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坚志 4 妙铃传讯
江璟送客归来，康浩陵兀自在“川霁轩”中发怔。江璟明知他有关于断霞
池药物的要紧事同自己说，却不提起，见康浩陵口形一动，就要说话，阻在他
头里，招手道：“你随着我，让你瞧瞧庄子里的一些好玩物事。”
康浩陵奇道：“好玩的物事？”心下嘀咕：“我又不是小孩儿，庄主当我
是无知少年了。他为什么不许我提那…那‘断霞池’药效之事？”他虽心思单
纯，也知庄主有意撇开话头。忙道：“庄主，好玩物事且不忙看，我，我曾瞧
过那药物见效的模样——”
江璟随口应了声，走到一条窄几之后。窄几后的六扇屏风顶挂下一道穗子
，他便停在穗子之旁。紫檀木几漆画雍容团花，几足雕作栅栏，甚有气派；那
六扇屏风上的跃马图是精工刺绣，飞马如欲穿出屏风，跳腾落地。
康浩陵不懂得赏鉴极品几具之美，只被那幅跃马图引去了目光，心想：“
义父见了，一定喜爱。这些马儿绣得真好，连野性子也绣出来了，可多像是义
父养的那些爱驹！”
“庄主喜欢吟唱义父爱唱的诗，收藏义父也会喜欢的屏风，他唱起歌儿，
那嗓音扯开来也有点儿像义父……可他们的性子半点也不相像，庄主武功强过
义父不知多少，却似个文静书生。他二人…从前究竟是什么交情？”
正想到此，江璟扯住穗子，略一使劲，扬手道：“仔细听！”
康浩陵忙回过神，留神倾听书房外的动静，这时书房内僮仆皆已遣出，远
远地在庄内各处忙活，不免传来杂声。康浩陵听得极是用心，终于听见，夏日
鸟鸣声喧的山中，“楞楞楞”、“铃铃铃”，一串细碎碎、清脆脆的铃声，极
细微又十分连续地直送出去。
康浩陵心想：“果然有趣。”问道：“是传讯的铃子？”
江璟点头道：“答中一半。有丝线也有铃子，丝线传音，你站在这儿听不
见。你且猜猜，通往何处？”
康浩陵低头一想，道：“庄主在山下有座矿场，是不是，是不是……”
江璟道：“对了！”
康浩陵登时记起，义父曾与自己说过一类示警机关，岐国辖境的衙门、军
营，无不布置这类机关，岐王李茂贞的宫殿里，示警之具更是密密满布，省却
大批传讯人力，也免去不少传信途中的风险。这类机关的制作，果真便如庄主
所言，或用铃子成串，或用丝线。
义父曾为他讲授：铃子传讯，是以长短组合为号，便如边境的烽燧之法。
而丝线传音，康浩陵亦是十分熟悉的。当日他在蛛网的“左三下五”见习，便
曾奉令潜入北霆门拆除埋设地底的金丝传音之器。
正是那一夜，月圆中秋，他听见了黎绍之秘密哭祭“小康师弟”。怎料自
是而后，他与黎绍之之间纠葛大增，发掘了身世，蹈入“旦夕篇”的秘辛与诱
惑之中！
康浩陵又记得义父教他，这类传讯机关，总有不足，事缘机关是用极纤细
的丝絃所制，必须永远绷紧，极易为人损坏，每隔一段路途，便须派专人巡视
维护。庄主书房里这个机关直通到山下矿场，这山如此高峻，便是把丝絃直缒
下山，也要经过不知多少丈的路途。再者，中间通过的可不是人造的屋舍，而
是山野树石，更有鸟兽随时破坏。“翻疑庄”奴仆再多，总不及岐国的守军那
么多罢？怎样确保机关完好？
康浩陵心中想到，便问出来：“这机关装设在山里，可不容易，日常又怎
生确保不被鸟兽毁坏的？”
江璟淡淡答道：“装设时细心一些，慢慢做工，在土石间通一条渠道，安
上皮鞘子，也就成了。”
康浩陵望着他清淡笑容，将信将疑。江璟问：“怎么你见过的，没有皮鞘
子么？”
康浩陵回想自己在义父帅府中所见的机关，摇了摇头。
江璟道：“嗯，或者战事吃紧，军费筹措不易，皮鞘子乃是细琐开支，可
以删节。只要沿路有巡防人手，即可照顾了。”
康浩陵道：“是啊，义父也是这么说。我瞧那机关有些陈旧了，义父说只
要传讯兵可靠，哨位安排得宜，便行了。铃子示警虽是最快，倒不一定要靠它
。”
江璟道：“唔，有些陈旧了……令尊大人没有跟你说，那是什么时候装下
的？”
康浩陵思索片刻才想起，笑道：“义父说，他府里和岐王府里，有几处机
关比我年纪还大。须得不时拂拭那些传音丝，以防锈坏——”
李茂贞并不称帝，尽管凤翔的岐王府建成皇宫规模，爱妻刘氏亦主持一座
宫室，俨然便是皇后中宫，但岐国上下从无人以王宫称呼，一向只称“岐王府
”，康浩陵当然跟从义父的说法。
“我就纳闷，怎地当初不用黄金来造传音丝？西…西……嗯，我是说…不
用黄金，定是为了节制用度，怎地又不更换那些旧铜丝呢？义父很少工夫见我
，和义父在一起时，我总是多听少说。那回去他府中，我也不好意思多问。”
康浩陵边说边想，回过脸来，正见江璟直视自己，他心中一惊，脸也红了。
原来他险些脱口说道：“西旌的传音机关，便是黄金造的丝。”
西旌“左三下五”的上任支署头目卫尚仁曾指示他，用金属造丝，传音之
功比起琴弦的蚕丝线更响，他即知铜丝传音是这个道理。只是不解，西旌远远
安插在“左三下五”的探子，尚且有金丝可用，怎么义父府中的传音器，倒用
著比他年纪还大的老旧铜丝？
江璟伸手比划，道：“传音是要令声音直走丝弦，便如一人弹琴之时，你
伸手按弦，当觉指头麻震，同时声走丝弦的势子也被你按止了。金丝太软，传
音未必及得上铜丝。”
康浩陵问：“是。那怎么又不换去老旧的铜丝？”
江璟微微一笑：“节帅府重地的布置，令尊自有打算，我一个闲人又怎会
知情？”心想：“那些铜丝，便是我所布下的了。当年李大哥由得我在他府中
胡闹，却在蛛网各处派上用场……李大哥为什么不换去那最旧的机关？”
他当然知道，李继徽之为人，绝无什么顾念旧情、睹物思人的念头。可是
，就如他方才所言，帅府重地，偏偏留下最老旧的一件机关，旧主心中如何打
算，可真教人猜测不透。
随即想起，这少年话说了一半便转向，他想说什么？必然是“西旌蛛网都
有金丝可用”了！若非这少年在蛛网见过，他又不是崇尚奢侈之人，怎能凭空
说出要用黄金造传音丝的话来？由此看来，他不但由李继徽处听见过西旌之事
，自己还曾亲身参与，或许根本已投入蛛网之中，不知担任什么职务。又暗笑
：瞧小子这么沉不住气，想来不是身居要紧位份。招呼康浩陵道：“咱们到山
下瞧瞧这机关的另一头。”
康浩陵跟在江璟身后，步出翻疑庄，江璟不走山径，只是缘山石一路下跃
，如此下山较速。康浩陵自不愿给江璟瞧低，步步紧跟着江璟雪白色的背影，
就如那日看他提着大酒坛上山一般。
这时他接了江璟三掌，已然懂得：回空诀并不会令人轻功大进，而是修习
回空诀日久，感应外力之能更高；一个人行走驱奔，足下踏地、身躯经风，每
微微一动，无不有微小的外力加到身上来，久练回空诀能令人不加思索地转用
此等外力，是以，虽未刻意精进轻功，也能步履轻健了。
康浩陵一面跟上，一面问道：“庄主可曾见过别处的传音机关么？”
江璟反问：“什么？”康浩陵道：“嗯…就似贵庄这样，或是我义父府上
的示警机关。”江璟道：“你想问什么？”
康浩陵迟疑道：“我…曾见过世上有一种传音之具，以金属造的细丝，连
接两个用皮革和金属打造的空筒，埋在地里。这物事不用来传讯示警，却能用
它听见远处的声响，虽有树木墙壁阻隔，也能听见。”
二人已接近山下矿场。“翻疑庄”主屋舍建于山上，大半个山头的地面均
属翻疑庄的产业，只是未曾筑篱封地而已。江璟放慢脚步，康浩陵忙来到他身
边。江璟道：“纵使不埋机关，普通人俯耳贴地，一样听得见远处声响。照我
所知，南霄门有群战之术，你必然知道这门从军营学来的法子。”
康浩陵道：“是，当然，别说群战了，小时候师兄们带我玩儿，便教过我
啦。我说的是…那机关能把声响放大了数倍，听来清晰得像是站在当地，想听
哪里便听哪里呢。”
江璟道：“你说那是皮革和金属造的空筒？空筒中虚，虚能纳声，自然听
起来响些。行军时用箭筒子俯听敌军动静，便是如此道理。”
康浩陵点头称是，用心记忆。
江璟道：“那中间相连的金属细丝，可得扯得笔直才行。这样的传音机关
装设不易，又不能绕弯，太远也起不了作用。若要用来聆听什么动静，必先决
定在何处、何时聆听，扫清一切阻碍，这才去装设。倘若是用在窃听敌方，事
后则得速速拆除。照我说，这一物事用处有二，一是隔屋对谈，用在友方，省
却脚步劳动；二是窃听敌方，而这敌方又必不能是大片敌人，必得是已探知无
误方位的唯一机密大营。也便是说，一般将士得之无用，该让密探甚或细作去
用。”
西旌的窃听机关从原理以至用途，被庄主描述得一字不差；更有妙者，是
庄主滔滔长篇讲述下来，居然畅顺如斯，有若教书先生，大违平日模样，仿佛
道理不但是他自己想出来的，更已讲述过十回百回。康浩陵不禁骇然，瞪眼望
了江璟片刻，才发觉自己有些无礼，忙道：“庄主说得很是，庄主可是见过…
见过这样的窃…传音机关么？”
江璟摇头道：“从未曾见。我只是凭道理推想。”
康浩陵大感失望，“噢”了一下，心想：“西旌的巧妙机关，不是外人所
能得知。可是庄主推想那物事的道理，怎么竟是如此准确，仿佛那机关正是他
造出来的一样？”
——他的感受并没有错。江璟的最后一句话扯了漫天大谎，哪里是“从未
曾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