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谒帝 6 枉说诤言
康浩陵跟着郭崇韬,慢慢行出城垒,双手推著一架板车,车上是尹家行等
三人为麻布覆蓋的尸首,和他们已被斩断的阔剑。两旁始终有持枪军士不远不
近地跟随。
行走之间,天色由黑蓝渐转浅蓝,四野开始传来雀鸟啾鸣。郭崇韬直领他
出了外垒,康浩陵回望垒上堞墙,守军森严,正是昨夜发箭阻住他们一行人之
处。一夜经历,恍如梦幻。
郭崇韬道:“我军战事吃紧,目前还不能派人手助你,等我军解了郓州之
围,我便遣人到江湖上跟你通消息。圣人要你办的事,你随时传讯到魏州来。
”二人大致商讨了联络之法。
郭崇韬随即解下背后的南霄门瘦剑,还了给他,勉励道:“你前程远大,
好自为之。”
康浩陵俯首,双手接过,诚心深拜,说道:“郭公是了不起的英雄,我此
行能拜见郭公,实是生平荣宠。”
郭崇韬微笑道:“何必客套?郭某虽为兵马战阵之事出力,却没练武,我
带兵也是靠脑袋,不靠力气,在你这种高手眼中,我只是个酸文人。”
康浩陵急道:“不,不!我昨晚在鬼门关前走了一回,知道匹夫之勇无用
,只是身在武林,只能把这条道走下去。像郭公这样靠脑袋就能指挥千军万马
的,是小子敬佩的真英雄。”
郭崇韬忽然轻叹一声,道:“眼前指挥大军的人们,倒也有些既不靠脑袋
、也不靠武艺的,只懂唱得几台戏,又或者在宫廷操些低三下四的贱役,莫名
就得了宠。那些人,又算不算英雄?哈哈!”虽是发笑,笑声却充满了愤慨。
康浩陵低头琢磨,便即会意:“啊,他是厌憎那些得势的伶人和阉人。从
前义父说过,李存勗喜欢任用戏子和阉人。瞧他这么生气,现下的情势多半更
糟了。”瞧着郭崇韬耿直的神态,又想着义父生前的教导,心中忽然一动,嗫
嚅道:“小子……有一句话……想劝郭公。”
郭崇韬笑道:“说罢,圣人已好好地放了你,你已走出这门,再有不敬的
言语也不相干了。”
康浩陵道:“朝政的事儿我不懂,但总是在义父教导下读了些史书,自己
又受过许多奸人陷害,我担心……郭公这样正直的英雄,要被小人所恨,请郭
公务必当心,好好保重!”
郭崇韬微微一笑,在他肩上轻拍:“多谢小兄弟好心。郭某不是笨蛋,自
当留意。”
话虽如此,日后郭崇韬却未改其耿直作风,对于得势的戏子阉人不假辞色
,更处处令彼辈难堪,终于遭到彼辈陷害。纵使他战功辉煌,所受圣恩浩荡,
竟不敌小人从中作梗,被奸党诬害,矫诏夺命。
--饮恨身死之际,不知他可想起此日杨刘城垒之前,有一个仰慕于他的
江湖少年,曾这般真挚相劝?
康浩陵向前续行,天色转白,山野间草木雾气缭绕,天际朝阳将升。再走
半程,四方更是光亮,他抬头望向东边,远天霞光灿烂,回首昨宵血战一场,
面晤两位当世英雄,当真恍若隔世。
忽听前方林中有人大叫:“康师兄!”他又惊又喜,只见樊言吉等五人奔
出迎上。樊言吉紧紧握住他手,众人共历生死,幸得重聚,互望之时热泪盈眶
,悲喜均至极点,再也说不出话来。众人在林中葬了尹家行等人遗体,撮土为
香,洒泪拜祭。
樊言吉提议:“按照赤派行事,既然得了李存勗承诺,咱们便该去魏州查
探,瞧瞧他是不是真的下令把韩老贼关押了。”
康浩陵道:“说得是。李存勗既不在魏州,宫城内外也不会有太精锐的侍
卫,我瞧李存勗是真心要杀韩浊宜,但我怕老贼还有后手,咱们不如查到他的
私邸,先把他带去的天留门护卫给做了,以免那些人把老贼救出魏州。”
他受害多次,对韩浊宜的谋略十分憎恨,同时也十分惧怕,韩浊宜手下的
天留门人倘若使用器械,从地道把韩浊宜带走,实是难防。此刻自己多了五位
武林好手朋友,便欲打铁趁热,将韩浊宜置于必死之地。
樊言吉等人叫道:“甚好!咱们这就渡河北上。”康浩陵却迟疑一下,道
:“不如你们去魏州查探,我还有事,须往蜀中一行。”
樊言吉讶道:“康师兄,李存勗眼看要打胜,班师回京,去杀老贼。老贼
受死那么好看的戏,你是他的大仇人,竟不想亲眼目睹么?”
康浩陵两颊微微一红,说道:“我应允了一个人,说我见过李存勗生还之
后,一定要赶着去跟她相会。再说,我还有些武林中的事儿未了,要去帮一个
朋友。”他后一段说的是前往北霆门找黎绍之,瞧瞧北霆门人是否已被旦夕篇
煽动。前一段说的则是与司倚真之约,他死里逃生,跟她相聚的心意无比热切
,一时之间,就连发扬旦夕篇也成了次要,只是在几个师弟面前害羞,不好意
思直承其事。
樊言吉等人虽觉他面色古怪、言语模糊,但“武林之事未了”在他们听来
,的确是十分要紧的大义,当即点头:“这样也行。师兄,咱们渡河之后便暂
时分手。”
康浩陵又说了一段赤派的联络暗语,让五人记熟,约定从魏州到凤翔之间
的几座大城之中应怎样留下暗语记认。六人牵了留在杨刘城垒外的马匹,一同
渡河到了北岸,各人身上均有多处轻伤,但这几人刀枪剑林出入已惯,自不会
因此慢了步伐。在镇里吃了个饱,欢饮一场,便即告别。这一路他们已晓得如
何避开唐梁战场废墟,走的都是偏僻却平静的路道。
那小镇的粗酒颇劣,喝来毫不醇美,后劲却莫名地大,把酒量不错的康浩
陵也灌得半醉。他带着醺醺酒意,在晚霞中纵马西归。此行虽痛失了三个昊雷
剑朋友,血战幸存后的友谊却更加珍贵;能依照义父遗教把韩浊宜扳倒,更是
令他喜慰无限的大事。而与李存勗、郭崇韬的一番周旋,想来犹似一场梦境。
此际豪气兴发,他欢喜得似胸膛要炸开一般:那么难的事,我都办到了,
天下还有什么难事?还有什么可畏惧?真妹,妳等著,我有好多好多话要跟妳
说……
一剑一骑,驰向如血夕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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