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尘途论武(7)
那士人道:“不是天灾,却也不能说是人祸,武人本来就应自知命运,不
得善终乃是常事啊。那时,在现今南霄门主的上一代,两派惯例的五年清算大
比斗中,北霆门打破比斗规矩,分别在南霄门总馆、比试场,甚至南霄门人歇
脚的宾馆,对南霄门人围剿屠戮。若非奇袭,南霄门战力怎至于如此不济?全
因北霆门出其不意,他们是横了心,意欲一举歼灭这百年的对头。南霄门三边
人手分派不及,高手疲于奔命,终于惨败。”
那士人轻描淡写地说罢一场当年震动江湖的事端。江璟惯于凭图画想像,
眼前却随之浮出连幅偷袭屠杀画面:南霄门总馆、比试场、宾馆,这三个地方
的景况犹如三条长长画卷,翻到后来,唯见纸上满染污血。静了片刻,才道:
“然而南霄门终于生存下来,北霆门处心积虑也灭不了他们,那也见得南霄门
的本事了。”
那士人道:“正是如此。如今,南霄门主年纪甚轻,就因他的师长横遭不
幸,当年幸存而又未残废之人中,属他武功最高,也就接下了重担。那之后,
事情还没完,他辈份在幸存者之中并非最高,现今倒推他最尊了,因为幸存之
人无不气郁于心,有人坐关走火而死,有人终身不再提剑。”
江璟问:“不再提剑罢了,仍然在世呀?”
那士人道:“一名剑士不单只不能握剑,连说也不许说,那他的性命也就
如断了根的树木,心无所依,渐渐地身亦衰败,怎能不早死!”
——剑是剑士的根本啊。江璟微微一震,心想:“宋晏思若在此,肯定附
和这说法。”他自己对朝夕相伴的长棍自是爱惜,把棍儿视若兄弟;跟杨阿姨
学了剑术,又对长剑十分礼敬。可是如果自己被逼终身不准再动武,那又如何
?
我这一生,什么才是根本?本想弱冠后改拿厨刀,但自己这块料,就算煮
得过庄叔,岂又煮得过云梦楼大厨和殷二宝?再说,“把菜刀当性命根本”云
云,这荒唐说话提起来,自己都想掌自己两个嘴巴。
定定神,问道:“然则北霆门真应了‘雄州雾列’一句,人才连绵并峙,
有如大雾弥漫么?”
那士人道:“北霆门人成名,多在二十岁左右——”江璟叫道:“二十岁
?”心想读书作文讲究早慧,习武却是苦功,偶然有些菁英可以在少年成名也
罢了,如殷二宝那般得遇明师,武功超出弱冠的钱六臂,究竟是少数。要说整
个门派都讲求早年艺成,未免太玄。自己假如身在北霆门,不就只剩了四年时
光可以出头了?
那士人道:“是啊,只因北霆弟子考较,比之南霄门严格得多。北霆门弟
子由门主数下来第一代,照例分为‘奥支’、‘衍支’两级,‘列雾刀’的真
正秘奥,只得奥支弟子方能与闻和修习,而衍支弟子组成较杂,除了始终无法
通过考较而上升的,也有人根本志不在武功,只是乡里豪家子弟,在这乱世寻
个托身之所而已。”
江璟是岳阳门大弟子,对庶务琐事倒是别有心得,说道:“这些豪家子缴
纳的钱礼,想必是北霆门重要的收益了。”
那士人道:“不错,南霄北霆各有豪家子弟致赠的田产银钱,但北霆门位
在蜀中,不似关中连年动乱,气候又宜于产粮,百姓更富有些,北霆门钱财也
更多。贵派都有这样的富家弟子罢?”
江璟暗忖:“他说‘贵派’,是当真不知我出身,或者早知我是岳阳门徒
,只是顺口而言?”心中挂虑,随便摇了摇头,接着才想起那士人看不见,说
道:“不,家师正好相反,本门师弟多出身贫寒,无钱读书习武。历年来,家
师访得有资质的寒家小童、少年,收在门下,并供给吃住。而且厨——”他本
要接着说“而且厨房庄叔的手艺挺不错,本门伙食甚好”,但自己也知道此事
无关紧要,还是别跑题的好,便闭上嘴。
那士人道:“如此说来,尊师是真仁侠啊!贵派的经营又怎么办?”
江璟心道:“你和宫中那同谋虽然有心找我,消息却不灵通,更遑论同西
旌比较。岳阳门经管无郢矿场的事,在岳州城谁人不知?难道你果然不知晓我
的师承?”对方既不知情,就不欲吐露太多,只说:“本门另有生计之道。”
那士人不甚在意,接着说:“北霆门中,已升到‘奥支’的弟子,未必不
会在下一次的考较中跌回‘衍支’去,而秘密苦练多时的‘衍支’弟子,亦有
可能无须跟从‘以木刀通过三次同级比划’的规矩,直接拿真刀上场,去挑战
‘奥支’的师兄姐……”
江璟讶道:“奥支弟子同级比划,用的是开锋的真刀?”那士人道:“如
此即可见北霆门考较之严酷了。照说衍支弟子是不获准佩用真刀的,例外是门
主有令,远游为师门办事,或者出门群斗,例如跟南霄门算帐。但有心一鸣惊
人的弟子,自会在考较之前,去问师兄姐借用真刀。好了,这上场一对战,他
若是败了,门主会追究他违规擅自借用真刀;但如胜了,当场就升上奥支弟子
,便不会受到追究了,这就是北霆门上代制订门规时,有意留给门人钻的漏子
。走这条路的人,肯定已有十分的把握。”
江璟道:“这么样,他们同门之间的情谊…岂不,岂不…”
那士人道:“你忒多虑了。总是尊师存心太仁厚,贵派门风多半并不剽悍
,你无法领会南霄、北霆这类门派‘崇武精进’的真义。你们师兄弟对练,难
道无论造诣如何,永不动用真兵刃?”江璟道:“是真兵刃。可是…”心说:
“可是棍儿没有刃锋啊。”
那士人道:“门中师兄弟不用真刀对练,缺了历练,等到出了江湖,敌人
岂是用木刀木剑来砍你?据我所知,北霆门历代是这么教训弟子的:与其将来
折伤在敌人之手,不如伤在同门手下。他们要先淘汰掉无能力步出山门的一批
人。再者,伤在北霆庄门之内,尚且有同门来照料你,门主会给你请两川最好
的大夫诊治;若放你出去受伤,敌人即使不赶尽杀绝,也会把你弃置野外,让
你流血垂危!”
江璟默然,又是叹服,又有些说不清的怅然若失。
——是否暗自羡慕这些真正的大门派弟子,可以在严酷之境中学习?若让
他回到童年时光,自己来挑选一次出身,是愿意留在以温厚为本的岳阳门,一
边习武读书、一边做善事呢,或是…投入南霄北霆一类门派,不问别事,全力
追求猛进?然后,也许在如今的年纪,已挥刀扬名?
人生只能走一回,错过的岁月便无法追回利用了。他刚刚见到了殷衡的“
廓石掌”,以及此前展示的“灵蛾翻飞”轻功,殷衡小了他一岁多,他自己在
十五岁时,并没来得及把武功学到这境界。现下又听了北霆门之事……南湖边
,读书、练棍、济贫的平淡日子,确是很美,但是不是有些对不起自己呢?是
不是…比起北地和他同龄的习武之人少了些什么?
那士人道:“南霄门虽也是宗师所创的大派,对于武功很有讲究,但作风
入世许多。”
江璟问:“入世?”
那士人道:“他们插手管的俗事,比北霆门多很多。你刚刚问起李继徽兵
败,你可知南霄门与李茂贞之间的事?”
江璟心下一愣:“南霄门是武林大派,在凤翔城外必有田产,然只须向朝
廷纳粮便是,同藩镇有什么关系?李茂贞是欺压他们,或者反过来收买高手?
”心中想得多,嘴巴跟不上来,只简单地问:“难道他们与凤翔城内的李茂贞
有恩又或有仇么?”
那士人道:“是有恩。南霄门用钱粮人丁供养李茂贞一方势力,李茂贞的
兵力则保护南霄门田产性命不受战事波及。李茂贞的兵学练武技时,两方便合
伙勾当,其实,南霄门也有低班弟子转做兵士,虽说低班,到了军中那可就是
一批好手了。此事在北方武林广为人知,益发显得南霄门不好惹,原来你不知
情。”
江璟在西旌住了几日,从不知竟有这种事,听得大是起劲,又问:“南霄
门主是何等样人?怎会这么大方,让弟子把‘驰星剑’绝学带到李茂贞军中传
授?”
那士人“呵呵嘿嘿”地笑起来,越笑越响,道:“谁跟你说他们把驰星剑
任意传授了?武林之人搏斗,与战场厮杀,是两回事!哈哈…假使每个兵士学
上五年‘驰星剑’便可功力大进,难道这五年之中,李茂贞要在城头挂牌子,
对王建、朱全忠等人甚至朝廷求情免战么?真是嫩孩儿的想法!”
他一边笑,所乘爱驹碰巧遇上小山涧,停步低头饮水之后,跟着嘶叫一声
,仿佛人马主仆合起来取笑江璟似地。江璟满脸通红,幸而那士人瞧不见,嗫
嚅道:“前辈说得是。”
那士人道:“传授是有的,便是南霄门的根基功夫,与‘驰星剑’毫无干
系,要旨在令兵士纵跃更加敏捷、击刺更加准确而已。想那‘驰星剑’是何等
绝学?且不说打熬根基便耗费许多时光,你想那几千几万的兵卒当中,资质够
得上练‘驰星剑’的,十人中有没有一人?纵使南霄门主妘渟发了疯,大方拿
出最不高明的三招外传,传给那些资质平庸的莽兵,都是莫大的浪费!”
江璟越听越觉自己真是见识浅陋、蠢到了家,小声道:“有理。”又问:
“南霄门主的大名是妘渟么?”
那士人道:“不错。此人犹在青年,不过三十来岁年纪,一口长剑可很难
对付!蒲某并不使剑,一向与各地的剑士也没有瓜葛,几乎不去佩服什么剑术
。可是蒲某摸摸良心,不得不说:妘渟那手驰星剑…”顿了一顿,道:“那样
使剑的人,才是剑士!”
“那样使剑的人,才是剑士!”江璟凛然神往,可不知何时方可见识妘渟
的驰星剑?这姓蒲的士人武功深不可测,能得他如此评论的剑和人,岂不教人
心仪?
“这前辈多半没听过隐姓埋名的西旌剑士宋晏思,宋大哥爱剑成痴,自创
比拟天然物象的剑法,剑士之名当之无愧。可惜‘冰瀑二相剑’专门用来暗杀
,无法显露于外,见过这门剑法的,除了我和西旌之人,其余都已死了罢!否
则便可请这前辈把二种剑法评比一番,顺带把年纪差不多的两名剑士也比较一
番,可惜!”
那士人拉马转向入城的大道,此处村落渐多,预料再走不久便有茶饭店。
“那时南霄门徒凋零,妘渟的师伯、师兄,在那场跟北霆门的火并中死伤殆尽
,重伤的也无法再出山,他武学悟性最高、处事最精,剩余的少数弟子便推举
他来接掌门之位。他接位之后,不辞辛苦,遍访山川,着意收了不少资质好的
新弟子回门,又因地利之便,交上李茂贞这个据地称霸的…大节帅。他巴结上
李茂贞,其他关中的小门派自然来巴结南霄门啦,一个曾经险些灭门的门派,
重又经营得风生水起。”
江璟心说:“你不喜李茂贞,于是说南霄门巴结他。其实这位妘渟门主并
未做错,如此逐步地复兴师门,苦心难得。凤翔一带,确实再没比凤翔节度使
更值得结交的豪雄了。换了我是妘门主,若我办得到,也会这样做,总不成让
师门就此覆灭啊。”说道:“再请前辈说说那驰星剑的厉害之处,好么?”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