子了……
康浩陵当真心胆俱裂,浑身一软,险些坐倒,仿佛是自己的手臂遭黎绍
之斩断。原本作痛的创口忽然失去知觉,绝望之情排山倒海,那一刀如同砍
在他自己肩上,如同砍在他心上!
正如两人刚刚的对谈,纵使黎绍之从头练起左手刀法,右半边身躯的配
合之能必然大降,而黎绍之双手原本可以旦夕篇使出世上千种兵刃,此后为
了守御右边破绽,绝难十成回复往日的雷霆神威。他方当壮年,尚有无数的
武技峰顶可攀,不料与妘渟的一战竟是最后一次登顶。
--“原来我跟封师兄说完话时,他不让我接近北霆门,早已伏下这一
著。”
“他问我咱俩全力打一场谁会胜,又叫我‘千万别过来,上崖去带着小
师妹走远’,就是已下了决心,避免我出手阻止。说不定他跟我师父决战时
,已然知道那是他肢体完好的最后一战。他明知要自断一臂,见纳宝寨的人
出糗还笑得那么开心,因为他了无牵挂,没有留下回头路……”
冷云痴和门人一般魂飞魄散,连震怒也忘了,直至黎绍之痛得蹲下身去
、按著止血肩穴,他才回过神来,狂怒痛惜之下语音颤抖,嘎声大喝:“门
主……门主的刀法是我……是我冷云痴所授!门主无权说废便废!”
黎绍之用力咬了一会儿牙关,直视远处门人,运起中气,颤声道:“唯
有门主,才够格断臂去赎四十四条人命,从此本门谁再说康浩陵是仇人,一
律门规处置。我是有用之身,还没有为北霆门教出旦夕刀法的下代英杰,还
不能死,只能用前半生的功夫去还这笔血债。”
康浩陵嘶哑地叫了两声“老黎”、“黎老兄”,便无以为继。
黎绍之听见他声音,口角一扬,洒脱之色重现,随又痛得面肉痉挛,勉
强笑道:“刚才你也说了,世间找不出第三个咱们这样的人物!老子是什么
人?就算剩了一只使刀的手,还能把旦夕篇传给门下二代、三代,还能教出
像咱们一样强的徒弟!”
他说话之间,那群掷酒坛为他庆功的各路豪客狂呼不已,纷纷觅路下崖
,却碍于地形,一时到不了平地,拚命在崖间叫唤。黎绍之摆动左手:“朋
友们好意,黎绍之心领,都回家喝酒去罢。下来也无济于事,难道还能把我
手臂接……接回去……”越说越是有气无力。
河滩上一群北霆门人飞奔近身,有两人在前面奔得最快,其一是楚老三
,最早抵达他身边,迅速为他裹伤。黎绍之伤口极大,头脑晕眩,仅仅蹲著
亦觉为难,楚老三搀扶他坐下。
司倚真惊骇之余,并未慌张,跟彭子义交换了一个眼色,立刻有兵士抛
出绳索,缒下山崖,赶往康浩陵身边。黎绍之在江湖上结交的那些豪客意欲
抢过绳子下崖,被唐军持枪赶开。
不多时,康浩陵身周已围满弓步兵,队中弓箭绳索俱全,前可拒北霆马
队、后可攀山崖,康浩陵安全再无顾虑。彭子义大叫:“康少侠,上来!”
此言显然是约好的暗号,康浩陵身前的弓兵听了,一齐引弓对准北霆门。
康浩陵攀绳上崖,想起身后黎绍之血溅河滩,仍觉天旋地转,踏着崖壁
,转身叫道:“黎老兄,你的大恩,我……我……”他想说“我永生不忘”
,又感到这五字无法表达心情于万一,心间的伤口喷涌著无形的沸腾热血,
映着黎绍之洒在河滩上的血,似要将体内元气抽干,身子只是失控地不住发
抖。
黎绍之撑著楚老三的手挺起身,模模糊糊向上望:“老子明白!你快走
!等老子养好了伤,你来试试我左手刀法!”
康浩陵攀了上去,却见司倚真站到崖边,向黎绍之跪下:“黎师伯,大
侠恩重!”叠手拜伏,久久方起,清泪落满粗砺的黄土。康浩陵站在她身畔
,热泪满眶,双拳握得筋骨爆突。
唐军护着康司二人退走。崖上营旗冉冉,在木石间时隐时现,兵甲移动
时令人闻之色变的撞击声逐渐远去,山间传来隐隐马嘶。雄军远走之声仿佛
一只庞然猛兽悄然离开,举动虽轻,余威犹在,最后化作河谷晚风中隐约的
春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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