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拾贰、是人都有故事
万籁唯闻乌啼声,秉烛达旦夜深沉──这原本应该是
鼻鼾如雷入梦乡的时间,却还有一处地方不甘寂寞似的点
燃了数盏灯火。
书房内,这几点微亮虽不到十丈开外,要辨清四周环
境,已足矣。这间书房处于四流人物的昼楼里,书桌前正
坐着一个书生模样的男子,全神贯注的埋首在案牍劳烦文
件当中。
烛火静静,偶尔摇曳,一如此人面容安祥。
先前已过子时,来到了八月三日,再过没多少时候,
便是八月七号玲珑盛宴的日子了。奕日寂振笔疾书,处理
积久的案卷,他眼睛半闭,似睡非睡,实则脑筋十分清晰
,思绪也相当灵活。
自他回返昼楼,这几天皆足不出户,饮食起居都困在
这里,不只贪赃枉法、草菅人命的恶人恶事他依旧坚持己
见要管要理,更不眠不休的部署下面几步该怎么走,思考
往后得在剑弦吟已不在的形势之下继续四流人物的原先所
订计画。
虽然这类工作他往昔便有做安排,向来也是他份内不
得不为的事,但少了剑弦吟,那种应付得体、进退得宜的
余裕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如挑重担,感觉竟压得他
有些儿喘不过气。
(唉!我毕竟欠缺历练吗?)
奕日寂如是悁想。
(或者是我已历练太多了?)
突然从书房暗处步出一人影,无声无息的仿佛古老的
鬼魅潜藏在那角落的阴影处,趁人一个不察,抓准时机现
身要吓人。
那男人一袭镶著血色红边的黑袍,颀长的身子,黑长
的头发,活像个黑煞星。
像一柄黑剑。
──神出鬼没的这男人是四流人物的二当家,斐宇。
他不吭一声,猝然到来的临访,好似使书房的气温下
降了些许。
斐宇鹰视睥睨的眼神冷酷无比,哪知嘴巴说出居然和
他气质全然不相符,好一番体贴的话:
“累了,你就去歇息吧,不用勉强自己。”
奕日寂废然长叹:“不是我不想,而是我不能。”
斐宇难得的莞尔一笑:“这倒希罕,我头一次听见人
人钦佩的奕日寂也有不能做到的事!”
奕日寂苦笑道:“看似通天入地之能,但那些只不过
是多谋深算下,配合偏运才获得的结果,到底是人,不是
神,做不到的可多著,就别损我了。”
斐宇道:“事情尚未办完,你放心不下?”
奕日寂道:“──事情不是没办完,而是才要开始。”
“此话怎说?”
“二哥知道回澜楼的玲珑宴吗?”
斐宇不陌生的讲了:“听闻原本这次罗楼主属意老大去
,而今他看来是要违信缺席了。你担心老大不在,换你披甲
上阵?”
奕日寂严肃道:“大哥不见了,仍有二哥在,我岂可僭
越?二哥莫非不愿一睹群雄风范?”
斐宇回答的宛若是别人的事,与他无关,略为讥笑:“
可惜,那念头我一点也没,何况回澜楼虽是群雄聚首,向来
谈的也非什么英雄事。”
他再道:“我动剑的功夫比动嘴好过千百万倍,何必纸
上谈兵,空口白话?不过…若那里有你想杀的人,我倒是可
以奔波,这就当是替你分劳解忧了。”
奕日寂破冰那份正经,又笑了笑:“这就对了,既然二
哥也不欲淌这浑水,真的舍我其谁了!”
斐宇:“你离开戚戚庄后,‘明查暗访’了不少地方。”
“耳目终究是以耳代目,对上此等大事,万万不能怠慢
疏忽,实地‘造访’一趟,亲眼确认,眼见为凭有个依据,
才方便计画,”奕日寂姿势端整,始终一笔一划的无瑕书字
,不因有熟人陪他聊话解闷而分神,他道:“所以我之后按
图索骥,仔细去了解、勘查回澜楼主此次邀请的门派,直至
数天前才结束,也才回来得晚了。”
“查出什么眉目?”
奕日寂一个头两个大似的说:“跟我预估的一样,玲珑
宴旨在调解各帮会纠纷,共同寻求解决之道,定然不会无缘
无故的发帖。这一次与会人士,其中也不少是和我们有些渊
源的。”
“渊源?说的好听。”斐宇挑了挑眉:“你是指和我们
有过节的越来越多了。”
奕日寂继续一长串的讲了下去:“回澜楼主寄给十四个
门派信函,三大世家之二的东方、南宫,红杀手,五虎断魂
门,戚戚庄,烟枪堂,苏行,鲁帮,华北五十八道水路的总
瓢把子,蜀中唐门,醉狂盟,乱刀寨……”
斐宇:“的确都是台面上有来头的门派。”
奕日寂:“但这些人即便听到二哥的名字也要慌胆伤神
,可见二哥风头犹胜一筹。”
斐宇潜神掐指一算,墨色双眉一紧:“但你仅说出十二
席,加我们,不过十三,何来十四?”
奕日寂态度谨慎:“因为惟独这一席我没听过,也是我
特别得提出来的。”
※ ※ ※ ※
栖、
梧、
桐。
※ ※ ※ ※
斐宇再慢慢咀嚼了一遍这字眼,好像它有某股奇异的
力量:“栖梧桐。”
“二哥有任何头绪吗?”
斐宇摇头道:“不。”
“他们与有荣焉能入坐,似乎还是向罗楼主毛遂自荐
,怪奇的是,回澜楼居然允了。”奕日寂忍不住忧形于色
:“大哥不在,大后日又摆了这筵席,配合近来某些道上
人物不悦我们的声势,我们无可挽回的处在下风,他们想
必已计画多时。”
斐宇直接了当的问:“你怎么肯定是他们主导了此回
武林局势?不是另有其人?”
奕日寂叹道:“阿愁曾传信息,他在山西揭破一起烟
枪堂曲奇馆的阴谋。曲奇馆门人在事迹败露后,供出馆主
方化生跟一个尊称‘陆军师’的男子过从甚密,而方化生
除了意图染指烟枪堂的大位,似乎也要对四流人物不利,
依报告的信纸所阐描,许是由这个不明人士煽动。”
斐宇了悟似的:“原来如此,而且受邀名单之一便是
烟枪堂。”他欣赏的道:“你果然没派错方萧愁!”
奕日寂一笑:“福有双至,阿愁盯准了方化生,跑出
了山西,要一举揪住背后这个人和组织。这亦是眼下唯一
有关大哥的线索。”
“嗯,但今年玲珑宴不比从前,波涛汹涌,大风大浪
,你可别翻船了。”
“风云不测,未知鹿死谁手。”奕日寂搁下笔,着手
整理案上书册,一边谈笑风生的道:“年末尚有武林盟主
的举荐大案。某些门派或许有盘算,若可以在玲珑宴寻得
合作伙伴,届时争选盟主也会事半功倍。”
斐宇冷冷的道:“武林盟主,只是吃力不讨好的头衔
罢了。”
奕日寂平心静气的阐述:“徐行鹤老英雄为人刚正不
阿,不愿屈服邪佞,引得各路好汉呼应,武功好,人望高
,有本领,方坐稳了武林盟主这煞气冲天的位子。这些年
更是极力做下诸多为人津津乐道的善事,如今垂垂老矣,
退位让贤,就我个人而言,当然希望他颐养天年,不再干
涉江湖险恶。”
斐宇不得不承认:“要坐稳又要坐得久,徐行鹤确是
第一人。”
奕日寂接道:“也幸亏徐前辈不因身为武林盟主就主
张大权在握,出乎众人意料,倒行逆施,把武林盟主曾经
呼风唤雨的掌权力渐渐削弱,避免有心人士操弄……”
斐宇打断他的话,泼了他一身冷水:“不过这也勾引
起了有心人的不满,老四,我劝你别想得太美,武林未必
有第二个徐行鹤。”
“我知道。只是徐前辈过去亦曾帮我们忙,和我们四
流人物挺合得来,说到底,我们还欠情于他老人家……”
斐宇淡道:“这时该推崇老三那句,‘先过眼前这关
,以后留给以后打算’。”
奕日寂开怀笑道:“哈哈,关于三哥──二哥难道不
想知道三哥上哪去了?”
“他上哪都行,待在这反而麻烦。他唯一的强项就是
招惹麻烦。”斐宇无所谓的道:“可老大忽然不见,他仍
没出面,是有点蹊跷。”
奕日寂揭破谜底:“其实三哥在捕鱼。”
斐宇失笑道:“捕鱼?”
奕日寂沉吟:“详情我也不大清楚,总之他正在沿海
一带捕鱼,这是千真万确,半分不假……”他讲完之后随
即又想起什么大事似的,一脸担心的说:“二哥这么晚了
,天涯独居不要紧吗?”
斐宇心里谢谢他这位好兄弟的多心,语调却依然保持
他一贯的冷淡:“我遣风奴照料‘她’,理当没大碍。”
──她。
那个躺在天涯独居床榻上的“她”是何方神圣何等来
历,斐宇从未告诉过奕日寂,奕日寂也从未试图旁敲侧推
,东猜西想。因为她就是她,只不过是带着丁点模糊的一
个字,一个词,一个女人。
奕日寂敬爱他的结拜弟兄,故涉及个人不欲言谈的隐
私,他不会有丝毫的好奇心,除非他的弟兄有朝一日愿意
同他分享秘密。那天到来之前,他可以学习的,唯有尊重
而已。
(大哥也许晓得来龙去脉吧。)
──是人都有故事。
──谁没有故事呢?
奕日寂既然能有一段不想提及的(极为伤心的)故事,
“她”又为何不能是斐宇生命中的一个故事?将心比心,心
同此理。
人生的故事未必经常高潮迭起、皆大欢喜,偶尔笑中带
泪,有时悲从中来。可是不论温馨感人抑或惊心动魄,故事
一旦开始述说了,就注定有结束的时刻。
好坏结局皆会留下,之后开启另一段故事编织朝露一生。
这夜,斐宇最后一语:“我还是那句,累了,就去休息
,不必勉强自己。”
奕日寂站起身打开窗,随着夜风柔柔的吹拂,缓缓道:
“是啊,该休息,该睡囉……希望梦里,不会有什么前
尘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