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忤圣 6 深宫老监
二人出了丛山,便即照前议假扮为普通百姓。蜀道上又曾撞见两拨人马
,却非北霆门人,而是像怒猿宗那样意图分一杯羹的地头门派,想来是受了
北霆门的指引,在各条道路追寻阻击自己。只因天时仍寒,才只撞见两拨。
顾云以赤派偷袭之法相助,借用冰雪特性、凿下陷阱,在山沟里跌断了敌人
的几十条腿。
然而,康浩陵从他们口中模糊地得知,南霄门与北霆门似乎将有大战,
至于是何等规模、何人出战,那些拦路挑战的豪客一来懒得跟他多说,二来
也不甚知。
两人在蜀国境内还可用假文传通行,一入岐地,只能取道荒岭。岐国虽
已是疆土穷仄,朝政却不似蜀国废弛,山林关隘的巡察仍遵守法纪。康浩陵
从郭崇韬赠与的银钱中取出零头,买了箩筐、醃菜,以及一大叠俗称锅盔的
农家面饼,二人假装市货的农民,却因身无文传,过关少不免受刁难。所幸
山野所用的追缉文告并无肖像,二人过关全属侥幸。
一路委屈实多,顾云不时担心康师兄倔性发作,会突然主张光明正大地
打回凤翔,不料师兄面色消沉,宁愿扮得猥琐,也不提一个“打”字。顾云
少不免又担起另一份心,只有在旷野中宵,他迷糊入睡时,才见到师兄在月
光下击剑,风雷作动,恢复了那身剑士气概。
就这样躲躲藏藏,挨到了凤翔城郊,顾云召来樊言吉等昊雷剑手,康浩
陵与他们再聚,短暂欢喜了一阵。眼下最紧要的是面见岐王,也不多问南霄
门的动向。凤翔是堂堂王都,他们再无可能扮农民骗过城门守吏,只得施展
武技、趁夜潜入。
要进入岐王府最大的障碍,在于赤派暗语规制已全盘改变。李曮文才了
得,暗探的才华则远不及王渡,新的规制本不复杂,康浩陵等人苦就苦在一
无所知。商议了两日,说定由樊言吉带着康浩陵去寻往日相熟的老寺人潘老
监,让康浩陵将兵刃留在府外,扮成潘老监新收的徒弟,佩上潘老监的通行
符传,独自进入宫城般的岐王府,趁夜接近岐王所居宫殿。
潘老监一见到康浩陵,恭恭敬敬地跪下:“老奴拜见康公子。”康浩陵
是李继徽义子,对这名老太监而言,名份上确实是“公子”。侍桐未跟康浩
陵结拜时,因身为奴婢,也这般称呼。只不过自从他落难江湖、侍桐失踪,
这贵气的称谓便无人再提。
康浩陵道:“我是李曮传令捉拿的要犯,我义父李节帅意外身亡的案情
被他压下,尚未查明,我的嫌疑最重,我瞧连史官都照他的意思写好了罢?
你虽已应允小樊帮这个忙,但我劝你再想想。”
他说话之间,樊言吉在身后频频拽他衣袖。康浩陵却硬是说完,转头向
樊言吉道:“他现下反悔还来得及。真带了我进去,一弄不好便是腰斩,咱
们不能害人。”
潘老监俯首道:“老奴是深宫中的贱人,只服侍大王和夫人起居。外边
的朝政,老奴不懂。公子想见祖父,老奴当然成全公子孝心。”
康浩陵急忙扶起,自己却拜了下去:“多谢!”潘老监信得过的,其实
是樊言吉,今日却愿意为朋友犯险,赌他这个要犯实为忠贞之士。阉宦早已
没了前朝的风光,是世上最卑贱之人,当中却也有这般仗义之辈。
他让潘老监为自己编好宦者发式,在袍外套上宦者的衣服,一刹那唏嘘
。当年在蜀宫之中,他靠着潜伏宫中的探子宋惠尊帮忙,扮成其手下清理废
物的杂役,偕司倚真混出皇宫。彼时彼景,他是意气昂扬的南霄门新秀,在
赤派见习,满腔报国壮志;今日再度扮成宦人手下,却是潜入本国都城中枢
,走上揭发内奸的最后一程。
他将李曮与韩浊宜的密信贴身藏着,那袋绝密文书甚是庞大,潘老监的
身份却正提供了掩护,将文书混入大叠待批公文,瞧准公文运送的时刻,派
康浩陵这个“徒弟”为传递公文的小吏推车。樊言吉道:“师兄跟着进了书
房,便须支开闲杂人等,才好跟大王说话,最好是借口要留在书房伺候大王
。”
康浩陵道:“怕什么?我曾将写有旦夕篇的铁片还给王上,那晚全城都
在追捕我。我能见到王上一次,便能见到第二次。”言下之意,接近岐王居
所时,他便将恢复本来面目,决不以小太监的服装拜见。瘦剑虽不在手,以
他如今的旦夕篇境界,无物不可拒敌,就如在五龙谷以枝藤向师兄们演示剑
术一般。
樊言吉见劝说无效,知他心急,也就告辞。此行十分顺利,康浩陵初时
逞强,跟着那公文小吏走了一阵,冷静下来,心想:“兹事体大,我若再莽
撞坏事,还不如一死。”便也采纳樊言吉之见,谎称要留在殿里伺候。那小
吏推著批好的公文,前脚离去,康浩陵立刻剥下太监衣服,堂堂正正地以南
霄门赤袍进殿。
他跟着小吏步入的,是殿内深处的大书房,他扔下的那堆太监衣服,与
外边的侍卫已隔了好几道屏风。然而只要李茂贞稍有大动静,侍卫便会涌到
。但这样混入,已是风险最低的法子。
李茂贞坐在台子上的一张高大书案后方,低头批文,还道小太监去而复
返,皱眉道:“我深夜理国事,不要人聒噪,去去去。”头一抬,正同康浩
陵四目交投。
康浩陵浑身凛然,当即拱手跪伏。
过了良久,觉到李茂贞似仍静静坐在座中,他缓缓抬头,果然李茂贞一
瞬也不瞬地盯着他。四壁的灯烛照得岐王面上的皱纹起伏如同棱谷,康浩陵
远远跪着,惊诧地发现王上原本微白的头发又添了一片白霜。
李茂贞威严而微哑的声音从高处传了下来:“你来啦!那晚你来,说武
德殿的事不是你干的,我当时尚不知你说的是甚事端。现下你瞧着我的眼睛
,再说一次:你义父是不是你害的?”
康浩陵登时泪落如雨,高声道:“不是!是李曮和韩浊宜!”将赤派文
书一一取出,推到身前地面,又高高举起三封密信,瞪大通红的双目,望住
李茂贞,咬牙道:“孙儿取得诸般有力证据在此,可证明李曮与敌国早有往
来,请王上过目。”
李茂贞走下座来,从他手中猛地抽走了密信,展信阅读,接着拾起其中
一份赤派的绝密案卷。
康浩陵抹去眼泪,跪在地上,瞧着李茂贞穿便履的双脚。这个嚣张一世
的武将,站立与踱步时已不复往日的虎豹之姿。他只恐王上经不住这般打击
,心想:“王上震怒伤心之下,一定有非常之举。原来王上已这么老了,无
论他待会是打我一掌泄愤,或者急怒攻心、身体不适,我都要好好让着他、
护着他。”想起武德殿中救不得义父的悲戚情景,眼眶又阵阵酸疼。
李茂贞将地面案卷尽数拾起,却不一一阅看,走回座旁,将一批证据摔
在书案边沿。他负着手、仰起头,略胖的身躯岩石般定着不动,似乎就将如
此思索到天荒地老。康浩陵跪在低处,只见到他下颏白多黑少的胡须。
只听李茂贞轻哼了一声,坐下挥手道:“你走罢。”
无论李茂贞说什么,皆不及这句来得震撼。康浩陵大吃一惊,过了好一
会,才明白王上说的是哪几个字,却仍脱口问:“王上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