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九阙探囚(5)
那人扼住了他,立即顺势往后坐倒,同时铁链也绕住了江璟肩臂,将他整
个人硬生生向地下拉曳。当此之时,硬碰硬反而会造成急遽的闭气,江璟只得
随之栽倒,长棍顿时变得毫无用处。不多时,头部血流受阻,脸面便一阵一阵
发热,更觉眼眶肿胀,气吸不进,情势危急。他左手去扳对方扼在自己颈中的
指头,右腿缩进圈子来,踹中了对方小腹。
那人吃痛,松开了较弱的一手。江璟连忙扭住他那手臂,将身一挺,顺着
翻挺之势将那手臂向外疾扳,只消微微挺背,那人手臂便断,令那人登时失去
反抗之能。他一膝压住那人手臂,身躯翻到了上面,正要照准那人头部再挥两
拳,便可完全脱身。猛听得那人低喝:“听我说!”
江璟一呆,一拳凝住不动,心中一震:“我不是不能伤害他的么?”也低
声喝道:“你罢手,我也罢手!”
那人果然不再发力,却不肯放手,也不去松开绕在江璟肩上的铁链。他声
音压得极低,然而语调极狠:“将来找到你阿娘,绝不可泄漏她行踪给外人知
晓,如果她曾给过你什么物事,你宁死不可交给外人!听见没有?”
江璟连问:“什么物事?什么外人?谁又是自己人?”不假思索地问出了
这三句,才陡地省起:“我险些忘了,蒲前辈带我来此的目的是‘回空诀’!
”
那人咬牙说出每一字:“世上除了你自己和李公子,全是外人。‘神蛾月
姥’麦苓洲和她的门徒殷衡,便是要极度提防的外人!你见过了麦姥姥没有?
”
江璟万分不解,眉头紧蹙,答道:“没有。”
那人手中铁链收紧,勒著江璟的肩膊:“你给我听着,世上唯有李公子和
你二人,方可与闻这件机密,听见了么?否则我做鬼也不安。”
江璟茫然失措,只得应道:“好,我…记着了。”隐隐觉到有什么地方不
妥,但当此混乱之际,又想不明白。
那人声音虽低如气音,又处在漆黑之中,仍听得出疾言厉色之极:“倘若
麦姥姥要你把物事给她,你就装傻充懵,决计不可任她师徒摆弄。你应允我!
”他使劲说了这几句,不禁咳嗽起来。
江璟先是唯唯答应了两声,忽地明白过来那不妥之事为何,问道:“那么
…那么阿娘呢?她一定知情的,得是她将物事给我的啊。”可是,他却当真说
不上来,究竟知什么情?
那人道:“她?她不会懂的。嗯,倘使万一,她懂了,倘使她懂了……”
江璟遍身出了一层冷汗,深恐对方为了保守机密,向自己发下什么可怖的
命令,抢著道:“不,不,你既说阿娘不会懂,那么她一定仍然什么也不知情
,我也坚决不向她透露。”
那人倒不去追问什么,只低沉“嗯”了一声。
江璟迟疑片刻,终于问道:“为什么…只有李…李大哥能知道?”
他脱口称了“李大哥”三字,心中大大愣了一下,霎时自己也不知怎会如
此称呼,随而才明白了自己的隐约盘算:“我不能叫‘李公子’,那是王渡、
霍龄等人的叫法。我也不能叫‘李节使’,那是地位低下的部属所用。此人当
年必受过李继徽重用,我如显得地位卑微,怎可能与李继徽分享那物事的机密
?李继徽还在青年,我要显得地位高又不僭越,只有学殷二宝的称呼了……”
那人道:“很好,本来‘李大哥’只有阿衡能叫,现今你也这么叫了。”
耐著性子,低声解说:“因为你与我一般,已将一条命给了主公,而这位主公
是决计不会来与你争抢武功秘诀的。麦姥姥师徒是武人,便有贪念。”
江璟心想:“多两个人练,也没有什么不好啊。”但他到底懂得江湖粗浅
的道理,武功的高低,只有少数人巅峰对决,绝无众人共享的。无论秘诀是否
有主,少一个人来练,便少了一个与自己争夺“天下最强”的敌手。
那人话声有着恨意,道:“那一年我舍命夺得宝物,论西旌的权位次序,
却得缴给麦姥姥。你与殷衡年岁相近,人又聪明,凭什么只因他是麦姥姥的徒
儿便受惠?是我夺来的秘诀,凭什么不让我传给自己儿子?”
江璟胸中热血涌起,对这个喜怒无常的古怪囚徒,不知该恐惧、怨恨、怜
悯、还是敬仰依恋?沙声道:“可是,你终是欺瞒了阿娘…你的身份。”
那人竟坦然地说:“对,崔秀娥是个幌子,汤饼店和你,都是幌子,我本
来是说抛便抛的。和崔秀娥成亲的人是谁?姚石头,哈哈,可不是我江守原啊
。”
江璟虽早已料到,听见此说,胸头的热血却似瞬间让冰水浇冷了。
却听那人几不可闻地低叹一声,“然而我管不住自己的心。你刚生下时,
在我眼中什么也不是。若果我在那时已夺到秘诀,肯定缴给麦姥姥,绝不犹疑
。谁知后来……你不懂的,等你自己生了儿子,等你看着他在你面前学步,在
你面前跑跳,张口喊你‘爹爹’,一天一天长得更像你,你便会想将世上最好
的物事都给了他!”
江璟一只手本握拳蓄势,随时可居高临下挥击那人面部,听到此处,拳头
不觉已松开,微微颤抖,再也难以握紧。但对那人的压制却不变。
那人道:“我对不住李公子。我夺到秘诀后,受了重伤,若不是赶回家中
收藏,便不会被虎视在旁的蒲寄渊趁了机。他是江湖人,那时我一心提防追敌
,并不知道他是谁。多年来,李公子想必认定我是殉了职罢?不是的…我是起
了私心,才会这么窝囊地被禁锢在此。”
这短短一席话,蕴藏的讯息极多,需要好好厘清,江璟默思:“秘诀怎么
是藏在昭应故居?西旌找了十几年,怎会一无所获?他从什么人手中夺得秘诀
?蒲寄渊当然是江湖人,却靠何人之助,将他囚禁在皇宫?”但西旌认定那人
是殉职,对他甚有追念,江璟是肯定的,便道:“是,王渡师傅和霍龄师傅说
起了…牺牲的兄弟,总是十分痛惋。”
那人述罢秘诀之事,声音也变响了:“我这生再没有可能向李公子赎罪了
,你得接着我的职责,拼了命地干下去。你入西旌时是发了誓永生效忠的,但
我要你向我亲口保证一次,说!”
江璟嗫嚅道:“我…我毕生…为李继徽大哥效死,决无异心。”纪映澜所
训诲的,无论是读书人或武人操守,总以“诚信”为先,但他这一趟北行,撒
过的谎早不知有多少了,甚至可以说,如非沿途扯谎欺敌,怕早就尸骨无存了
。此刻的情势,那人当然无法威胁他的性命,但待不撒谎,却又能如何?难道
由得那人失望,郁郁以终么?
那人余生所盼望的,只剩了将秘诀传给儿子,以及向李继徽赎罪。或许,
还盼望再听见儿子像小时候那样叫一声爹爹,只是以那人的倔强,决计不会宣
之于口。江璟不知道自己能为他做到什么,既然发个假誓可以满足他其中一件
心愿,为什么不发?
他发了誓,缓缓地松开了压制,退开身子,一手便去解铁链。那人听了他
的誓言,仿佛瞬间丧失了元气,躺在墙根,任由江璟脱出铁链。江璟心想:“
许多疑点,该从哪一件问起?”开了口:“那年你赶回家——”
那人却打断了他:“你说亲事了么?”
这话问得突兀之至,江璟一呆:“啊?唔,这个,还没有。”
那人道:“别急着成家,慢慢来,才挑得到好女人。到你弱冠成年,看中
了哪家的小娘子,让李公子为你提亲罢。”
江璟苦笑道:“我成亲,不得像你一样用化名么?西旌的规矩,不许男女
同僚有情爱牵系。我未来的…妻,是不会知道我身份的。”
那人哼道:“朝夕要共对的女人,娶差了岂不受罪?即便用假身份去娶,
难道不应挑一个好的?”
江璟凛然问道:“然则在你心中,阿娘是不是一个好女人?”他明知道还
有许多要紧的事该问,只怕蒲寄渊与同伙随时现身,可是,这一句亦是同样要
紧,纵使他或许一辈子也再见不到娘,他也要代替娘问这么一次。
那人默然良久。“她在我身边时,我没想那么多,只要她帮我生儿子,帮
我管家务、打理生意,让咱们一家子更像是真有其事。那时我很疼她,可也只
是虚假的疼惜。直到这十多年来,在这鬼地方,我有时想起,不得不认,你阿
娘…是世上不可多得的好女人。”
江璟道:“好,这便够了,谢谢…谢谢你。”说这话时,觉著有什么地方
怪异,微一错愕,才发觉怪异的是自己喉头有些哽咽,眼眶也有些酸涩。他很
久很久没有哭过了,除了日前遭人断肋,痛楚太剧烈而不自禁落些泪水鼻涕之
外,不知已有多久,他再不曾因为伤心而落泪了。甚至此时,他也弄不懂自己
是什么心情。
他只想着一件事:“等我找到了母亲,要将这番话好好地告诉她。”
猛听得窑门上有人拍打:“江璟,江郎,快出来!”正是蒲寄渊的声音。
江璟跳了起来,提着长棍,抢到了窑门之旁,低声叫道:“蒲前辈,快请
开门,这儿没有光亮。”
他请求还没说完,窑门已呼一声打开,蒲寄渊手持烛台,一手将他扯住,
用力向砖窑外拽。
这一拽使上了格斗的巧劲,江璟不及防备,武功又远不如他,身子一歪,
立时被拽入了过道之中,余力还令到他身子晃了一下。方才窑门一开,蒲寄渊
望也不望,便抓住江璟手臂,可见得是在二人隔门对答时,已辨认好江璟的位
置,不仅预料巧妙,更显然遇上了十分紧急的状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