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尘途论武（8）
那士人道：“驰星剑的境界共有三层。最低一层是‘指星式’，磨练的是
出剑准确，纵然星光闪耀、惑人眼目，出手亦不偏差。第二层是‘流星式’，
模仿流星划过天空的诸般路势，出剑的方位、长短、轻重，皆是变化多端。第
三层‘捕星式’最高，此时剑士的内藏之劲也很厉害了，他出剑时运上与剑招
相配的劲力，单剑挥出剑光之网，连流星仿佛亦可捕捉，对手便逃无可逃！传
闻妘渟十九岁便已练到‘捕星式’，是南霄门百余年来第一人。南霄门的创派
祖师若是有灵，也当庆幸：当初没被北霆门杀死的弟子里头，留着这么一位奇
才。”
“有些剑术练到第二层的南霄门弟子，被南霄门主献到李茂贞手下，他们
有两条路可走：一是编在队伍中打仗，出战时派在迂回前进的小队中，专事狙
击；另一条路，我亦是道听传闻而来，据说武艺最高的那少数南霄门徒并不从
戎，而是被任命去办单枪匹马的暗杀。”
江璟听着南霄门的旧事与驰星剑的路数，正兴奋入神，那士人忽然吐出“
暗杀”二字，江璟心中一跳，问：“暗杀？”
那士人道：“不错，传说这些弟子仍是江湖人身份，不是兵卒。此等人身
份隐秘，李茂贞如何安排他们行踪，便难以打听了。”
江璟正自思索，又心里发虚，怕那士人听不见应声而起疑，胡乱应道：“
是，身份隐秘…是，打听不到。”心想：“不知他是真不知道西旌内情，或只
是瞒着我？”
二人一骑停在一家饭店之旁，说是饭店，也就如同江璟从岳州北来路上所
见的村镇食肆，卖的是农人以粮食所造的甜咸粗粮。屋舍上不见炊烟，看来也
无其他菜肴。那士人让江璟在马上歇息稍候，不多时揣了一个小麻布包回来，
上马回头，又再驱马小跑，很快回到山林之中，更加往了无人迹的荒草中走去
。原来他并无入城打算，只一迳向西赶路，却也不提要带江璟到什么所在。
那士人在马上解开布包，朝后递来一个干蒸饼，道：“咱们要办的事有点
急，只得从权在马背上进食。勿见怪，请用罢！”
这枚圆形蒸饼软白可爱，一面划了十字裂口，裂口中埋著不知什么馅料，
握在手中犹有余温。此类十字蒸饼并非后世之扁烙饼，而是开花馒头一类松软
食品，单吃蒸饼易感乏味，店舖就加入馅料变化。打从甘自凡窑洞中那碗落了
迷药的腥肉汤和几个硬饼子以来，江璟从未吃过像样的餐食，这时口水险些滴
落蒸饼之上，张口便咬。馅料入口，是干葱、豆豉等佐料，滋味简单，江璟只
一口便分辨出所有用料。马背上无茶水可佐，吃著也有些干涩，他却觉得此饼
乃是人间少有的美味。
他吃得开心，前方那士人说的蜀地武林掌故听进耳里，只当是风声，并没
去意会：“南霄门说过了，这便来谈谈你问我的北霆门。北霆门在剑南立派，
虽称北霆‘门’而不称‘派’，规模可比江湖上许多自称为派的小股武人要大
得多，行事亦是严谨得多。其实，南霄、北霆这二个门派，都是名称上向同道
谦退了不少的，料想从前创派的两方祖师，并不是狂妄自大的人。一般而言，
自悟武功，已属为难，无数武人打了一辈子的架，连师父教的也打得不精。自
创门派更难，要知道传授武艺不是照招照式传下去便算，把一套功夫反复向众
多门徒传授，等于由一大群人反复考验这套功夫，在无数次的习练流传之中，
极可能便发现更好的出手方位，或更便捷的运劲击敌之法，甚或发觉久练伤身
，你这功夫有了不足与破绽，可就无法服众了。更别提弟子们还要外出行走江
湖，与人动上了手，生是生、死是死，功夫若是含糊，不多久整个门派便被仇
敌灭了。嗯，你出身岳阳门，是第一代弟子的首徒，然则尊师——”
“岳阳门”、“首徒”等字眼撞进耳来，江璟才蓦然惊觉，剩下一口蒸饼
停在嘴里没咽下，方才被他忽略的所有字句突然再度通通浮现。他遇上吃食，
往往心念空白，对他人言语听若罔闻，可他又有一门记心极佳的天生本领，即
使并不着意记忆，亦可将所见所闻存于心中。要他再把漫不经心听过的说话记
起来，就如吃蒸饼一样轻易。那晚崇仁坊夜宴，殷衡取笑他听了艳情故事一回
便牢记心中，可见心术不正，却不知他这门天生才能，鄙俗的艳情诗歌也好，
武林掌故也好，当真是过耳不忘。此时听闻师门之名，顿时一醒，立时记起那
士人正在谈论自创武学之事，指他是第一代弟子首徒，那么“尊师”二字下头
，接着必定要说“也是自创武功”了。
——这蒲姓士子，果然早已知晓我是何人！他面上客气，实则亦打算掳持
我，不知有何企图！
对方如此不避忌地说出口来，江璟资历太浅，反倒不敢捉住这句话作何质
问，心一慌，竟就不顾礼节，抢在那士人前头，急匆匆地说：“岳阳门并没有
真正的自创武功。家师所传的，并非他独门开创，原来大多是两湖三湘的地方
武艺，家师予以增补删节，创成一门多路多变的棍法。”一口气介绍毕，心知
自己是怕那士人更说出什么令人无法应对的事来，例如，为什么北方武林中人
，与西旌不约而同，如此费了心机去追寻一个南方少年？
那士人说话遭他打断，并不以为意，只道：“尊师有这增补删节的眼光和
手法，亦是了不得的了。岳阳门四十二路棍法，我只闻其名，待郎君伤愈，我
也盼有幸一见。”
江璟冲口而出：“前辈何必以‘郎君’相称？前辈知道我姓江，对罢？小
子江进之，没敢请教蒲前辈大名？”
那士人轻轻“咦”了声，说道：“你既想到这一层，也就是了。贱名是蒲
寄渊，人生如寄之寄，鲤在深渊之渊。这名字是我自己改的，原来的名儿早已
弃而不用。”
江璟心中叫道：“当真是他！”正是甘自凡在长安洛阳之间寻访未得的宿
敌，此刻邬杰恐怕还在四处打听此人下落。蒲甘二人因何事而结怨？往事虽不
可知，至少近年来必是为了那武诀。他武功年纪均较蒲寄渊逊了不止几百里，
对方虽说一开始以强硬手段带他走，这途上倒也言语有礼，便以敬称应道：“
嗯，是蒲先生。”
蒲寄渊听出他语调有迟疑之意，问：“我这名字有什么差错么？”江璟道
：“不，没有…”蒲寄渊虽看不见他，也知他欲言又止，道：“爽爽快快地说
了罢。”江璟只好道：“不敢说差错，这个，小子不过想起…我朝高祖神尧皇
帝之讳，那……”
大唐高祖皇帝单名一个渊字，本朝官民无不详知，此时虽已上距开国数百
年，但即令是乡村鄙夫，多半亦听过李渊受封前朝“唐国公”爵位、继而上应
天命、取代隋朝为帝的史事。读书人避讳是应有之义，当时之人赋诗作文，甚
至需得避历朝皇帝之讳，割舍惯用语词，以致不少诗文中的“平民”一词换作
“平人”，以免触犯太宗皇帝李世民的名讳。诗文难以详尽避讳，那也罢了，
士人名字是不能乱起的，此人一身名士冠带，居然自己换了一个犯讳的名字？
蒲寄渊听江璟吞吞吐吐，纵声大笑，道：“我自放浪江湖，又不像我师兄
一般，一心考取功名、入朝做官，为什么不能用这个名字？避讳最是无聊透顶
，我就不信，难道开国以来万千人民都没人用这个字作名了？你去访访这两京
之间的山村，说不定就找得出几个‘阿渊’、‘阿世’的犯讳名字呢，嗯，还
有‘阿晔’，说不定也找得出三数个来。”
当今天子的姓名是“李晔”，蒲寄渊胆大无比，竟连今上也取笑在其中。
江璟道：“那也未必。田舍人家，用不上这么好的字。”但也心知，蒲寄渊言
语狂放，却另有一番道理——正是，此人放浪江湖，又不求名入官谱，怕什么
犯讳？蒲寄渊道：“好罢，那么‘阿杰’总会有几个罢。我是跟你谈论起名用
字的心得，你别一个字一个字地跟我认真。太过执著细部，是做不了大学问的
。”今上即位之前，原名为“杰”，这却不是一般人可知的了，江璟由师父那
儿学来，也不意外蒲寄渊知道皇帝的本名。
又听蒲寄渊道：“国祚越长，皇帝也就越多，然则再过五百、一千年，做
过皇帝之人更多了，庙号也更多，这也不许用，那也不许用，世上还剩下几个
字让老百姓起名字哪？”
江璟忍不住失笑，觉得这名大高手人虽威严，一旦与他打开话匣，竟显出
几分风趣可爱，在山道上被他指力所惊时，实是难以料到他这一面貌。若不是
此人对自己另有居心，倒真想跟他忘年结交。蒲寄渊叫道：“留神！”提缰纵
马，又跃过一条小溪，这条溪比之前的小涧宽了些，人马均未预算纵跃之距，
反而冲过了头，马蹄噗一下重重踏入对面泥土之中，立刻跃起前奔，蒲寄渊的
袍子、江璟的破衣裤，连同马儿自己的肚腹，溅了一大片半湿半干的沙土。江
璟闻到尘土之味，鼻子忍不住抽了两下。这一带山间，连人踏出的小径也难得
见到一条，蒲寄渊途中折了一条大树枝，策马在林中劈草开路，系在马鞍旁的
油伞也解下来使，二人身上的泥尘越洒越厚。这时算来已过了昭应县，蒲寄渊
一迳由荒野绕路，江璟对北地十足陌生，全然分不出县界何在。
蒲寄渊语声转为沉郁，道：“你心中或许说我狂，我倒不是故意犯讳，只
是心有所思，不觉便用了这些字。唉，‘别日何易会日难，山川悠远路漫漫。
郁陶思君未敢言，寄书浮云往不还！’我不感叹人生如寄，我是日夜寄语风云
，只盼风回云起，能给我捎回一点点那人的回音，可是，可是，离别易，重会
难，而她竟连这半点的希冀也不愿给我！”
他话头突然转变，江璟怔了片刻，问道：“那是谁？”
蒲寄渊道：“我恋慕的女子。那是我生平见过最美最善的好姑娘，去年却
嫁了旁人，从此再没有音信给我。”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