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九阙探囚(3)
蒲寄渊指著窑门:“不错。进去之后,你见机行事。蒲某信得过你的聪慧
之能。”
江璟正待再问,窑内忽然传出一个人声:“你带了客人来探我么?好稀奇
,好难得!”那声音说老不老、说少亦不少,听着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壮年人,
但嗓音满是破孔,沧桑万分,就如在砖窑里被燻坏了一般。那几句是纯正的关
中渭南一带口音,江璟却听不出确切是何处,只觉著颇为熟悉,好像曾在什么
时候经常听见那样的乡谈。
蒲寄渊道:“我从不带人来见你——”
那人嘿嘿冷笑,“自然了,让外人见了我,你们图谋之物又多了些眼睛盯
著。”
江璟心道:“听他这般说,蒲前辈还有同伴?…我真的全想错了,原来他
要我见的是个囚犯。”一旦发现是囚犯而非尊贵之人,整件事更是迷离达于顶
点。若说是贵族手握功诀,必须加以讨好,仍算在理;这名囚犯显是长年被蒲
寄渊禁锢,何须有丝毫敬畏?更何以找他这个不相干的人来帮忙说项?
蒲寄渊道:“这一次破例,是因为这个少年非同小可。你应该已经听说了
。”
那人道:“你觉得我会信?”
江璟心念又转:“为什么他说的每一个字我都明白?为什么我仿佛能说那
样的乡音?我又不识得几个北方人……”自从来到北方,听着北地各乡的口音
,他听得出意思大概,却无法逐字辨认,现下窑内那人不知说著什么地方的话
,他十分肯定,自己不但懂得,甚至说得出来。但又焉有此理?
蒲寄渊道:“由得你信与不信,蒲某尽了力,为你将这少年带来,再来是
你二人的事了。蒲某再说一句便滚蛋:你的华州口音可以收起来了,你当年从
尊夫人那儿学来的乡音已有十余年未动,便和这少年叙一叙罢。”语毕,打开
了窑门。
江璟进窑之前,已做了充足的预备。要钻进皇宫中的砖窑见一个经年的囚
犯,下一局会是什么,万难逆料,不可不防。他预期窑中定是气味难闻,将呼
吸控制得极细,以免又一次禁不住臭味而因鼻子坏事。他新长棍一直不曾离身
,摆定了随时应战的姿势,才缓缓低头跨入。
窑中居然还算清新,一枝蜡烛点在角落矮几,几旁斜倚著长须长发的一人
,污秽脸庞上两只眸子瞪视过来。江璟目光在微微摇晃的烛光里扫动,看清那
人的手脚均上了铁链。
蒲寄渊在身后闭上了窑门,却不知有否走远,或是在附耳窃听?
江璟向那人点了点头:“你好。”那人只哼了一声。
江璟道:“晚…我…岳阳门首徒江进之,不敢请问贵姓大名?”他本想自
称晚辈,又不知这囚犯的来历,万一对方乃是十恶不赦的匪徒,他尊对方为前
辈,岂不是自居小匪徒了?
那人冷笑道:“果然自称姓江、来自岳阳门。怎么装作不知道我是谁?他
们没把你教好呢?”
这几句抢白,真是高深莫测,明明每个字都很清楚,也没有冷僻字句,并
且果真是湖湘的方言,却令江璟全然不明其意。江璟皱眉道:“对不住,我不
明白。”
长须人道:“是啊,我也姓江,这可不是挺巧么?嘿嘿。”
江璟便持棍拱手:“是江君。”“君”这个通俗尊称,用在此处未免奇怪
,但除此以外的其它敬称,更是一个比一个不搭调。
自江璟跨进窑门,长须人便目光炯炯地瞧着他的长棍,这时又冷嘲道:“
扮得也真像,还带了根长棍。老实告诉你,我当年身得自由之时,压根没听过
什么岳阳门,照他们说,是新创不久的罢?你自称大弟子?也不知世上是不是
真有那一个门派。可惜这地太小,不能让你耍一套现学现卖的岳阳门四十二路
棍法来取信于我。”
江璟越听越觉有气,但记着蒲寄渊的请托,仍是平和地道:“我的四十二
路棍法虽非上乘,但也习练有年。本门的确是家师十余年前所创,在下亦的确
是首徒。原来江君也是武林中人么?”
长须人打了个哈哈:“当然不是。行了,你别兜圈子了,他们还教了你甚
么假装是我儿子的说话、举止,快快使出来罢!且让我瞧瞧,他们对我女人孩
子的往事打听到了多少?”
此言一出,江璟吃惊得向那人跨近了一步。
他瞪大了双目,盯住那人头面。饶是他心智聪敏,临事远较同龄人镇定,
乍听这绝难预期、绝难理解的一番话,亦不禁大受震撼。
——什么叫做“假装是我儿子”?谁是“他们”?这囚犯的女人孩子是谁
,为什么他认定我是来假扮他儿子的?
小小砖窑之中,他跨前一步,便与长须人距离甚近。那人须发虽乱、嗓子
虽毁,但额上嘴角皱纹尚浅,须发大半浓黑,双目仍算是清澈,确是个壮年人
没错,说是自己父亲的一辈,并无可疑。可是须发如草,尘土遮住了面目大半
,肌肤生著许多疮斑,料是长年受囚、难以清洁所致,便似个野人山怪,彻底
看不出本来相貌。
那人将后脑勺靠着窑壁,仰著脸,以目光与江璟僵持,丝毫不让。此人说
话语调丰富,表情却十分木然,若非天生不擅于表现喜怒,便是惯了长年不显
露内心。
窑内静寂了好一会儿,江璟才挤出话来说:“我不是来假扮…令郎的,我
不知令郎是谁。你…若与亲人失散,我倒可以…代为传播音信到江湖之上。”
后面这句是在讨好对方,蒲寄渊托他与长须人“谈得尽兴”,可是看来对方毫
无领情之意,甚至指他是招摇撞骗之徒,他心想:“我接连被不同的人看守着
,但此事无关朝藩之争,替一个可怜人传音信给流落江湖的亲人,无论是哪一
方面势力,皆不能阻挡我。”
内心深处,实也对这位长须阿叔有些同情:“他的妻子是咱们湖湘人氏,
都有三分同乡渊源。岳阳门在荆湖武林交游广阔,大可帮他将音信广为散布。
”
长须人冷冷地问:“你究竟是哪里来的?”
江璟道:“的的确确,我是岳州人、岳阳门首徒,‘进之’是我的表字,
我单名一个璟字。”
长须人点点头:“看来你的身份没错,你的乡音是很纯的。他们找了一个
岳州的傻子来冒名,我瞧你不知道自己被利用了罢,他们给你什么利益?”
江璟首次被人叫“傻子”,倒也有点新鲜,哭笑不得地道:“或者是受人
利用罢。却也没有人给我什么利益。”应付著说了这句,猛地一凛:“不,这
件事不对!他若不是从未见过儿子,又或是与儿子阔别多年,旁人怎能冒充?
我毫无易容改装,要骗信他的人怎能轻率地拿我来假冒?”小心翼翼地问:“
江…江…你与令郎多久没见了?”
长须人轻轻“咦”了一声,窑中又恢复了静寂。江璟不知自己是问对了还
是问错了,只见那人偏头瞪了自己半晌,挪动身子坐直,铁链刺耳地响了一阵
,“我第三次问你,你是哪里人?”
他三度又问,江璟却愣住了,但听那人这次是以北方话而问,听蒲寄渊所
言,这是华州乡音。“这乡音我总听着耳熟,原来是华州的语音。我是怎么会
懂得的?……”
陡然间,他吸了一口气,也不知哪儿来的冲动与智慧,冲口而出:“我籍
属岳州,但身世尚未全明,据闻华州昭应县有我身世的线索,惭愧我到此时还
未能确知。”这番话一派斯文,以任一地方的语音来说也行,但是当中的每一
字,他均以纯正华州乡音吐出!
他吐出了自己不知道自己何时学懂的乡音!
长须人森然问道:“你这口音在哪里学的?”
江璟被自己的语音吓著了,仿佛体内住着一副陌生魂魄,霎时心乱不已,
转过头,思索了好一会,才答:“我不知道。”十分之坦诚,也是十分之无奈
。
长须人问:“你在昭应住过?”
江璟仍是一样的回答:“我真的不知道。我…我记不真切。”眼前心上,
尽是那幅炊煮蒸气氤氲的景象,那满布细白面粉的高高案台,那汤饼的芬芳,
什么物事都比自己高大的那个世界——
长须人道:“那你告诉我,你本来叫什么名字?”
江璟道:“我一直便是这名与这字,乃是家师所赐。”
长须人缓慢摇了摇头,“你本来有个名字的,你忘了罢,大狗子?”
江璟脑门轰地一声,长棍拄地,摇晃着后退,直欲转身撞破窑门奔出!心
中不断对自己呼叫:“江大狗,醒来,醒来!别教人唬住了!这些人都是串通
好的,蒲寄渊也不是善人,他其实和西旌是一伙暗通的,他们都要在你身上找
厉害功诀,于是设了一个局,叫你走到哪儿也听见虚构的身世——他们甚至找
了人来冒充你父亲!”
“蒲寄渊听得你叫‘大狗’,装得那般惊讶好笑,其实他一早便向西旌打
听好了……不,他与李茂贞是情敌,不会合作,除非世上本无什么‘刘师妹’
,是甘自凡助他撒谎?……不,也或许,蒲寄渊从你口中套到了小名,便偷偷
通风报信给这囚犯…但他随即遇上甘自凡,火烧草庐,哪有工夫传递消息?…
嗯,定是昨夜在灞桥,他趁你熟睡,暗地出外联络……”
短短呼吸之间,江璟竭尽所能,将蒲寄渊与西旌众人的言行联系起来,编
出一个又一个的计谋,却是没有一个能自圆其说,只得一个又一个地推翻。
唯一能自圆其说的,是他绝不愿相信的:那就是从王渡到蒲寄渊,再到眼
前这个长须囚犯,没有人曾经扯谎。然而他宁可相信,人人全在扯谎!
当他心乱如麻之际,长须人也毫无声息,但江璟目光不经意地瞥到窑壁,
却见上头被放大了的长须人身影震动不已。烛光从稻草般的须发旁照出来,泛
了光的头发也在晃摇,显然那人身子抖震,只是压抑得厉害。而那张脸依然不
见异样表情。
良久,那人轻叹道:“我想错了。我料定他们蠢笨,会随便塞一个假儿子
给我。但过了这许多年,他们知道不玩真的可不行了。”突然厉声道:“姚大
狗,你在哪里学的昭应乡音,快说!”
江璟心神这刻脆弱无比,被那人叫了一声“姚大狗”,这十多年未曾入耳
的根本小名撞进心来,更是无所适从。那人猛然跳起,身子向左歪斜一边,拖
著铁链疾冲而至,手上的铁链已挥至江璟面前。
江璟长棍挪过来一架,将铁链摔开了去。那人又抛出另一手的铁链去缠棍
稍,江璟长棍前端避过那一缠,后端迅速转过,便要击向那人右大腿。烛光之
下,他已见到那人似乎身体右侧有着伤残,这一击非令那人滚跌不可。
棍身堪堪去到那人大腿之外一寸,他心头升起一股说不清的惊恐:“我不
能打他,我不该以一分一毫之力对付他。”棍势硬生生地凝住了。长须人铁链
立时缠住了棍身,用力回夺。江璟紧握长棍,二人瞬间僵持。这一僵持,也试
出那人已甚虚弱,除了身有残疾,多半是长年囚禁所致。
江璟喝问:“你攻击我做甚?”
长须人气喘吁吁地道:“我要将你揪过来,看看你脑门上的伤痕,你两岁
那年在灶台边磕出来的伤痕!”
江璟想也没法想,单手握棍,一手便去摸那个凹痕。那长须人双手扯著铁
炼,全力夺棍,却敌不过江璟单手之力。那人奋力夺了一会儿未果,怒道:“
你力气长硬了,拿了奸人的好处,打算如何整治我?”江璟不假思索的触摸伤
痕,已被他看在眼底,更加印证他对江璟身份的揣测,只是江璟自己无法置信
而已!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