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谒帝 7 偏屋诱战
二更,蜀国北霆庄中,五六名值夜的衍支弟子提灯巡视,走过一排酒窖粮
仓。
酒窖旁有一间低矮木屋,在北霆庄里众多高墙大门的气派屋宇之间,特别
破陋,比粮仓的建筑还不如。一名弟子向那木屋张了张,慢下脚步,低声道:
“黎师兄也太亏待自己了。这破烂地方,跟柴房似地,难为他住得下来。”
另一名弟子道:“是啊,黎师兄去京城当差之前,在寝室有自己的舖位,
就算现下卸了总教头的差使,回来还住在男寝,跟大伙一起,又妨什么事了?”
又有人道:“不错,他仍是咱们的传武师兄,晚上住这种地方,一点面子
都不剩了,只怕新来的师弟妹不服他。唉,门主恩师和风师姑为什么这么狠?”
余人连忙低声制止,先一人道:“别瞎说!不是门主和风师姑的意思!我
不是说黎师兄自己亏待自己么?凤翔那一回,死了八个暗卫,当中六个是咱们
的师兄,黎师兄太伤心,这才向风师姑自领重罚。”
又一人点头道:“是他自己愿意的。我听奥支的师姊说,风师姑要黎师兄
闭门思过,暂时撤了他青派总教头的职司,亲自训练暗卫,却仍让黎师兄住在
成都宫城。但黎师兄说:‘我罪孽深重,还赖在宫城,成什么话?暗卫见到我
,不把我打死才怪!把我关在师门里便是,我大门不出一步,权当住在旦夕楼
黑牢,住满六个月刑期。’风师姑觉得暗卫和皇城军不能太长日子没有他,便
改为三个月。”
众人都摇了摇头。先一人道:“暗卫是他不记名的徒儿,谁敢有怨言?就
算他真当自己在坐牢吧,也不须住在这种屋子哪?”
一人忽然笑了一下,道:“黎师兄好酒,本门上下哪个不知?他自己把自
己关在这里,是为了方便晚上到酒窖找酒喝。他心里难受,喝得更凶,但他可
是黎师兄啊,门主恩师便睁一眼闭一眼了。”
冷不防众人身后一个粗豪的声音喝道:“兔崽子!该你们值夜就好好地巡
,该睡觉的滚回寝室去!”
众人吓了一跳,只见黎绍之斜靠小木屋门边。背后屋中地面一灯如豆,连
凳子也没有,唯有一床席子、一柄刀,席边放了好几个酒坛。
众人连忙应诺,低头而去,背后传来黎绍之骂声:“白天练刀贪懒么?半
夜还有力气闲话?老子住在这里是自愿,谁敢说门主和师姑一句不是,我他妈
揍断他门牙。”中气充沛,浓浓酒气却随着说话喷薄而出。
他回过身来,摔上门板,坐倒在地,抓起席边半满酒坛,仰头灌入喉中。
他已喝了大半晚,灌不了几口便觉腹中饱胀,恨恨地放下酒坛,也不低头,伸
手摸到身边的北霆弯刀。
他提起刀横放膝上,一口口的酒气喷上刀鞘,大声道:“刀啊刀,黎绍之
对你不住,害你闲住在此,都要闷得生锈了罢?若非时运不济,黎绍之愚笨无
用,无法跟时运相抗,你在外边江湖上,有旦夕篇让你逞身手,可有多快活?
我对你不住!”
他懊丧万分,明明已饱得喝不下酒,忍不住又灌了一口,反正一会儿解手
之后,尽能再喝。
他醉得头脑昏沉,大剌剌地把“旦夕篇”说出口来,全不顾忌。其实此屋
僻处一隅,不单远离冷云痴所居的“奥衍堂”,离开众弟子寝室也甚遥远,这
一片房屋四周围深夜僻静已极,就算他大声背诵旦夕篇文字,也不怕冷云痴与
大师兄刘冈听见。
蓦地里,一个压低了的声音自窗外传入:“想横刀快意使‘旦夕篇’,那
还不容易!”
黎绍之惊跳而起,屋中霎时漆黑一片,原来他拔刀极快,刀风扑灭了油灯
微火。他大醉之中,顶级高手的警觉丝毫未失,辨出声音就在墙外窗下,敌人
是年岁甚轻的男子,便低喝:“朋友,进来见见。”他在此屋幽居,屋中陈设
又极端简陋,他对地形了如指掌,若将敌人诱入,即可静静杀之,不惊动门人。
那人道:“你不是想拔刀使旦夕篇么?我来领教,顺便带你瞧些物事。”
这几句显露了原本声音,黎绍之登时凛然,怒喝:“姓殷的魔头,是你!”
但听得“哈哈”两声笑,窗外已寂无声息。
黎绍之知道殷迟轻功冠绝天下,他一去绝难追上,但他有意来引自己动手
,便不会逃逸无踪。当下踢门提刀追出,奔跑之间将刀鞘往腰间一挂,弯刀映
著月光,一路向屋宇稀少处掠去。
在庄内漆黑处奔出十多步,听得前方竹园里有衣物摩擦微声,提气纵入。
园子虽不大,竹林却密,遮挡了月光,他眼前立时一暗,听准了衣物声响
方位,弯刀自右上横挥而出,疾砍对方颈际。他被幽禁多日,胸中满是怒气,
又痛恨殷迟作恶,一上来便下死手!
铮的一声,刀剑快速一碰,敌人剑锋便递向他左腰,方位变化极巧,剑刃
更恰恰穿过黎绍之防守的细小空隙。画水剑的精微凌厉,一招立现。
黎绍之喝道:“好魔头!”胸腹向右急缩,右手刀顺势劈落。他的旦夕篇
功力与康浩陵同达顶峰,而他原本的列雾刀法之纯熟猛辣,则远高于康浩陵的
驰星剑造诣,这一刀自横挥急变下劈,身法与刀路行云流水,无懈可击。
刃锋所向,不是二尺剑的剑身,而是殷迟的左掌!
殷迟与黎绍之久已未曾交手,不意黎绍之的旦夕篇亦已臻此境界。他在岐
王府中、武德殿前,首次碰上康浩陵回空诀与旦夕篇并济的剑术时,因刻意容
让,竟遭创伤多处肢体,此时知道黎绍之杀心极重,一旦觉察这也是旦夕篇的
武学,岂敢怠慢?左腕轻巧回转,剑刃改斩黎绍之小腹,那一刀便即劈空。
黎绍之猛觉寒意直迫要害,敌人剑锋已侵入自己防守不到的内圈,腿一抬
,施展北霆门独门拳术,膝盖向二尺剑撞去。他对准剑脊膝撞,若撞上也不受
损伤,但膝撞之力大于敌人握兵刃之力,却能将对方攻近身的兵刃出其不意地
踢飞,正是师门辅助拳术的妙处。同时弯刀反撩,自左下而右上逆挥。
这一记“逆袈裟斩”,本是双手持长大刀刃的使法,但他以仅三尺的弯刀
使来,仗着身高臂长、膂力惊人,直如陌刀猛烈!
这一撞一斩,朴实至于极处,必杀威力又至于极处,正正将旦夕篇“混沌
直进”的要旨发挥得淋漓尽致,但教能杀敌,手脚如何使最便利,就如何使。
这一斩中,“直”的境界,便康浩陵亦有所不能。
殷迟只觉自己全身已被对方一撞一斩形成的力圈锁住,转眼便将被斩成两
爿,手腕急侧,身子向外猛窜。画水剑到底神鬼莫测,他身子便如一片落叶,
轻飘飘地从黎绍之的力圈中扬了出去,毫发无伤,而他窜出时侧腕一削,竟把
黎绍之膝头裤子削了个破口!
黎绍之再遇殷迟,亦骇然于他进境如斯神妙,若非他腿收得快,万一膝盖
筋脉被伤,可是凶险万分。两人略一僵持,黎绍之心中微怔:“不对,我腿缩
得虽快,他那一削变招更快。以他剑术,纵使伤不到我膝头,必能顺势割伤我
大腿。难道他不是来生死决斗的?”
殷迟冷笑一声,转身又奔。黎绍之见他逃走,哪管得着他何事来此,叱骂
著又追上去。
殷迟深知,两大兵刃高手一交上手,便是不死不休,自己可不能把命送在
今夜北霆庄中,不敢直撄其锋,每当短暂停下,黎绍之杀招递出,他便不再以
二尺剑对攻,只以画水剑履涧身法闪避。是以,除了二人竹林初交手时那一声
刀剑相碰,此后一路险恶过招,全无金铁之声。
黎绍之忽然发觉,殷迟引著自己,只一劲儿在竹园内外兜圈子。陡然间殷
迟在竹林一角又停了下来,喝道:“你来这儿瞧!”手中闪出一道光芒,打着
了火,燃著了什么。
黎绍之飞步纵去,弯刀搂头便砍,殷迟早已避开,一张着火的碎布却抛在
地下泥土。
火光摇曳,黎绍之一凛,只见竹园角落砖墙上,以黑漆写着什么文字,字
迹挺拔清晰。碎布随即燃尽,但黎绍之对那篇文字熟悉已极,只瞧见半行,便
知是旦夕篇,这一惊非同小可。
他观望砖墙时,弯刀仍严密护身,知道殷迟便在七八丈外等候自己。他刷
地转身喝问:“这是干什么的?”
殷迟笑道:“我写的。我的字可还入得黎大侠法眼么?”不等黎绍之反应
过来,身子又如片叶穿林,向竹林外逸出。
这下子,黎绍之在愤怒之中又添了满腹疑窦。但见殷迟奔跑略慢,背影仍
如鬼魅飘忽,向本门演武的“弥确堂”而去。该处夜间十分冷清,堂宇四周筑
有围墙,墙内外有几株森森古木。
黎绍之大步急追,将到弥确堂后墙时,殷迟在墙边又燃著了火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