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壹、梦中梦
在戚缎水阴谋败露一走了之之后,戚戚庄今晚彻夜灯火
通明。凡隶属戚戚庄的人,不管是上面喊得出字号有头有脸
的,下面打柴挑水帮佣干杂活的,无一可入眠盖被安稳就寝
,众人提心吊胆;而且不只庄子里重重防卫,从里头生活的
区域范围到外层山头荒僻的林道,更关关锁紧,严密封杀。
如此大惊大怪,只在查索追捕逃跑的戚缎水跟他旗下同
流合污的党羽,这些被列为戚戚庄叛徒的人。
戚戚庄当下除了戚柔眸需幽静调养身子的小园之外,到
处乱哄哄的,吆喝声此起彼落,今天夜晚必然不得安宁。
但事实上还有一个地方够静,那份静是无可侵犯的肃静
。
那地方就是平常日间白昼时,庄主们议事论理的“入木
厅”。
※ ※ ※ ※
入木厅内这时候有两个人,只有这两个人。
其他人没命令不得由其门而入。
内里,依旧一老一少,仍然一坐一站。
年少的讲话了:“大庄主不让拂掌楼、甩剑亭的楼主亭
主来参与谈话,共商大计可好?”
年老的回答了:“事出突然,逐刀院骤失龙头,其余两
院领袖难保不会借此次讨论谈话为自个儿谋权取利,不打紧
,之后我再差二弟四海去通知他们便是。”
奕日寂垂手道:“庄主用心良苦。”
“家务事罢了,不劳先生脑袋操烦。”戚一峰的态度表
示得很明确,即使戚戚庄角力斗争、派系压榨的情况失去平
衡,可能导致其中一派独大,也轮不到一介外人淌浑水插闲
嘴。
期间,奕日寂曾对戚一峰摊出戚缎水最后离去前那几句
恨气愤难平的话。戚一峰沉吟一会儿,中气十足的道:“先
生可知缎水勾结的是谁?”
奕日寂一脸煞是遗憾,从实道来:“晚辈也仅是略解一
二,毕竟情报掌握得太少,终究仍难窥清其组织全貌,难辨
识他们阴谋所在。”
戚一峰道:“嗯……先生有否风闻这几日各大帮派‘突
然’兴起一股反四流人物所作所为的声潮?”
奕日寂淡淡道:“这件事,数日前探子已回报给我。他
们倒是挑得好时间,下月初七,不就是武林第七回的七年一
度回澜楼玲珑盛宴?”
七年一度,回澜楼上玲珑宴。
建此楼,设此宴的创立者“驼铃幔索”罗陀曼,往昔因
不愿见江湖恩怨寻仇的杀伐铸成他人生平大憾,派门纠结斗
狠变成万家生灵涂炭,一入武林虽是残忍残酷,却不该是你
死我亡永无休止之途,所以她创建了这么一个江楼、摆下这
么一个筵席,期盼当时各据一方的帮派在此能不动武不动气
,好声好气的解决问题。
也适逢她当时美貌倾国倾城,武功巾帼不让须眉,各大
帮派也才给了她面子。
而给了别人面子,往往也给了自己一条生路。
戚一峰颇有心得的道:“四流人物成立至今,不足三年
,但这些年你们四流人物着实风头太健,绿林道、黑道的人
物姑且不论,白道等名门正派的麻烦你们也找了不少。这玲
珑盛宴说不定正好给那些阴谋者拿来利用,纠群结众,送你
们一个下马威,也顺道落井下石。”
奕日寂无所谓的道:“是他们先惹麻烦,我们才会后找
麻烦。有因有果,种因得因,种果得果,天经地义本如此,
岂不妙哉?”
“至于玲珑一宴,可以是危机,也可以是转机。他们如
果要在那尽扫四流人物名誉,我怕他们只会自讨苦吃,讨不
了好去。”
奕日寂一字一句,眼神清澈,坚定无比的道:“晚辈自
信可化危机为转机。”
戚一峰同这年轻人谈过几次话,知道他外表削瘦孱弱,
像一个说书人比像一个习武者还多很多,但骨子里却自有拗
蛮坚持,不简单妥协易与,更不会为五斗米屈膝折腰。
戚一峰真想提醒这少年人做人处事,秉持柔弱总是胜过
刚强的真谛,可看来得让他自己体悟了,现在的年轻人究竟
在想些什么,有时候老一辈的还真捉不透、摸不清。
此刻“入木厅”进来了一个人,戚一峰的神情微微不悦
,嘴闭拧成山形,倒也不是针对这人的无礼。这个人的身分
在戚戚庄仅次于头上两位胞兄,他若想无礼,也没人胆敢奈
他何。
戚一峰的不悦是因为这老人那洗得发旧的衣服竟破了几
处,也染上了血。
他的亲弟戚七髯竟不敌那名刺客。
这白发苍苍,白髯如戟的老人一入门便扯著嗓门,吹胡
子瞪眼睛:“呼呼,哎唷喂呀!真真可怕的一柄剑呐!”
奕日寂安排老人碰上的敌手是那武功高强、神秘诡异的
黑衣刺客,见戚七髯这情形,对战况结果也有个底,于是问
:“三庄主可知敌人的来路?”
戚七髯摇头否定:“那厮剑法见所未见,前所未闻。邪
诡却不行偏锋,剑剑铿锵有力,丝毫不输正派剑法之浩然,
端的是奇剑!要不是老头子太托大,没带上剑,哪容得那厮
就这么一逃了之!”
奕日寂道:“晚辈也和那人交手过几招。──他与晚辈
相斗时,使的是正统剑家剑法。”
戚七髯恍悟的道:“啊!对了,经你这臭小子这么一提
,他那时候确实是耍一种很像剑家套路的剑没错!”
奕日寂给人称为臭小子,感觉有些好笑:“三庄主也见
识过剑家的剑法?”
戚七髯抚髯长笑:“哈哈,昔年有缘有幸,曾领教,也
讨教你们剑弦吟小毛头父亲──剑逍遥的丰采一剑,现在思
想起,倒真怀念那时大家英雄年少、英姿焕发,岁月不饶人
、岁月不饶人呐。”
戚一峰打断戚七髯回首路途远的感慨,拉回正题,截道
:“这么说,刺客是剑家的相关者?”
奕日寂纯猜测,喃喃唸道:“不全然,剑家一系血脉如
今应当只存有我们大当家,那刺客极有可能使用其他什么手
段学得剑家剑法……””内心也忖想:“除非云游四海的剑
逍遥前辈留有其他儿女,或是私授弟子,也许这不干剑逍遥
前辈的事,而牵扯另一个死去多时的剑家魔头……”
潜藏的可能性太多,反而引得奕日寂的头隐隐作痛:“
戚三庄主此次拦路,有发现什么奇特之处?”
戚七髯忽然一本正经:“那小子剑法很男人,举动也很
男人,但他体型却不像个男人。老头子我心里总感觉哪儿奇
怪。”
奕日寂道破戚七髯的疑惑,哂道:“不像个男人,因为
‘他’根本是个女人!”
戚七髯搔搔头发,失笑:“哎呀……此话当真?我只注
意她的剑,其他的没想那么多,说实在的,杀红了眼,也没
空管那么多了。”戚七髯溺爱戚柔眸,对上刺客当然极为不
客气。
三个人一来一往,有说有笑谈话之际,第四个人踏入“
入木厅”了。戚一峰、戚七髯、奕日寂的眼神不约而同往那
人投望去。
戚一峰、戚七髯甚至交起了两道白眉,只应这人实在不
该来。
这个节骨眼,这人于情于理皆不该出现在此。
※ ※ ※ ※
一个女人。
感觉似一个午夜回梦的幽魂多于似一个活生生有血有肉
的女人。
面庞苍白如许。
深邃的湖边若是她翦水的双瞳,那么几抹淡淡白云凑巧
驻留,画成她的娥眉,然后空虚的青天正能代表她此刻血色
全无的面庞。
苍白如此。
“爹爹,叔叔……这位想必就是奕日寂奕少侠了,小女
子这厢有礼了。”戚柔眸扭腰垂首一揖,奕日寂也不敢轻薄
怠慢,微笑着拱手回礼以示尊敬。
她右手搀扶著门,好像没有那门让她依靠、倚赖著,她
便会体力不支的倒下。戚柔眸大病初愈、久伤方痊,脸上发
白,嘴唇发紫。“入木厅”内点了几盏油灯,烛火的黄晕染
照在她脸上,仿佛是铺上了一层美丽的黄纱绸,至少气色看
来不会太糟糕。
左手则捂着心窝,那曾被戚缎水留下无情一刀的心头好
似仍在抽痛、呻吟,此际,唯一能和她争美比拟的,或许只
有西子捧心的我见犹怜。
戚一峰见爱女清醒后安然无恙别无异状,心中总算落下
颗为人父亲的大石头,但也不忘他正与四流人物的人商讨将
来合作事宜,所以即是自己所出亲女,也不容来聆听搅局。
他正襟危坐、正经八百(那不怒自威的脸竟有些和缓)
的道:“柔眸,好好的到这做什么。病体欠安,还不快给我
回房里休息去?”
童颜鹤发的戚七髯也帮替着他长兄说话:“是啊!听妳
爹的话,别硬是逞强伤了自个儿的身子啊。”
戚七髯固然活得一大把年纪,却不像他兄长成家立室结
婚生子,故膝下犹虚。自戚缎水、戚柔眸兄妹童雉儿顷便悉
心呵护,视如己出用心栽培疼惜。戚缎水谋害他亲妹一事,
他那时听可真震惊良久无法自己,比戚一峰还错愕许多倍,
就只差没像戏里一样捶心跺足、青天霹雳了。
戚戚庄两名上位人物先后疾言、好言相劝,仅奕日寂纹
风不动,宛如园院里面的一株老朽的假树。
──诚如戚一峰所言,这乃他们的家务事,别人管不到
也管不著。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清浊相交流,毁誉各参半
的奕日寂了。
戚柔眸莺声燕语先安下了两位亲人长辈的心,要他们放
心:“柔眸动身来这之前便有先打扰、寻访伏羲神医了。神
医给我把了把脉,察了察气色,言我久卧床上,病榻缠绵的
,起身四处游走,对松软筋骨、舒活气血甚好。”
戚一峰见爱女如此执拗,不得不天下父母心的叹道:“
怎么走着走着走到这来了?没看到我和妳三叔、奕先生正在
商讨大事么?夜深了,假若妳没事也活动身子够了,便还是
回去休息吧。”
戚柔眸的口气突然变得很坚决,一瞬间,那一种坚决使
她眼睛有神,而有神的双瞳又灵气的衬托了她小家碧玉秀丽
细致的美:“柔眸想望参与下月初七的玲珑盛宴。”
此话一出,大惊二老。戚一峰、戚七髯俱是不愿戚柔眸
投身此事,省得身陷险境多惹事端,才刚要像天上扔降下的
巨岩大山般阻挡戚柔眸,戚柔眸却宛若一条涓涓细流的小溪
自两山之间流过,继续潺潺讲了下去:
“大哥叛离、女婿恶名,无论爹或二叔、三叔代表戚戚
庄赴宴,宴中难免给人出言刁难,嘲讽讪笑。但只要柔眸出
面,他们顶多窃窃私语,不致光明正大闲言闲语。再说,即
使诘问,也不会太过火。柔眸绝对有信心赶逐了那些流言蜚
语无聊徒、狂蜂浪蝶登徒子。”
戚一峰绷著一张脸,嗓子低,宏大音量仍使他讲的每个
字每一句,字字清楚句句真切的传入在场另外三人耳里:“
这件事我不答允,而且也不行,一个待字闺中的女孩子家,
竟妄想去那每个人心怀不轨,不怀好意的刀里藏笑地方去,
成何体统?”
戚柔眸脸颊笑出了两个能醉人的酒窝:“便是因为女儿
是女儿身,他们必亦和爹一样低估了女儿的本领。”
戚七髯满腹苦水的道:“小姪女啊!玲珑宴台面上台面
下的人物都不好招惹,三教九流、黑的白的、真小人伪君子
,几乎全是吃人入腹也不会吐一根骨头的如狼似虎之辈,柔
儿小姪女妳再好好想想吧。”
戚柔眸眼帘半合,她既然有勇气敢提出,也已猜料这两
老会不顾一切,大力反对:“柔眸知晓。可柔眸七年前不也
随爹爹去了玲珑盛宴吗?”
戚一峰三言两句始终无法让戚柔眸打退堂鼓,不知不觉
火气也袭上胸来,拿出身为父亲的威严:“昔日不比今天!
武林诡谲,日移星换,日新月异何等快速吓人!七天内都难
测有什么事发生了,七年前、七年后江湖还能一个模样么!
”
戚柔眸欲张口辩驳,奕日寂倒是先一步把话接了去,他
温和儒雅一哂道:“大庄主暂且息怒,晚辈觉得戚姑娘这主
意不妨一试。”
戚一峰张大了牛铃般的眼睛愕然瞪着奕日寂,那戚七髯
的目光还表示了一种惋惜可怜,──“乖乖隆个咚,这聪明
得飞过了山头,能言善道的小鬼脑子出了问题不成”。
奕日寂澄清在前,分析在后:“晚辈绝非有意置戚姑娘
于危险而不顾,更非有意牟利戚戚庄一分一毛,这点务必请
前辈们谅解在先。”
戚一峰终归一庄之主,不愧独有大家风范,亦想听听奕
日寂如何见解精辟,当下按捺怒气,尽扫胸中不安阴霾、愤
慨,静静道:
“好。先生请说。”
“戚姑娘也讲了,由她列席代表,阴绵之气有助于压抑
诸方阳刚男子气概,减少一分戾气摩擦,就多一分和气融融
。况且设玲珑宴的罗陀曼罗前辈也是女中豪杰。前有古人,
后有来者,戚姑娘此举并不为过,其闭月羞花之容貌不正好
呼应了罗陀曼前辈的倾国绝色?”
戚柔眸羞赧著娇声道:“先生此话太抬举柔眸了。”
奕日寂会心一笑,缓缓道:“背后那群人若已在各大派
力下暗桩,到时候必对没有他们势力在的门派大加挞伐,或
拉拢胁迫,或威逼利诱,群起攻之不无可能。戚戚庄拈走了
戚缎水,故仍是他们未来处心积虑,欲除之而后快的一方目
标。”
“他们见戚戚庄的出头者是戚姑娘,掉以轻心,却不知
戚姑娘慧诘聪敏,是大意不得的角色。”
“也正是我们反将他们一军的奇兵。”
戚一峰用意良深、语带深意的讲:“先生说的不无道理
,这…柔眸的安全……”老狐狸意思是要奕日寂做个担保,
毕竟主意乃他所出,自己女儿安危若有万一,他怎可推卸责
任一干二净。
奕日寂信誓旦旦:“晚辈愿赌上人头,绝不让戚姑娘短
缺了一根头发。”
戚七髯仍持否定态度:“不妥,不妥。”
奕日寂奇道:“前辈认为哪里不妥?”
戚七髯垮脸嘴一撇:“小鬼懂些什么!总之就是不妥!
”似乎耍起牛脾气,执意不赞同奕日寂、戚柔眸的计画了。
戚柔眸睁著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三叔,你忘了小愁的
事情么?”
戚七髯想起贯杀方萧愁雷霆万钧时那无情的剑,又想起
方萧愁否决犯案杀人时那无辜的脸,脑海一连串劈哩啪啦的
想起他亏欠了方萧愁的那些,赶忙撇清道:“没有,三叔怎
么忘得了那浑小子的事情呐!”
听了后,戚柔眸更是哀怨万分,一如深宫怨妇的道:“
那妳不管柔儿的幸福囉?我们还欠他一个情呢。”
“这……”
戚柔眸明白这老人是忧心忡忡着她,于是细声细语道:
“玲珑宴上,柔眸保证会眼观四面耳听八方的。”
戚七髯不知如何是好,也为了躲避愧疚,只好再度将麻
烦推到他兄长身上:“唔……那大、大哥假若没意见的话,
我也不好说什么了。”
戚一峰有些动摇,但依旧无法百分百肯定答案:“奕先
生,可否我明天再给你答复。这事关重大,我得花些时间推
敲思量。”
“是的,晚辈无异议,依大庄主吧。”
就这么暂时休兵了。
此刻,奕日寂瞥向门边的戚柔眸,终于多少了解方萧愁
怎会爱上这女子。
──原因除了冰雪聪明,看来还有“其他”。
只要是人,就可以了解的“其他”。
──见她欢喜上了眉梢,脸庞渲染几许绯红的墨,笑靥
柔和得像两朵新春初绽在苍白雪地的花儿,朱唇媚丽如蜜,
眼波惊绝尘寰。
此际倒也不像方才那一个给遗忘在历史洪流,午夜才出
没叹息的女鬼幽魂,倒仿佛一场碧纱如烟里的美梦,恍然梦
幻。
美梦中的绮梦。
梦中梦。
奕日寂非常感叹方萧愁这个人有艳福、福份。
──他自己没有这个运,也不是这块料。
奕日寂不禁嘴角一丝嘲笑,幸亏他不是。
他宁愿不是。
话说回来,福份不薄、艳福不浅的方萧愁,这个晚上究
竟在干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