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尘途论武(6)
黑衣士人单手驱驶著那匹貌不惊人的骏马,向西大步而去,瞬息出了石堤
谷马道,深入不知名的山谷,越过了甘自凡窑洞所处的山崖之下。江璟犹想上
望,看能否远远辨识出窑洞的方位,马儿已抛下山崖,转入另一处低地。中途
虽绕了些弯子,大致仍向西奔,瞧这态势,竟走上了返回长安的路径。
那士人与马儿的默契甚好,虽只单手控辔,马背仍稳驮主人。江璟可就苦
了,那士人肩骨脱臼虽也疼痛,究竟不如江璟的胸伤。待马儿奔跑略缓,在林
间低头寻水喝时,江璟忙问:“前辈,你肩上不要紧么?”他在马背上计算已
定,才这么绕弯子问,并不说自己要歇息。只因眼前之人不由分说把自己掳来
,未知是友是敌,又亲见对方出指凶狠、言辞无情,自己若承认胸伤疼痛,万
一对方反而来虐待自己,怎生是好?
那士人拉得马儿脚步更缓,江璟听见他在后头哼了一声,说:“‘磁进’
之诀虽强,也未必便能打碎他人肩骨。”显是败在后生小子手下,余怒未消,
宁可拖着伤势跑马,也不肯停下接臼。江璟心想:“你肩骨脱臼,这种伤势你
自己接不来的,你手指再大本事也没用。总要旁人来帮手,才接得好。”照他
不知修饰的口才,差点直言,刚刚脱口说出:“这肩骨脱臼之事——”随即想
起在西旌宅院中得罪王渡的窘况,赶紧吞下老实说话,想了一下,改口道:“
唔,是。但晚辈习得一手伤科之技,愿效微劳。”
那士人口中低呼,勒下了马,跳下地来,瞪了抱着马颈的江璟几眼;马匹
虽高,他瞪视江璟却也不需怎么仰头。“你断肋之后,可是自己接的?”
江璟一愣,道:“是。”心想你怎知我断了肋骨?只听那士人道:“我未
见到你手法,但瞧你行动之态,该是接得不差。很好,很好!以你这份手法,
纵使无甚历练,也该见过不少伤患。换作他人断肋后在你面前行动,我估你一
样瞧得出来,只是现下受伤的是你自己,你瞧不见自己体态别扭。”
江璟恍然大悟,有点疑惑:“他对我说话,怎地这般客气?全不似甘自凡
起初待我那般,呼喝辱骂又兼威胁。”但那士人的风华引人心折,若不去想他
自承杀人等情,被如此一位前辈礼遇,也是颇为舒心,一时忘了自己周身穴道
给他拍麻了好几个。正回神觉得身上麻软难受,那士人已伸过左手,在他肩、
背、腰等处拍打,替他松开了被闭的血脉。
江璟扶著马颈慢慢坐直身子,虽一身破烂,亦不愿在这位前辈跟前有失端
庄。那士人左手搀住他手臂,道:“请下来罢!我的小伤便有劳郎君了。”
那士人既说“请”与“有劳”,又按照通俗礼节称他“郎君”,这下礼遇
过了头,江璟更懵了,愣头愣脑被搀下了地,忽想:“这倒似回到了岳州城,
地方小官跟里正等人看在师父的面子上,待我跟绍兴师弟亦有几分客气,想当
日,连叫咱们‘少侠’的都有。这前辈配合宫中那人行事,早已预谋将我拦下
,他多半知道我是岳阳门大弟子。难道是因此才对我有礼么?”又觉难以自圆
其说:凭此人武学修为,只怕甘自凡也被迫落下风,偏僻南湖的岳阳门哪里又
在他意下?
那士人又说一声:“请郎君便施妙手。”江璟这时简直受宠若惊,差点儿
对那士人行礼,恭敬地点点头,示意请那士人坐于地面,单膝跪在他右侧身旁
,说:“我只有一人,无法固定前辈另一侧身躯,只有请你尽量稳住上身。”
那士人微微一笑,“我这身子骨生来是飘零之质,没什么君子的稳重,我
勉强试试罢。倒麻烦你啦。”
江璟听见这看似自轻的潇洒之言,又更添了两三分好感,却也答不出什么
同样有趣的话。一手在他颈侧穴道按摩,一手轻按他右臂肌肉,却觉对方臂肌
甚至整个上身均已放松,心想:“他为了让我接骱方便,体躯已很松懈,不须
我再按摩穴道,有助于我行事。全不似师弟们脱臼时,疼得臂肉紧绷。”但那
士人身躯松柔若此,反而更显端凝,仿佛身体正中垂著一只大铁锚,正应了纪
映澜提过的武学道理,江璟心仪之外,又多了一层佩服。接着握住他右臂抬起
,缓缓牵引试探,感觉肩骨前端逐渐滑入臼窝,再稍加牵引,确认位置无误,
顺利帮他对上了肩骱。
那士人道:“多谢!你手法确甚滑顺,我没怎么感到疼痛。”
江璟道:“可惜此处没有热水也没有针,否则更可为前辈热敷施针,减少
后患。”那士人摇头道:“不过是脱了骱,不必如此大费周章。咱们再上路罢
,得趁著天亮,赶去有人烟饭店之处买点吃食,我不懂打猎,否则还可以在荒
野之间慢行。”
江璟应声站起。那士人先行跃上马,这回他耐心大好,等待江璟慢慢直著
上身爬到后鞍坐稳。马儿向西北起行,二人默不作声。江璟听见有得吃,期待
起来,心想这位读书人前辈无论吃什么,就算是粗面饼,总也好过甘自凡和邬
杰那锅血水不除的腥羶肉汤,想着这士人说“不懂打猎”这句话,突然掠过一
念:“邬杰猎技甚好,箭法既高,对獐子的习性也熟,他自言是从旧日主子那
里学来。他说的那位,不知是李茂贞,或者义子李继徽?嗯,传言李茂贞待部
下十分可亲,但是教邬杰打猎的那位主公,却御下甚严,西旌大小部属的姓名
来历也记得清清楚楚,恐怕治军也是如此细密威严,肯定是李继徽了。……原
来李继徽亦擅长打猎么?”他在心中用了一个“亦”字,那是因他想起了子午
道上的李姓青年,“李兄在蜀道密林里最多不过小半日,又无人帮助他围赶猎
物,那一堆大小猎物却能把马鞍挂满…这份本事,不知比之李继徽如何?”
想到此处,又想这士人常在北地,或许听过什么李继徽在东川兵败的故事
,路上无聊,便问:“我日前听人说起,秦州节度使李继徽于今春进攻东川节
度府,却给节度使王建打败,前辈可听说过此事?”
那士人“咦”地一声,道:“你怎地问起我蜀中的事来?”
江璟坐在他高大背影之后,只瞧见他的后脑杓和黑色头巾带,不见他表情
,但这句问话的声调听来十分诧异,甚至可说有点戒备,心里不解:“我随口
问问,你怎地大为紧张?”坦白说道:“这…晚辈来自江南,向来爱听北方故
事,无意间想起了,正好路长无聊,便…打听打听。”
那士人沉吟两声,道:“哈,我正好去了一趟蜀中回来,这可巧了。只不
过我入蜀是一年之前,没赶上这场战事。”江璟道:“原来如此。”
那士人又道:“我是江湖上的野人,说不出太多故事给你听。我只听说李
继徽败了,那极好!李茂贞想取两川,可没这么简单,我入蜀时,觉著东川王
建把地方治理得挺好,现今的蜀中啊,比连年战乱的关中,可富庶得多,王建
在那儿立足甚稳,轻易不会让李茂贞得逞。李茂贞和他一班虎狼义子嚣张已久
,难道就没有人可制他们?”
江璟心道:“原来你也对李氏父子看不顺眼。”问道:“那么前辈觉得蜀
中武林如何?”
那士人反问:“你知道多少巴蜀武林的事?”
江璟道:“所知极少,因此…颇为好奇。只听师父提过成都西南面有个北
霆门,乃是巴蜀人才最盛、声势最强的一派,不仅令巴蜀人士服气,就连滇北
也有人慕名前去投师。师父又说,北霆门与关中凤翔城外的南霄门是世代仇敌
。如何结仇,也是不知。”
那士人道:“这两派各有什么兵器绝学,你听说过没有?”
江璟道:“南霄门用的是剑,且剑招浑厚,想来内功也练得很好罢?”忆
起殷衡在糖仓故作神秘那日,显得来头不小,自己还以为他是南霄门弟子,岂
知竟是大节镇的秘密杀手。念及自己外服和内衫都已破烂,别要露出西旌刺青
,引那士人疑心,不由得拉拉衣领。“至于北霆门么…他们固守蜀中,师父识
得的江南武人甚少踏足,我没听过他们的武功。既和南霄门是世仇,多半也是
剑了?这样才可一较高低。”
那士人道:“错了,南霄门的‘驰星剑’,与北霆门的‘列雾刀’,各自
有违寻常刀剑之理,却又凭此创下厉害招式。南霄门的规制之剑,比起普通长
剑略窄,却拿来使又猛又厚的驰星剑;北霆门的常规用刀比平常单刀沉重,刀
身却更弯些,刀头简直如勾了,他‘列雾刀’的绝招,反而有不少飘忽瞬动的
变化,配上特制刀刃,对手一次面对单刀之沉与勾尖之巧,实是难防。”
江璟知道问对了人,这前辈果然见闻不少,而较之见闻同样广博的甘自凡
,跟这前辈谈话可愉快多了,便道:“然则两派的武学,倒有一种难以言喻的
默契互补之处…等等,驰星剑,列雾刀,这不是,这不是……”
那士人道:“是呀!王子安那小子的传世好文,若说南霄、北霆二派的上
代之间有什么渊源,后来反目成仇,也未可知,可惜这一层我就不知道了,怪
蒲某生得太迟,哈哈!”
江璟正是由二派刀剑之名想到本朝青年文豪王勃的“滕王阁序”,当中便
有“雄州雾列,俊彩星驰”一句,听那士人在王勃的表字“子安”后头竟加上
了“那小子”,王勃所生年代距今总有二百年了,就算不敬王勃是文豪,也应
敬人家是文章上的前辈罢?但这士人又说得没错,何况他又说“滕王阁序”是
“传世好文”,只得含含糊糊地答应一声便算。
那士人道:“无论有没有渊源,追究原文,二派过去一百年的兴衰倒真是
应了这两句。南霄门人才曾经盛极一时,当真是‘俊彩星驰’,却不曾想,流
星飞驰,岂得长久?”
江璟问:“难道南霄门后来遭逢什么天灾人祸?”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