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问喜 8 雪地黑天
殷迟眼中刹那间满是泪水。这当然不是疼痛所致，像他这样身带剧毒的亡
命剑客，天底下有什么疼痛能令他流泪？这亦并非恐惧或委屈，他自幼被当作
复仇之子养大，幼年不肯动手杀死囚时，曾遭伯伯们责打多少回？
他想哭泣，心情是说不出的复杂。他是深切地怜惜著娘亲，知道她这一掌
定是为了掩藏不堪说的心痛；可是他若再不问，或许再无机会知晓真相，难道
要抱憾而死？
应双缇狠狠地再望了殷迟几眼，背过身，走回炉火旁。殷迟只听见她颤抖
的声音传出，也不知是愤激抑或伤痛：“很好，你心中当然已有了设想。你以
为是怎样的？”
殷迟却是问心无愧，立即道：“我没有设想！我只知爹娘年少相识——”
眼前晃过曾在娘亲屋里意外见到的那卷画，画中有一对飞扬少年与娇俏少女。
“我只知阿爹和仇人相交九年，曾比世间许多十九、廿九年的朋友更好，因为
他们是在西旌生死与共过来的。西旌的人也亲口作证，他们的交情，又比西旌
里其他人更好些。”
李继徽在别宅中温酒审他时忆述的江殷过往，虽仅寥寥词组，亦已足凭想
像二人当年的意气风发！
应双缇道：“那又与我何干？”
“可是阿娘呢？那些岁月里，阿娘在哪里？”殷迟痴痴地问，“阿娘是南
方人，被姨婆养于深闺，一定不是阿爹在关中识得的。阿娘的出身与西旌毫无
牵涉，是跟了阿爹，才成了无宁门人。然则，是阿爹哪一次出行遇到了娘罢？
若是那样，阿娘却为什么会识得仇人？”
一个出行的杀手，在任务之际遇上了心仪的姑娘，暗结情缘，本来不是奇
事。那杀手又为什么要将自己的心上人介绍给杀手团伙中的朋友？以那个杀手
的谨慎，断不至于做出连累那姑娘的举动。此事只有一个解释，便是那姑娘和
那个朋友之相识，早在与杀手结缘之前。
应双缇不答，缓缓坐下，似已虚脱。
殷迟道：“仇人见到我，很快便问起阿娘。他说起阿爹时，固然假惺惺地
语带追思，问及阿娘时的语气，可也……可也透著异样，像是与阿娘同样有着
和阿爹那般深的交情。这怎么可能？”
应双缇斜过目光，问：“他说我什么？”
殷迟摇了摇头，道：“他只问‘你跟无宁门应双缇娘子怎生称呼’。可就
从这一句，他整个人震动关切的模样，绝然瞒不住。我当时心想，他极害怕娘
派人去找他报仇。可是他后来又说，愿意将首级给我带回无宁门，交给阿娘。”
应双缇冷笑道：“你刚刚才说，拼尽全力，连他的皮肤也刺不破一点。现
下又说，他曾自愿授首，你竟不把握时机？你哪一句才是真？阿迟啊，你如今
已学会扯谎了。”
殷迟的叙述太多破绽，应双缇不需特别聪敏，随便也听了出来，那是因为
他竭力隐瞒着当时经过。江璟已知他身染剧毒，见了他濒临毒发的异状，乃在
二人交手之后，提出访医治毒、一年后献上头颅的苦心之言，只盼能为殷迟续
命。殷迟略去了这一关窍，便显得前言不对后语、江璟和他的作为均自相矛盾
了。他偷偷瞥了娘亲一眼，又转向窗外。
“那奸贼心肠恶毒，他故示大方，我不敢上当。怎知是我错过了良机，不
是他意欲斩草除根失败？请阿娘责罚便是。”
应双缇心性单纯，倒是信了，轻哼一声，不再追究。
殷迟道：“然而就从他那一句矫情的说话，我看出他想对我动之以情。可
是我跟他哪里来的情份可供他利用？于是我便想…便想……那奸贼如今自然有
千罪万咎，绝无可恕——”陡然转回身，直视应双缇：“而在昔年，他关心过
阿娘的，是不是？你们……是湘楚故地的旧识，是不是？”
面前呼地一声，一样物事劈面摔来。以殷迟的剑技，哪怕蝇虫突然疾飞而
至，亦能瞬间拔剑将之斩落地下，而毋需经过脑中念头。但他问那两句时早已
有备，预知娘亲必有极激烈的反应，双手紧贴于腿旁，硬生生定住不动，由得
那物摔打到自己脸上、落下了地。垂眼瞧去，正是烧剩数页的仇人名谱。
应双缇尖声道：“出去！你出去！待你想明白什么叫做报血仇，再来见我
！你剑术大进，心思也厉害了，打听起仇人和爹娘的旧事了？你懂得替仇人著
想了？”虽声色俱厉，却是止不住地心痛，尖厉话声很快地变了压抑的悽泣声
，她咬唇忍住，喝叱：“出去！”
殷迟再不多言，默然俯身拾起名谱，向娘亲一躬身，开门出屋。
应双缇眼目通红，牙关咬得格格直响，凝视门外的雪地黑天，儿子负剑的
瘦削背影没入了那片天地。门板原将掩上，一阵冷风刮来，门板又被吹得洞开。
儿子的身影一下子就不见了，门外依然是那片黑与白，只有院里栏杆上缚
著的一盏盏风灯，跳跃着顽强的黄色光焰。
——大狗哥哥，等我厨艺学满师了，把衡哥哥吓一跳，你可一定要来咱们
“喊冤谷”鉴评一番啊。
——大狗哥哥，我想你了。衡哥哥…不，殷衡那作死的家伙，趁我怀了孩
子走不开，去了关内，不知办什么事，神神秘秘的，我有点怕，我……昨晚偷
偷地哭了。臭狗哥哥，你这大舅子怎么当的，还不替我去教训教训他？
这张润白面庞仍未见皱纹，珊瑚钗挽著的白丝却又多了一些。眉目仍如少
女，眼神却非常非常苍老，像是这一生已死过一次。
这些话语，不曾有机会向大狗哥哥倾诉，因为仁善可亲的大狗哥哥和那个
天真的她自己，已一起死了。而纵使当年曾有机会倾诉，终将换回心伤而已，
因为她永远不会知道大狗哥哥与故人重逢，曾托人捎话给她。于是在她眼中的
江璟，确然已是穷凶极恶。
那一年钱六臂从江璟手中夺回殷衡尸身，驰回无宁门报凶，悲愤之下，自
然早已忘记江璟在北霆门后山，曾请他转告双缇几句话。钱六臂牢牢记住了江
璟要他记忆的“翻疑庄”地形方位，为的是报仇，却怎能记得江璟留给妹子那
几句无限眷恋的叮嘱？
——“就说大狗哥哥叫她好好地过。若有什么缓急之情，亲自或托人来‘
翻疑庄’，万事有我撑著！”
——“纵使她嫁了人、生了娃、离开万里之遥，大狗哥哥永世待她如小时
候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