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九阙探囚（2）
此际他身在墙上，在百姓家与帝皇家的中间，右面是城坊的千家万户，身
前不远处，是建福门城楼，再来是雄浑深阔、堪称海内第一门的丹凤门楼，而
左面是层层叠叠的巍峨宫阙。他只稍稍移动眼光，向左一望，视野便倏地宽广
，此生永难忘怀的宽广！
——亦是此生难忘的凄清。
明月高悬，眼前景色本应无限恢弘，却又是无限的悲凉。因为月光太明亮
，云雾似的月光里，他一眼便望见了好几处毁坏了的宫殿，好几片烧焦了的枯
林。离得他最近的废墟，是僖宗皇帝时遭贼乱所毁的含元殿，修复工程刚刚开
始，前身无尽宏伟，毁败时便无尽地森寒可怖。
他甚至觉著，倘若自己专心习文，纵使一朝中举，蒙天子召见，也绝没有
这样震撼心旌的体会。亦步亦趋守着规矩所能看见的景象，与犯禁私闯所看见
的，有绝大的差别。
“及第之士前来曲江赴宴，眼底只能见到皇宫的威仪；而我…而我这刻见
到的，是命途多舛的朝廷，是…是盛世衰落。古来多少霸业起落，莫不如是！
”明知是大不敬的念头，可恰是这恢弘而凄清之壮景的注脚！
忽觉绳索牵动，知道是蒲寄渊在下头催促，连忙从城墙内面缒下。此时的
他，全然不在乎蒲寄渊与皇宫内应的计画是否可行，不在乎自己是否会在城头
遭卫兵一箭射死。他只是恍恍惚惚，比之喝了一斗酒还更醺醉得厉害，又如撞
入了一个华丽而哀伤的梦，若在梦中死去，有什么值得在意？
蒲寄渊见他丝毫不显慌乱，也有些意外，比了一个赞许的手势，接着摆手
表示方向，转身向最近的一处园林奔去。江璟紧随在后。
南墙乃是宫城最重要的开口所在，墙内是极其宏广的御道与广场，通连着
大殿，从城墙通过御道前往最近的楼宇，一般人总得耗去近一盏茶的时光，整
片地儿空荡荡的没有半点掩蔽。想短暂藏身，唯有奔往东西两侧的园林。江璟
虽是恍惚，也能明白：“我们从墙的边角潜入，除避开建福、丹凤等处城楼的
守卫外，翻进墙来，亦是较为靠近庭园树林。”
奔了一阵，察觉脚底踏到的地面从坚硬的白石转成了地砖。低头略看，果
然已是花纹凹凸的莲花大方砖，附近已有不少小小亭台，甚是便利二人奔跑之
间掩护，而茂密树林也已不在远。
江璟一路跟着蒲寄渊后头跑，这时即将抵达花园，心想我不妨先奔进去，
以免蒲前辈费心照料。他胸伤早已好得差不多，才能攀在马腹之下搭救蒲寄渊
，于是提一口气，便要当先冲进园中。
不料蒲寄渊伸手一拦，向北边一指。
江璟大出意外，他以为二人在御道西侧狂奔，为的就是要躲入花园再作计
较，怎地蒲寄渊向宫殿的方向指去？难道自己被安排要见之人住在宫中？
他虽是一介布衣，长居南方偏乡，却也对宫城布局略有听闻，这自然是拜
他爱听故事的习惯所赐。他知道宫城北边才是皇家起居活动之处，南边的宫殿
乃是议事办公之所，因此夜晚才会如此冷清。蒲寄渊朝北那一指，意思模糊，
但眼下这时分，议事宫殿是不会有人在的，岂难道要一路潜行到北边的宫禁？
“原来…原来他要我见的那个人，是什么皇亲国戚么？”江璟渐觉有些眉
目，“不错，武林势力与官署大可平起平坐，但在皇族面前，决计是要臣服的
。比如甘自凡，凭他武力，杀二十个覃王都绰绰有余，但他仍然受覃王的驱策
，一大半是为财，一小半也是看在王公是天子之族，咱们凡人不敢违逆。蒲前
辈并不是贪财之辈，或者他侍奉的皇族很有些本事。”
转念猜测：“为什么稀世功诀会在皇族手中？”
但见蒲寄渊放慢脚步，低头瞧着莲花砖，一手虚点，似乎在数算方位距离
。江璟不敢打扰他，与他相隔着一块砖，悄步跟随。每当附近有微小的响动，
蒲寄渊便拉着江璟，在灯柱、凉亭等物后方藏匿，待巡夜之人过去，便回到方
才认准了的地砖上，数着位置前进。如此看来，他在宫城中的内应之人办事十
分周到，因此能够预知卫兵巡夜的路线。
江璟又想：“他来过不知多少次了。但咱们不是要前往禁宫么？这般数着
地砖慢慢行，得走到什么时候？”
一步一步，眼看着越来越接近含元殿的废墟，江璟突然间想起：“不，不
对。王公与公主们不是住在这宫城里的！”什么人会住在禁宫？太子、后妃，
还有天子！
“他要我见的人，绝对不是宫女内侍一类。以他的脾性，要去讨好这些人
，不如杀了他的头。也不会是北衙禁军，一般的禁卫武夫他是看不起的，近代
的禁卫军使向来都是宦官充任，他更无可能去理睬。他要我见的人一定大有身
份，禁宫之中还有什么有身份之人？……啊哟，不对，今上年岁甚轻，照王师
傅他们说，才三十岁，未曾立太子，就算有属意的太子人选，不过也是个孩童
……”
如此算下来，只剩下妃嫔与天子了！
想到即将晋见妃嫔甚至面谒天子，他倒也依然未感害怕，心底却不由得有
些迟疑：自己连番奇遇，越走越妙，本来甚好，但牵涉皇家却是截然不同之事
。运气稍差、应对稍错，便随时可能累及师门。可是眼下情势，岂容他放弃离
去？
“不，这又不对，蒲前辈若有这么显赫的关系，岂能让刘师妹被李茂贞娶
走？”虽则邬杰说的不无道理，那师妹或者是甘心下嫁，又或者李茂贞权势太
盛，连天子也不敢相劝，但想来想去，总觉得难以完全解释蒲寄渊的失意。
“再说，师兄杜荀鹤才学不低，却考了那么多年才中举，师弟与皇族的关
系未能帮得上忙，这也不对路啊。”
正思绪飞驰，揣测这一门三位师兄妹的身份秘奥，蒲寄渊在他右前方吐出
一口气，反手将他一扯，蹲了下去，摸出一柄小凿子，去撬面前一块莲花砖。
方砖不久即被撬起一些，说也奇怪，却是斜斜地浮着，似被底下支柱撑起
。蒲寄渊便去撬另一块，一共撬起了四块田字排列的方砖。江璟这才发现，四
块砖是彼此连在一起的，蒲寄渊撬起的是一整块奇特的砖板。
这种莲花纹样的方砖，当时两京权贵之家均甚爱用，却唯独宫城所用的特
别坚实且厚大，纹样尤其深刻细致。所以，四块砖撬起之后，露出的洞孔已足
够一个成年人从容地沉身进入地面下方了——这四块方砖底下不是实土，是一
个漆黑的地洞！
江璟恍然：“原来是要由地道过去。”抬头一看，二人已几乎身在含元殿
废墟的影子中，错觉闻到了数十年前逆贼纵火的焦味，不禁骇异：“在如此接
近宫殿要地之处挖设地道，行事之人胆大包天，对宫城建筑也十分熟悉。除了
皇族中人，谁能如此？”又有些好笑：“看来蒲前辈发掘古墓不是偶然，此君
实甚擅长钻地也。”
蒲寄渊在他背上轻轻一推，示意要他先下。
江璟愕然望着蒲寄渊，张口做“啊”之状。若非不可惊动夜巡卫兵，他早
已问出声来：“我又不知下面是什么，怎能先下？”他倒也不怕底下有毒箭荆
棘甚或猛兽，只是那地洞黑如墨汁，自己不明究竟，万一不慎弄出了声音，反
令二人陷入危险。
蒲寄渊附耳说道：“你慢慢地下，地洞甚窄，有木梯、土壁，可供摸索。
”
江璟只得蹲到洞口，缓缓将一腿往下探去。膝盖尚未伸直，已踏到了梯级
，用腿在四周碰了碰，果然有着土壁，便一级一级地走下去，终于全身没入了
地洞。又下了短暂的一会儿，便踏到了实地。接着黑暗中听见轻微的轧轧声，
蒲寄渊踩着木梯也进了地洞，并将暗门关上。
横向的地道仅容二人并肩通过，江璟摸著一边土壁，听着蒲寄渊的呼吸前
进。这是江璟生平至此最奇异的一段路途：看不见一丝微光，不知将往哪里去
，头顶上是大明宫城，仿佛也不知道走了多久。
其实他是知道的。他数着蒲寄渊的呼吸，一共数了八十次，便感觉地道转
为明显的上坡。他自己的呼吸则有九十次。像蒲寄渊这样的内功高手，呼吸应
比他悠长多了，可见这时有些紧张，不免稍变急促。也就是说，在地道内走了
约莫半盏茶时间，即将回上地面。江大狗此人别的好处没有，心智之清明稳定
是极少见的，即便在如此令人激动的时候，依然冷静地以呼吸次数计算著行走
距离。
上坡之时，渐渐地似乎看得见前方的路了，两边光滑的黄土壁面也渐渐映
出微光。“等等！这…更不对头了。我们从含元殿西南边的地洞来，一直向东
北前进，算来早已进入废弃宫殿的范围，现下将从含元殿南侧某处钻出地面…
…这，这怎么会？”
含元殿是在他出世后不久遭毁的，荒废已逾十年，从外部看，残坏的屋宇
乌黑又狰狞。如何在深夜会有灯火迎接他们？
蒲寄渊加快脚步，率先出了地道。江璟随后走出，但见置身之所并不是甚
么殿堂，看起来也不像是废墟，依旧封闭，依旧不太宽阔，乃是一间格局方正
但顶部低矮的小房，桌上点着灯，对面墙一扇门打开着。
江璟再怎么镇定，好奇心却也压抑不住，终于悄声问了出来：“这是什么
地方？”
蒲寄渊道：“快到了，随我来。”领着他从那扇门走出。
门外是几条交错的走廊，不时出现开着门的房间，房内空无一物，唯有伶
仃烛火，透著阴森气息。有些木板门焦黑变形，当是宫殿被毁时的痕迹。不知
为何，江璟总觉得这样的过道与房间布局十分眼熟，可又绝不是师门“无郢矿
场”的模样，回忆了半晌：“这是什么专门行当的作坊呢？我在岳州城里见过
的，是哪一行？不是糖坊，当然也不是制面坊、不是屠户房——”
蓦地他想起来了：“是砖瓦窑！是了，刚刚经过的几个地方，正是造坯的
房间。原来这儿曾是宫城烧制砖瓦的场所！”这一层想通了，立刻冒出更大的
疑问：“蒲前辈说‘快到了’，天子妃嫔怎会在这等荒弃的砖瓦作坊接见我们
？莫非我全都想岔了？”
忽听蒲寄渊道：“是这儿了！你进去罢。”在过道尽头的砖窑前停下了脚
步。
江璟这下真吃了一惊：“进砖窑去？”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