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立栅 6 奥术绝招
常居疑挑了挑银眉,笑道:“不愧是我的好学生,心思动得就是快,却还
差著老师这么一大截。我先告诉妳,我动的是炼丹一系,炼钢一系我体力不足
,还需要琢磨琢磨。可是常某不但没有破坏药房的丹炉,反之还大费心力,帮
他们在某个地方加上了一件好大的物事。”
这下可把司倚真考倒。她于天留门内部景况毫无认识,如何推测得出常居
疑所做的手脚?她念头快转:
“他说药房内有丹炉,那必是画水剑好手严密看守的重地,他轻功再好,
便如他所言体力不济,加之他武技实是不足,多半难以潜入。那么他会在何处
加上什么物事呢?……嗯,炼丹失败的情况,或为炼制不出、或为药性不纯…
…啊呀,是了!丹药原料来自断霞池,断霞池是一座池水!”
她眸子一亮、双掌一拍:“你在断霞池水中下了异种药物!”
常居疑神情嘉许,道:“猜中七分。可惜我接近不了断霞池。妳知道我这
身子骨,老实跟妳说,我根本进不了天留门。一来门户入口极是狭长,二来内
外均有多名剑手把守,这两年我探查天留门的动向,只不过在山脚和后山活动
。”顺了顺银辫,如捋长须,“再说,要使异种药物长期作用,剂量必重、施
用必频,我又如何频频运送大批药物、穿过层层把守呢?”
司倚真好胜心起,见常居疑吸一口气、开口似要续言,忙举手行礼:“常
先生且请稍待!让我想想,让我猜嘛。”
她转过身去,轻咬玉指,踱起步,总觉得眼前依依稀稀已浮起解答,却抓
不住具体,缓缓回身:“你说你在天留门后山活动……断霞池的源头,可是在
后山?”
常居疑双眉轩起,点了点头。司倚真道:“你也毋须下到断霞池畔,你那
一件大物事,便放在后山源头。唔…你是不是放置了一只大药坛,辅以自动机
关,源源不绝向池水下药?”
常居疑的两道银眉,这次举高了再也压不下来,英俊的面容不免变得有点
滑稽,当真是耸然动容,为司倚真的才智感到惊诧。“臭女娃猜到九分了。不
,没有什么药坛,妳一味往药物上去猜,起头便错了。机关么,也不算有。”
司倚真大受鼓舞,又咬起指头。常居疑见她又要动脑子猜下去,也不知是
不愿她费心,还是生怕自己的绝计被小女娃在片刻之间一言道破,说道:“莫
往下猜了,我说了罢。我雇用工匠,在源头处安装了一道红漆青铜栅栏!”
此一谜底大出司倚真意外。栅栏并非水坝,显然常居疑不欲阻断源头,他
又说自己的揣测已有九分正确,那么这道红漆青铜栅栏,难不成正是破坏池水
的关键?一道栅栏能做到什么?
常居疑鉴貌辨色,知道小女娃总算再没头绪了。他终于有机会谈起自己的
杰作,又是对着选定了的衣钵传人,霎时意气风发之至:
“妳不曾学习植、矿、水、土等等万物之性,是以解不开这道题,再聪慧
、再博学也是无用。单是金属栅栏,无论铜造抑或铁造,安在一般池水之中,
至多不过锈蚀。可是常某熟知断霞池水天生的独特药性,我便觅人打造了一座
青铜栅栏,同时制作红漆。”
司倚真略低着头,潜心思索其中奥妙,心水澄明,映出师父藏书中《周礼
》〈考工记〉的上古合金之术,回忆著六种器物的铜锡配方。可是,果真如常
居疑所言,万物之性岂能尽向古籍中寻?纵是她聪慧过人、博览古籍,没有经
过积年累月的用功,听闻此等步骤,实难破解谜底,只有虚心受教的份儿了。
常居疑继续解谜:“那青铜栅栏,是‘斧斤之齐’的五分一锡金;那红漆
乃是用上等的雄黄所调,色作艳红。呵呵,天留门的命脉之一‘断霞池’,源
头有了那样一座体面的鲜红色大栅栏,还不美死了他们?哈哈!嘿嘿!”
司倚真渐渐似有所悟,问道:“常先生是说,青铜、红漆、池水,三者相
遇——”
常居疑满意地点头:“到这一步,若还猜不到,便做不了我门生啦。正是
,池水能够侵蚀坚固的漆层,遇上了青铜、漆、雄黄之中的几种成分,药性即
变,且再难提萃还原为本来药性!”
司倚真衷心喝采:“好极!”
“不过,我还有一条秘方。单以池水浸泡栅栏,要溶出那几种成分,颇耗
辰光,不免让韩浊宜多嚣张几个月。我乃以特调药液淬过栅栏,可加速池水侵
蚀,再命工匠装设。”
司倚真口唇一动,想问工匠们如何从事此一凶险工作,思及常居疑处事时
而邪妄,莫非就此不顾工匠死活?却听常居疑续道:
“那药液徒手触摸却不具毒性,也不会害了无辜工匠。为确保他们不会误
触剧毒池水,我还命他们戴上鹿皮手套、鼻罩纱布、口含解毒丸。他们上岸以
来,我时时追查他们饮食起居、面色体力以及脉象,检视有无异样,以策万全
——我辈鸡虫相争,岂忍累无辜?”
他谈起得意学问,措词语气就大为文雅,不觉间显露了腹中才学,再不会
“死丫头”、“妳爷爷”那样满口粗话了。岂知他下一句立刻接道:“姓韩的
那贼厮鸟,只知谋害老师,却不知老师设计这座红漆大栅只花了半个时辰,就
足以毁掉他几十年的心血。臭女娃妳瞧着,爷爷我将他掀个王八壳朝下、四脚
朝天。”
他咳嗽著,总算将谜底揭晓。司倚真倒抽一口气,赞佩无已,敛衽下拜—
—这短短半时辰的设计,随手挥洒,是多少年求知试验、记载汇整之功!
常居疑坦然受她一拜,见她直起身子,面露失望之色,似在埋怨她不叩头
,不把拜师之礼行足了。
司倚真拜下之际,陡然想起一事,起身便问:“你…你将断霞池的药性毁
了,待你大仇得报、夺回药房及天留门产业,岂不损失一座天生的药料来源?
你青年时钻研的、以断霞池为根基的学问,岂不尽数枉费?”
常居疑又冷笑了几声,侧过身子,让阳光洒在他的银发雪面,瞇着眼享受
了片刻,才悠然道:“以‘断霞池’为根基的学问再多,都不过一地之物、供
一时之用罢了!常某要追索的,是普世百年、千家万户,尽可以共享、获益的
真学问。”
他偏著头,向司倚真做个鬼脸:“妳曾听我述说生平志向,可忘了么?那
块铁片儿所刻的学问,价值何在,妳也忘了么?”
司倚真不禁动容,诚心地道:“我没忘,真的没忘。常先生,你赐下这席
话,晚辈如聆梵音,永生受教。”
她比之当日听常居疑述说志向时,年岁已大了些,经历的事多了,原已早
熟的心思更深。她启唇轻唸:“普世百年、千家万户,尽可以共享获益的真学
问……”
一刹那心意激昂:“常先生年寿已高,我就算仅仅为了传承这旷世抱负,
便是拜他为老师、去大食国、了他一桩心事,又有何妨?武林中拜师,只可以
有一位,但是经文杂学的明师却可以多求,只需师父允准,只需师父允准……”
常居疑道:“得了,可以起行——妳还有什么要问的?”
司倚真知道自己泄露了若有所思的表情,便问:“请问常先生:若有人中
了尚未加装栅栏之前的断霞池毒,而今池水质性大异,可还有方法解毒?常先
生可有解断霞池毒的药物?”
常居疑奇道:“咦,妳去哪里识得受到天留门‘浸洗’酷刑的人?先说好
,天留门人我不救,天留门的敌人还可考虑。”
司倚真道:“那人怎生中的毒,我亦不能详知。他是天留门的敌人,也是
家师及我至亲姐妹异常挂念之人,请常先生援手。”她对殷迟虽无好感,却也
绝不想目睹他毒发夭亡,令师父和侍桐伤心,这番请求说来便十分恳挚。
常居疑沉吟道:“据我这两年查探得知,断霞池水早在我安装栅栏之前,
已曾发生数次异变,教韩浊宜十分头痛。我装那栅栏,是要令他永难翻身,在
此之前的池水异质,可就难以查考。妳说的那人,是何时中的毒?”
司倚真道:“正是二年之前,我与常先生相识那年。”
常居疑两手一摊:“那么我没有解药,也配不出。”
他一句话便判了殷迟死刑,司倚真心底泛起一阵异样的冰凉,问:“可以
试试么?试不出也不敢怪先生。”
常居疑答得干脆:“待我夺回药房,可以取那人的血、查他的血质来试,
可是我不想试。”斜了她一眼:“我要做多少大事哪,妳的臭师父跟我非亲非
故,倒跟我抢徒儿,我才不管他挂记哪个将死之人呢。”
此人乖戾起来,无论动之以情、喻之以义,全行不通,诱之以利更是休提
。司倚真一气之下,顿足叫道:“怪老头子,你还是这莫名其妙的脾气!”
常居疑长声大笑,顺着她的话掉文:“其妙莫名,便毋须名之了。臭女娃
别耽搁了,快起行罢。路上要是有坏人想害妳,师父爷爷从地道射他几枚毒针
!”
两人谈论正事时,相互礼敬、吐属文雅。片言之间,又恢复了互不相让、
出言不逊的调调。唯一不变的,便是心意相通的忘年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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