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窃录 4 禁地召客
司倚真应了退开,焦虑稍减,只因突如其来之事令她分心:“事情岂有这
般凑巧?我正要抄录那年火冢之刑的详情,正愁不得借口接近名谱,凭空便降
下大好良机?……那晚在天留门后山,韩浊宜述说的往事……”
“黑杉令下落成谜,连韩浊宜如此势力也查不出。前事真确,倒成了依稀
的线索。康大哥的父母是握有过黑杉令的;还有一对北霆门叛徒,亦曾与黑杉
令有所瓜葛,只不过他们是假黑杉令遗失为名,胁迫冷门主退位。当日我奉命
誊录名谱,何曾想到,康大哥之父与那对叛徒同葬火冢的往事,竟与黑杉令有
关。”
这一切,竟是由韩浊宜来告诉她,匪夷所思者,莫如此等际遇。司倚真晚
饭后即向掌事师姐告假,在青派别院门前伫候。
树影在庄严的褐色木柱上摇曳,终于树影越来越稀淡。最后,黑瓦白墙亦
隐没黑墨般的夜色之中。
别院入夜不点灯,周围亦不许有灯火。当司倚真再也看不见柱面树影,初
更便过。身畔黑暗中传来刘冈的声音:“范师妹早到了,稍待。”清了清喉咙
:“客人先请,可得提防脚下别绊著了。”
刘冈身旁响起一个半老的男子声音,应道:“是,多谢。我白日里来过很
多次,晚间虽看不见路,还是记得路的。”
刘冈道:“你搭着我手臂罢。”那人又诺诺地道谢。
司倚真一听那声音,心中一动:“这口音好耳熟,我曾听他说过很长的话
。是什么人?”那是一个寻常之极的男声,操的是本地口音,自己如何会听过
他的长篇大论?怪异的是,尽管清楚记得曾听此人说了不少言语,她却想不起
与那个声音相配的面相。以她记心之佳,此事从所未有……
※
别院之门不知何时已启,司倚真听着前方二人声息,摸黑跟入院中。陡然
间前方呼地一声轻响,同时刘冈和那人立即止了步,司倚真险些撞上。但听得
黑中一人声音道:“刘师兄,僭越了。”
刘冈道:“当得,当得。这是惯例。”
那别院之人道:“本来刘师兄早就可以免了这规矩,可是……那头突然撤
销筹备了两年的大事,却不说是何缘故,风大姑所领的青派人手,在京城大为
震动,咱们虽在别院,也感不安。”
刘冈道:“莫说有这等非常异变,即使平日,也别要为我这个不属青派之
人坏了规矩。只是后头还跟着范师妹……”
别院之人道:“嗯,风大姑不在,院中没有女子,搜身不便。咱们都信得
过刘师兄调教出来的人,而且范师妹曾因冷门主交办之事而在别院中过宿,可
以权宜,这一次便让她免了。”说著,前方传出衣物摩娑声响及拍打肢体之声
。司倚真方知原来夜中出入别院须得搜身。
她听得别院之人短短几句,语调异常森寒,仿佛危机便潜伏在每一阵风声
,心忖:“所谓筹备两年的大事,定是指韩浊宜刺杀蜀帝、掌握蜀京之举。我
在天留门目睹韩浊宜被晋王紧急召返魏州,断霞池水的破坏,竟将此举默默消
于无形。成都和左近城寨的百姓,只怕还不知京城曾险些有一场惊世之变。”
“地鼠仙以绝世之学,妙主意信手拈来,立了一道红漆大栅,不仅整得韩
浊宜七荤八素,还无意中换得蜀国民间多几年太平!”她当然清楚,这场太平
若得数年已是大幸,以蜀廷之腐败,长治久安实为奢想。
搜到那另一人时,别院搜身之人只道了声好,却未称呼是谁。司倚真满腹
疑惑:“若是‘白日里来过很多次’的武林中人,别院之人绝不会如此失礼。
若不是武林中人,怎会参与这等机密?我又怎会在某时某地听过他长篇说话?”
搜罢了身,别院那人道:“刘师兄在偏房中可以点灯,出入的规矩可还烦
请遵守。”接着是轻而大步的跃动声响,那人飘身而去。听他语气,当是后来
才投入青派的北霆弟子。三人穿过院子,进入偏房。刘冈道:“师妹,点了案
头的油灯。”
司倚真在案上摸索,摸到灯台,掏出打火用具的一刹那,猛地醒悟:“是
了,是了!原来是他!”
她燃著了灯,转过身来,但见刘冈身旁站着一个年近五十、面目平庸的男
子,果真是全然陌生,她确然不曾见过此人。然而此人手中提着的一只医箱却
证实她所料无误。
——是镇西的周大夫。为别院群雄收买、暗地里助殷迟传播丹药、为两方
通传消息的周大夫。司倚真听了邢昭一等人暗中接见他时的长篇谈话,始终不
曾见到他的面目。
“主人出诊我见得多了,医箱都是很沉的。但近日主人带出去的箱子,却
轻了很多……”周大夫家的仆人曾如是说。那只神秘的医箱,此刻便提在周大
夫手中。
可以确定的是,这一次,绝无断霞池所炼药物在内。许多天前,殷迟已由
侍桐带走,去接应康浩陵,却又在中途转往祁山,被韩浊宜带人围攻,无论如
何不能往那只医箱里添上新一批丹药了。
刘冈何以夤夜召周大夫来此?周大夫有什么特殊之处?
司倚真心念电闪:“周大夫是最清楚别院群雄所中慢性毒之人,并受了邢
昭一指示,隐瞒群雄药瘾已深的实情。刘师兄说冷门主要重整北霆门和别院的
名谱,却又召了周大夫来……”一阵凛然:“或许是青派头子风大姑的主意。”
刘冈和周大夫坐下了,将那叠绢布名谱放在案头,道:“备笔墨,周大夫
怎么说,妳便怎么写。这份新的名谱,是要呈送风师姑和另一位要人的,妳先
写了呈风师姑的一份。”
司倚真冲口接言:“另一份,请准师妹在院中漏夜誊写。至于周大夫么,
夜中进镇、车行不便,师兄和吕师傅定是安排了他在院中留宿的。此间万事有
我,师兄早些安歇罢!”
刘冈看了她一眼,似也不觉奇怪,温颜笑道:“师妹总是这么巧,什么都
让妳料中了。看来我这个掌事大师兄,指日就要让贤喽。”
司倚真嘴一抿:“师兄惯会取笑我。我只知记账抄书,刀法老是练不上去
,谁会服我?”
刘冈笑道:“记账抄书可用不着刀法。再说妳年纪甚少,将来还愁赶不上
师姊们么?”话虽如此,在他心中,实不以小师妹的习武资质为然。司倚真佯
装武学天资庸愚,入门三年,历经数次校比,仍是“衍支”最末一班。
司倚真研墨之际,房中一时间静寂下来,但听得几前有窣窣之声,接着更
闻得呼吸急促,似乎那周大夫有什么不对,身子颤抖。她虽万般好奇,知道这
不该自己过问,只垂眼敛神地磨墨。只听刘冈道:“周大夫何事慌张?”
周大夫压低的声音甚惧:“咱们……非得在别院诸位英雄的眼皮子底下,
记这个…这个不可么?”
刘冈道:“正要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干。这份名谱有别院名录,也有我北霆
门人名籍,上次门主命我和师妹重整名谱,将它从‘弥确堂’后房移入了别院
严密保管,一直不曾移出——”
周大夫颤声道:“是,是啊,那是…是连如金大侠病发……那个,那个暴
卒之时。”
司倚真蘸好了笔、偏腕搁下,才装作不经意地抬起头来,平心静气地瞧着
二人,心道:“连如金算什么大侠了?他心意不坚,在青楼中受殷迟骗诱,向
别院诸人播毒,种下别院今日无可挽回的困局。这大夫怕得太狠,口出谄词,
只盼刘师兄能免了他这份差使。嗯,他在惧怕什么呢?”
她自己并未发觉,假装拜入北霆门下三年以来,心中称呼北霆门人时,已
不知不觉从直呼全名又或是戏谑的“假师兄”、“假师姐”改成了十足正经的
“门主”、“师兄”、“师姐”。对冷云痴的尊敬固然是心钦其宗师风范;对
于刘冈、黎绍之等人,不可不说是长年受到照拂、油然生出亲近之意。
北霆门作风狠辣,以残忍极刑处死叛徒,同门之间为著争排名,亦不免时
传尔虞我诈之事,这些她全清楚;可是师兄姐们点点滴滴的日常关切,也是真
确。黎绍之甘冒大险为她去救康浩陵,更是真金不换的义气。
刘冈一挥手:“连如金那叛徒,没的污了‘大侠’这词!名谱一直在别院
里收著,若要刻意携出,在当前的情势中不免惹人疑心。哼,我也不跟你多讲
,总之,咱们坦荡荡进来办事,别院诸位师傅只道是北霆门户私事,便不会过
问。小师妹抄录了两份呈报之后,又可不经搜身而携出去。”说著向司倚真点
了点头。
司倚真暗忖:“刘师兄是奉冷门主之令做这件事,他们很提防别院群雄起
疑。咦,何以当前情势之中容易起疑?所谓情势,当指韩浊宜撤销了立冬起事
的诡异气氛而言。而别院中人与成都方面相隔两地,近日风大姑又不曾回来,
群雄不知风大姑和蜀宫那儿有什么盘算,远离大权所在,自然易生疑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