备课时,在找简媜老师的相关资讯,看到了这一篇文章。
文章很长,内容很多,不过算是难得地全面,时间也近,
这里似乎没有提到这篇文章,就转录过来吧!
原文是简体字,转正体后有粗校一遍,但可能仍有疏漏,
请见谅。
◎ 简媜纪事 应海春
一
简媜的散文,通常有一种细腻典雅又卓尔不群的气韵,使得她天生丽质的散文表现
力看起来有类善舞的吉普赛姑娘。她的动作是如此冷静优雅,自如流丽,以致在千百人的
作品中,可以一眼认出她来。迥然有别的气息和瑰美恢奇的力量,是如此的具有穿透力,
在千人一面重复的晦暗虚无中,随手点染出人文主义的光芒,正是简媜的才华。对此,我
感激不尽。
那些从灵魂本原生长出来的语言,没有一味的因循现实,也没有抽像成冰冷的逻辑
建筑,那些话语,具有明察秋毫的清明,同时表现了最鲜明的情感却毫不做作。它们不限
于情感的纯粹,更在于发扬了信仰的真诚,从而使人心能够镜鉴自我的尊严。
如果开始,对于她还只是挚友相逢般的欣喜,那么,后来诸多文本的感同身受,令我
确信:她印心传意的文字,在另一心灵意证心明的刹那,始具有了圆满完成的意味。会心
微笑,只是那些久远以来就熟悉的神情与手势。遂有此论。
二
传说后稷的子孙,黄帝的苗裔,春秋时期东周襄王时的简师甫是简媜的祖先。简师
甫,本来姓姬,是周天子的王室子弟,当时住在京畿河南洛阳附近。公元前636年周室内
乱,狄兵入侵,襄王出奔郑国,简师甫受命赴晋求援,解危护驾有功,他的子孙才以谥为
氏而姓了简,历经战国兵乱和秦朝迁民,简氏从洛阳迁徙到涿郡(即范阳)立了门户,且
在此日益茁壮。后人大多分布在涿郡(今河北涿县)。
到了三国时代,简雍随刘备迁居四川,简氏族人移居川中;五代时一族定居江西,
一族迁至广东。《简氏姓族考》记录:“三国时,简雍为中郎。时天下大乱,家人从之,
有在邵阳,有在远安,有在江西新喻,靖安,蜀之巴县。五季后梁时,契丹寇北方,涿州
无日不忧兵,其宗有宦游岭外者,乃留焉不归。若黎涌系一山,则自涿州逾河涉江,而先
入粤者,后晋割北方十六州贿契丹,而涿在其中,简姓宗族因而至岭外者渐众,分居粤东
诸邑。”
到了隋代,四川牛靴赖西南设置了简州(今四川简阳县),此地简氏子孙繁盛,曾
数十里没有异姓。五代南唐时期(公元939-958年)简氏族人简庆远出川到袁州(今江西
宜春县)做官,生有二子,后来回乡遇兵祸阻碍,就在江西定居下来,成为简氏江西一脉
。另有简一山在后梁时(公元913-923年)到了广东、南海。成为广东最早的简氏宗族。
南宋高宗时,金朝完颜氏大举南侵,天下沸腾,简氏避祸南迁,江西简会益到了福
建当起了私塾教师。简会益生有三子,简骤和简骥到了广东,简驱的儿子简致德到了永定
县太平里洪源村定居,成为洪源简氏的开基源头。洪源一脉第九世简德润是个非常值得一
说的人物。
元顺帝时,简雍三十三世孙简德润移居漳州府南靖县梅林村板上 (现在叫做下板)
的地方,娶了张进兴守寡的媳妇刘十姐,入赘张家,允诺张简两姓并传,所谓“张、简同
宗”。南靖县立族开基以简德润为一世祖,四世后人丁渐旺,建立宗祠;七世后设置祭祀
田业,奖励仕进,编修族谱,建立宗族制度;九世以后开始向台湾、南洋移垦;十一、十
二世时,明末永历年间郑成功举兵,简氏族人响应渡台;十三、十四世,清朝年间,南靖
灾祸不断,大量简氏族人东渡台湾寻找新的安身立命之所。其中有一支在1796年(即嘉庆
元年)追随吴沙穿山越岭入垦宜兰,直抵冬山河流域噶玛兰族聚落。传到二十二世就是简
媜所在的位置。宜兰原是噶玛兰族的乐土,1796年吴沙率漳、泉、客三籍垦民开拓噶玛兰
,在“有唐山公,无唐山嬷”的历史背景下(噶玛兰族属平埔族,kavalan 意即“平原上
的人”,沿浊水溪即今兰阳溪南北分布,共有三十六番社,1650年时,约有九千多人,他
们以渔猎、耕作、养畜饲鹿维生,是母系社会,行一夫一妻制,婚嫁时由男方入赘女方,
并可分得财产,汉人大量涌入以后,来此开垦的单身汉往往与噶玛兰人通婚。这就是 “
有唐山公,无唐山嬷”的由来),因汉人的入侵,原来居住在冬山河流域的噶玛兰人被迫
迁到花、东一带,如今只剩兰阳溪、冬山河交汇处的“流流社”还有噶玛兰土著人家。简
媜的母系一族,因此极有可能是噶玛兰土著人的后裔。
三
简氏宗族的历史,是一部流亡史。从东汉末年开始,历魏晋南北朝,经过隋唐之末
,到明清之交,在长达一千多年的时间里,离乱和灾难逼迫着他们,自西北向东南越过大
平原,渡过长江向岭南进行大规模流亡。他们背后,是废黜与燃烧的家园、兵荒马乱以及
无尽的生离死别。并且在逃离浩劫的途中,瘟疫和死亡加入进来一同猎杀着他们,平原上
的土著驱逐着他们。穿越无限的苦难与惊惧,岭南的群山终于阻挡了北方统治者和南方土
着力量的延伸,收容了这些精疲力尽的逃亡者。
逃亡者定居下来,客人变成了家人,逃亡者成为了客家人。因为过度深重的丧失,
所以当这些逃亡者定居下来以后,他们对稳固家园的建立,投入了令人惊讶的激情,我们
从客家民居里可以看出端倪。客家民居的典型形制是一种具有坚固、严密防御体系,实行
宗族共同体聚居的围堡式大屋。尽管其建筑形制因聚居地域不同存在这样那样的差异,如
赣南之土围,粤东之围垄屋,闽西南之圆楼等,但是有两个基本要素则是共同的:一是这
种住宅规模非常巨大,一个大屋之内可容几十户甚至几百户人居住,而且都是同一父系血
统的族人;二是这些住宅都具有坚固的、封闭的外围和严密的防御体系。因而这种居宅就
具有两个最为突出的基本特征:其社会特征是宗族共同体聚居,其建筑特征是围堡式大屋
。简媜小时候居住的宜兰民居的型态是简化了的庄围,叫散村。据简媜说,这种民居是以
竹丛为外环,周围一律是竹围围着,竹围里面,至多三、四户,散村竹围的形成其实还是
起一个地界和防护的作用。
简是竹间的拼写,生活在竹林中的人,这意味了什么,这留给读者去想像。
在写〈简媜论〉的时候,由于孤陋寡闻,我并不知道简媜是客家人后裔,只是猜测
到了。直到后来更翔实的资料印证了我的感觉。客家人遗传神经里那份对安定生活的渴求
和向往,是以坚实的土地作为基础的。流浪不是天生的,丧家者的奔走,是为了更深入的
隐遁到田园牧歌心神皆安的生活中去。安身立命的热情延伸成筑家园、修族谱、立宗祠、
认祖寻根的执著,也就不奇怪了。《水问》之 “问”在无意识的写作里透发了简媜对一
种流浪宿命的怀疑和证伪的意图,立誓独身漂泊的人最后突然服膺于家庭圆满也就合理合
情了。这在逻辑上是必然的,而在生活中的人看来却过於戏剧化了。但不是说,流浪的冲
动就从简媜这个人的身上彻底消失了,冲动还在,不过改换了形式,以另一种面目呈现。
对于简媜来说,居无定所是更为深切的东西,那是生命遗传中带来的,最本质的也是最接
近宿命的原始动力。在身心安顿下来以后,精鹜八极,心游万仞的精神向往正酝酿了出发
,只要她对于破格的愿望还没有死去,我相信也不会死去。
四
简媜,本名简敏媜,生于1961年10月9日。籍贯台湾宜兰。她出生在冬山河畔的武罕
村,宜兰地处兰阳平原,三面环山,东面太平洋。武罕村是一个隐藏在山峦与海洋之间的
小村,原野辽阔、风俗醇美、人情浓厚。武罕,据说原是噶玛兰族“穆罕穆罕社”所在地
。“穆罕穆罕”就是新月形沙丘的意思。
冬山河源于新寮山,上游地势陡峭,中下游地处平原,整个流域是太平洋飓风经常
登陆的地段,太平洋暖湿气流经过高山抬升,经常是豪雨触发山洪,而中下游河道狭窄,
曲折不利泄洪,加之河口海水倒灌,水患不断。当地年平均降雨二百二十天,年年河水氾
滥淹没庄稼与牲畜。
简媜出生在一个台风大雨后的第三天,屋顶被台风掀了,母亲躲在供桌下,险些被
房梁砸到。关于洪水,简媜出神地写过:“一旦水开始淹,就像全世界的雨都落在你家一
般。所有地标,疆界、平地、屋舍、速度、方向……的认知系统全被粉碎;水,是唯一的
空间与时间,水是唯一的存在。”
由洪水冲积而成的平原,当然也是平原居民赖以生存家园,“山崩而埋,水淹而溺
,子孙永世不离”,从兰阳垦荒者后人的誓言里,我们不难领会这其中对家园守持的情感
。
土地孕育出形貌,气候熏染出性格,而性格则成就一个人语言表达的风格。判读一
个人的生活背景,也就是研读她的容颜和性格。
冬山河的洪水和太平洋的台风,造就了什么样的心灵,曾一度是我探求的疑问,直
到2006年底,我辗转曲折买到了台北联合文学版的《天涯海角》,“水证据”一文写着:
暴雨洪水到来时,七八岁大的简媜遵从家长的指示,火速认分地做家长交待的事情,
既不畏惧也不抱怨。“豆大的雨点打响塑胶布,竟似节日锣鼓,这让你兴起神秘的感应,
强风夺了斗笠又把塑胶布吹成翅膀模样,这种会飞的感觉如此美妙,你忍不住仰首展臂干
脆把台风吞入腹内。一望无际的平原笼罩在狂风骤雨之中竟有一种孤寂之美,你心内激动
却无法言说──日后你学会爬梳情愫、驱遣文字,回想这一幕,确信这当时鲠在喉间的那
团情绪若化成文字应该是‘啊!无边的孤独,我在这儿!’
这刹那间的启蒙使你成年后每次忆起仍不免眼角微润。你永远秤不出这股忧伤混合
欢愉的情感有多重,每当置身风雨之中,这情感便沛然莫之能御,如风飞回风里,水流入
水中。土地孕育形貌,气候沁润性格。台风经验转化成内在支援,当你陷入生命幽谷,最
想倾诉的对象不是任何人而是风雨声,那里面有让你静定的力量。这也注定,你总是那么
容易自簇拥的人潮中走开,不留恋人群的气味。风雨中藏有‘毁’的成分,你一定继承了
这基因,故周期性地向旧日告别,让一切归零,像大水让即将收成的金黄稻田在一夜之间
归零。”
如果人的孤立无援证明了个人存在的境遇,永不屈服则证明了境遇的苦难。也只有
一个人认同了她的宿命,呼喊才能缄默认分,才无需辩解以求祈怜悯。
五
简媜讲过一个故事: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邀请台北的一个挚友回家度假,经过
罗东到砂港下车后,天色已晚,当时最后一段需要步行的路变成了河,河变成了路,她们
找不到路回家,而且深夜也没有人可以问路,两人一路爬土丘,涉泥河摸黑回到家中,原
因是乡间土地重新作了调整规划,原有可以定位的参考物发生了变化。那位朋友对此自然
有所抱怨,并且在简媜为她烧水沐浴的过程,满脸倦意的告诉简媜,要明天一早回台北。
这件事情刺痛了简媜。
她这样描述自己的感受:“没有一条路名曰‘唯一的路’可以让你回‘家’,也没
有一个人名曰‘唯一的人’可以随你回‘家’。的确,我已不再引领任何人走进我的内在
世界,换言之,也不把人生的主要命题或主要归宿的寻求,托付在‘人’身上。这种有意
的‘孤立’过程,使我更加一往情深地走创作的路。”
回不去的何止是一条泥泞满途的原乡路!归途迷津的象征意义确证了我们现实的处
境。《月娘照眠床》开篇的序言是归途迷路的一段剖白,而结尾收束为〈月魔〉这篇文章
。〈月魔〉的情节是这样:中秋到了,迁居台北的家人已将饭菜准备妥当,团圆的氛围却
触动了“我”,为了忘掉一些面孔,一些灯影、一些琐务,“我”离家出门,漫无目的买
票上了去花莲的列车,从台北到花莲,横跨兰阳,那正是简媜的原乡,她孤魂野鬼似的转
了一圈,然后深夜搭末班车返回台北。精神上那种“一钵千家饭,孤身万里游”的疏离感
,面目异常清楚。26岁写《月娘照眠床》的简媜在此文中说出了类似精神断奶的话:“乡
园的情感远淡了,犹如漂蓬浮萍,有水之处即是家。”
《月娘照眠床》一书,记叙了简媜童年时光的经历,她说写作此书是一种“仪式”
,通过这样一个仪式,解脱与尘俗相连的纽带,可以到文学的国度中做一个沿街托钵人。
而以工笔画笔触再描绘一次七到十二岁生命经历的简媜,也不得不明白,原乡已是异乡,
回家即为离家,这是如何的一种惆怅与难分难舍。
《月娘照眠床》以深情的笔调,鲜艳的色彩回溯了童年生活的纯真。回忆篡改了真
实的乡土,时光朦胧了亲情的温柔,并以唯美的水粉笔触,描绘了乡间生活的恬适宁静。
只在整部作品的结尾,以〈月魔〉吐出一个准确的重音,砸在读者的心上,使乡愁成为乡
愁的迷走。
如果以排兵布阵喻文章的布局,那么,简媜特立独行之处不仅在于熟悉单兵作战的
奥巧,更在于全局在胸,使篇章与篇章之间形断势连,具有奇正相生神鬼莫测的妙处。如
果单篇文章写得文脉贯通,气韵圆转,那不是难事。若要一本书内,不同侧重面的文章,
统摄于一个主题下,不同声调演奏不同声部,又同时合奏凸现一个主题,则需要较高的布
局能力,《月娘照眠床》这种谋定而后动的做法,显然是简媜散文创作的一个特点。
六
在这静夜,我愿意为你把《梦游书》中“台湾小脸盆”一文最美的句子再朗诵一遍
,稍坐片刻,再继续我们的旅程:
“如果有人像我一般,在生命最活泼的前十五年完整地生长在与世无争的平原乡村
,听懂天空与自然的密语、窥视山峦与云雾的偷情、熟悉稻原与土地的缱绻、参与海洋与
沙岸的幽会、牢记民俗与节日的礼仪,也学会以叔伯兄嫂一路喊遍全村每一个人……。那
么,没有理由在往后岁月寻求另一处地方当作原乡。贫穷却娟秀的小村赋予我生命的第一
度肯定,潜育我的性情、人格与尊严,启蒙我去追求美、爱。尤其爱,一群有爱的朴素农
夫共同使秀丽小村变得雄壮,让他们的子弟从小看不到刀光血影的厮杀、狰狞的仇恨或恶
意背叛、奸佞的陷害……。只学会一种和平的善意,包容生活中的灾难;也具备一股原始
冲动,去接近爱、给予爱。最大的爱产生最大的美,最大的美发动最虔诚的依归。小村教
会我这些,使得无论流徙到何种穷山恶水,都能尊贵地活得像自己。”
当朗诵这段文章时,眼前总是浮现元代末期的简德润,那个张简共奉的简氏祖宗,
一个学有所成,精熟文墨的儒者,在不能兼善天下的情况下,隐居乡村(南靖县梅林村板
上),教书育人,以德行教化一方民风民俗,以深厚的道德感染力和一个富有良知的知识
分子的形象,开基立族,至九世根深叶茂,并孕育了跨海垦荒台湾的简氏子弟。“无论流
徙到何种穷山恶水,都能尊贵地活得像自己。”在最投入的写作中,集体潜意识中血脉相
传的最朴素的生存道理自然会浮现出来。如果说性情是家族遗传的一颗种子,那么故土的
山水则培育壮大了这种性情的力量。
我相信在简媜十五岁以前,兰阳的河山已塑造了简媜性格的原型,以及她本质的价
值观。从此去,风波困厄,都是彰显透发这种内在力量的诱因。
“在崇山峻岭与壮阔海洋之间开展的这块母乡平原,你相信它是战神与美神交锋下的
结晶。在任何一条春日的河域潜游,你都可以感受地底有一股渴望大变动的力量,在水草
招摇间、河蚬吐纳间丝丝冒出,与另一股向往大安静的温柔力量——或为雨水、浮云、游
烟,相互激荡,共同汇聚在你以及所有的童伴身上,你相信这就是性格的来源。”(录自
简媜〈小同窗〉原载于中国时报)
山的含藏与水的流走,一体一用,一刚一柔,一静一动,既温柔悲悯又刚健不拔,
使得简媜在道德情感上,和城市生活氛围熏染出来的人物截然不同,同时使得简媜在创作
上能够从自身包括自身与外界的冲突中,尝试各种不同内涵的挖掘,以及语言、形式的破
格创新。
我相信,有些力量不是后天可以学会的,而先天的种因力量,如果没有后天的境遇
条件,也不会成长起来。譬如一颗橡仔,需要一个环境,需要一种机会,它内在的潜能才
会长成一棵橡树。同样需要有客观的境遇,和一个机会,具有特殊潜质的人才会发展出独
特而令人惊异的天赋来,她才会展现出独一无二的活力,澄清自己的情感,深入自己的思
想,明确自己的欲望和兴趣,并开掘自己的资源,加强自己的意志;并最终学会表达自己
的能力,以一种自发的情感发展出和别人打交道的能力。而这些势必才能促成她发现自己
的价值和生活的目的。
简媜个性中非常坚强的那一个部份,不仅来源于故土山水的孕育,也不仅来源于客
家人坚韧生存的遗传因子,更来自于生命中一种清刚坚毅的自尊力量,这种自尊力量的种
因,则根源于北方冰雪的薰习。只有生存于严酷环境中的人最明白,放弃就是死亡,认输
等于自杀,求助于外物永远不如求助于自我。长期流亡的客家人,他们的生命中,当然刻
印了这种印记。那么,是什么因缘最终构建了简媜命运延伸的阶梯?
七
1975年8月20日深夜,简媜的父亲发生车祸,他被撞得血肉模糊,不省人事地抬进家
门,第二天就去世了。父亲的死亡,让简媜感觉失去了依靠,她感受到时间的急迫与家庭
的分裂压力,简媜说过:“成长上碰到了一些挫败,就是我父亲过世。一场车祸夺去父亲
。家中有五个小孩,标准的农村家庭, 父亲是一家之柱又是独子,整个家庭陷入不可思
议的困境。那时我年十三,这件意外带给我很深很深的冲击。我明白凡事要靠自己,即使
父母也无法保护孩子一辈子。我会站在父亲的角度来思考,他想保护孩子,可是没办法做
到。站在父亲的角度去看事情,再回到自己的角度时,我想:应该好好的规划自己,父亲
在另外一个国度才不会担心。这是一个孩子在面临困境时一个自己解套的方式。 我们乡
下的生产力并不好,我想,一个女生一定要获得知识,一定要念大学,念大学才可能有出
路,才会有好的发展。念大学就要考联考,上台北来读高中会好一点,所以我 就到台北
来。”
另外一个原因是什么呢?简媜后来说:“很快我会十四岁、十五岁、十六岁..这样
一直长大,如果我不去设想自己的人生,我很快会长大,十九岁、二十岁,我可能像同村
大部分女孩子一样,嫁给一个农夫,不知不觉生了很多小孩,她每天要很早起床下田,那
样的人生,打死我都不要”。
父亲的骤逝,逼她提早想到自己的未来,她不愿认命待在贫苦的农村,更不愿将自
己的一生耗费在生小孩和种田上。国中毕业后,她毅然到台北报考高中,展开她台北求学
的生活。父亲的的去世,对于简媜来说,是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一个事件,这个事件,当然
和她的写作之路有着关联。
“每一个人走上创作之路都不太一样,对我来讲,会走上创作的路,背后非常关键
的因素,是死亡的感受,因为目睹过死亡掠夺一切的秩序,掠夺生命,让一切的谎言、诺
言失效;死亡所带来一切惊吓之后,任何一个人都必须想办法自我复原,创作是我的复健
之路。”
“另外,我很小时对生命的消逝感应很强;在那时的农村社会里,我的印象是,我
大部分时间都是跟老年人在混,最容易发生在老年人身上的是生、老、病、死,我回想过
去对死亡、生命的消失感应强烈,可能是跟这成长经验有关系。让我印象非常深刻的是,
邻居的一个阿婆,冬天时,身上宽大的唐衫里双手捂著竹片编制成的小火炉,常来我们家
串门子。我在窗口可以看见她如步出我们家的竹围,走在稻田中间的碎石子路回到她家的
竹围。一个七十来岁,绑过小脚的老阿婆,穿着很宽的布褂似的唐衫裤,兜里藏着火炉,
白色、稀疏的头发在脑后扎了一个髻,然后套上年轻时剪下的头发做的髻,那种感觉是很
荒谬,很荒凉的,是很接近死亡的,是消逝的。这种感觉渐渐变成我内在的基础,再加上
我读国中时父亲因为车祸死亡,我目睹了这整个过程。因此,死亡在我成长的过程当中,
所扮演的一个动力,是非常巨大的,这种影响也变成生命底层的基调,当它渗透到文学活
动时,会成为善变的习惯,因为,消逝和善变就像孪生兄弟一样。在我的创作历程里有一
些善变的痕迹,不耐烦回头再去处理同样的题材,对自己满寡情的。这些童年的成长,也
是形成我在文学创作的第二个特性、趋向。”
父亲之死是简媜面临“灾难”的第一次流亡,痛感失去庇护的她,必须想出往后的
路如何选择。当时没有任何人告诉她往后的路要如何走,是她自己直觉了自己的道路,和
渡海登台垦荒的先人一样,在面临困厄时,自己想出出路来,谁也依靠不了,谁也帮不上
忙。这种境遇下,内在的自我便显现出来了。父亲过世,最终使她清楚意识了自己要去追
求人生,当时她的奶奶和母亲都不知道这件事情,她请学校的老师帮她报名台北的高中,
她直觉了要有不一样的人生,就一定要念大学。父亲之死,成了简媜生活的一大转折点,
那肯定是一道坎坷,当然也成了跨越这道坎坷者的阶梯。
八
收集在《只缘身在此山中》的〈渔父〉是简媜写作历程上不能绕开的不说的一篇文
章,不仅因为文章写得真情流露,感人肺腑,更因为那是简媜成长历程中必须面对的一个
事件。
十三岁的简媜把这一个灾祸的原因,暗暗归结于自己的过错:因为受不了父亲打骂
的严格管教与醉酒,曾经动念弃绝父亲。还有,简媜与父亲的关系,在父亲生前,是较为
疏离的,就像母亲与简媜的关系,生养有之,教育和亲近几乎为生活的现实所剥夺,这种
亲情的疏离直接导致了简媜道德潜意识的焦虑和危机,在父亲去世后,她认为一定是自己
的嫌弃父亲的念头让上天取走了父亲的性命。于是简媜不断自我谴责,甚至虐待自己:中
午不准自己吃便当,不准在天雨时撑伞。甚至可以明白,报考台北高中过程要为之付出艰
辛劳动的举动,本身就是惩罚的一个手段。她不断寻找救赎,以为这样可以洗清罪恶。在
〈渔父〉里,简媜痛哭出声:
“痴傻的人才会在情愫里掺太多血脉连心的渴望,父亲,逆水行舟终会覆船,人去
后,我还在水中自溺,迟迟不肯上岸,岸上的烟火炎凉是不会褓抱我的了,我注定自己终
需浴火劫而残喘、罹情障而不愈、独行于荆棘之路而印血,父亲,谁叫我对着天地洒泪,
自断与你的三千丈脐带?我执迷不悟地走上偏峰断崖,无非是求一次粉身碎骨的救赎。”
(《只缘身在此山中》)
这样悔罪的情结十多年后才得以缓解,丧父之痛成为简媜心境孤绝的起因之一,应
该是不诤的。而“不知该如何称呼你了?父亲,你是我遗世而独立的恋人”一句,也可以
完全解构了,为了平衡一种疏离对疏离的负罪,也为了回报一种没有来得及回报的身体发
肤赐予的恩情,是有此言,以一生一世的念想思恋作为纪念。
家庭产生变故,家庭遭逢变故的小孩一般会有很强的原罪感。原罪感会带来自卑和自
责,自卑感会使得他在学习上生活中出现一些状况,可能他会以激烈的方式表现出来,也
有可能会退缩,缩进一个自己可以躲起来的角落。
排解内在自卑自责心理的简媜,是将生活心情借由文字抒发出来。书写使她获得了
安静的力量。当她以书写的方式抒发感受时,就是她开始医治内心孤独自责情绪的过程。
因为在书写的过程中,你有可能写出情绪性的语言,可是不伤害人,别人没有看到。写到
一定程度时,就会客观化。客观的来看自己所处的困境,整个生活的迷惑也会逐渐消散。
九
简媜15岁在宜兰顺安国中毕业后,考上了在新北投的复兴高中,距离台北亲戚家有
一个半小时的路程,寄人篱下的隔阂,都市生活的不习惯,学业的压力,城乡文化的格格
不入,曾一度使简媜感到很苦闷同时很孤独。这个幼小的垦荒者,以一种异常坚韧的耐受
力接受下来,并通过文学的试炼,走向了平静和精神境界的自我拔升。
看过《梦游书》我们就知道了,简媜刚来台北第一天就迷路了,她之后对都市生活
种种的不习惯也给她的亲戚带来诸多的麻烦,当然更会有冷眼。由于生活习惯的不同,她
的行为和乡土口音被同学看作是土包子,她渴望有朋友,却总被排斥在外。她说这段时间
:“活得孤单,沉默得像一块铁,失去快乐的能力。”亲戚也暗示她,如果不行就回家去
。
基于内在力量的发轫,简媜没有回头,在境遇孤绝的情形下,她选择以笔来纪录心
情,用文字来宣泄孤单与思乡的苦闷情绪。她虚构人物,在稿纸上排山倒海地向他(或她
) 倾诉。这样做的第一个结果出现了:在高二时,简媜写了一篇〈雨的乐章〉投稿到校刊
,得到这辈子第一笔稿费二十五元,这对简媜是一个巨大的鼓舞,不久,她就投稿《北市
青年》。所以,到高三的时候,简媜就直觉了自己这辈子会走向写作这条路,简媜在文章
中写到这段对文学创作的“初发心”,这是写作的第二个成果:
“想像解决现实困厄,阻止无枝可栖的少年坠入偏执的怨恨情结。文字书写隐含一
种距离,在情感倾诉之后,反过来引导自己去透视事件的虚实、省思人我隔阂的因由,进
而宽宥产生隔膜的城乡渊源。由宣泄而沉思而宏观而回到善良的本性去谅解,我遂愿意以
更大的诚恳接近城市、关怀城市人。这是重要的一课,使敏感多思的我不至于变成人格扭
曲的城市客,也意外地,把我逼成作家。”(《梦游书.台北小脸盆》)
写作带来的理性角度,不仅让写作的人审视了自己的境遇,也审视了自我与外界的
关系,从而明白了自己的情感和需要,进而获得了一种对境遇中人和事的宽容和谅解。这
种情绪上由对抗到理解包容的转换,看起来是一瞬间的事情,但身处其中的人,可谓是如
人饮水,冷暖自知。在理解自身的过程也理解了他人,自信随即发生了。
高三那年,简媜代表班上角逐学校模范生,她克服了各种当时存在的劣势,勇敢面对
了当时各寝室男同学的挑战,最后以全校最高票当选。简媜以实际的行动证明:“只要你
愿意相信你做的到,你真的可以做的到”。在高中没有钱补习的情况下,她以过人的毅力
,创造了良好的成绩,考上台大哲学系。台大是当时整个台湾最有影响和最具实力的大学
。
十
简媜的创作是从父亲去世后求学台北开始的,一个天生地养的女儿,走过旷野去领
取她的未知,完全凭借了自己的力量,仿佛是一个无父无母,无兄无弟的孤独者,要一片
天,得靠自己去挣,要一锥立足之地,需自己领航。故土一经挥别,至此不再回头。
台北求学生活的暗淡,是简媜写作的一个起点,当时的境遇,经过她有选择的讲述
,可以盘点出以下这些:
一、晕车。每天往返学校和亲戚家要三个小时。
二、晕电梯。有封闭空间忧郁症。
三、迷路。城市标志以及方位的不敏感,经常迷路。
四、没有朋友。“无论如何努力仍被当作乡下土团,渴望一个朋友,却总在名单之外”。
五、带宜兰腔的国语成为同学言谈间取笑的对象。被城市同学看不起。
六、生活习惯和兴趣上的格格不入。同学在下课聊的是:哪个男生写字条给她?她又
看上哪个男生?假日要去哪里烤肉?哪里看电影?而简媜讲话的素材却是:“放
暑假了,要赶紧转来割稻仔!”。
七、寄人篱下住亲戚家,过不多久,亲戚家道中落,破产了,于是搬到学校里去。
八、功课压力不小。
九、对自己的未来感到茫然,前途未卜造成了很大的焦虑。
简媜还有两段谈话谈到了当时的情况。
“影响我进入写作的是离乡背井(从宜兰到台北念高中),因为孤独,所谓的‘孤
绝’,那一种绝境,让我进入写作里面。这种‘绝境’最后成为我生命的原始气候,就是
‘基调’。其实我的作品并不快乐。我很少回头看我的作品,几乎不敢。但是有时被迫要
回头去看的时候,发现里面都藏着一些蛮深层的孤独,有的是自身的孤独,有的是生命本
质的孤独。”
对于未来的不确定,以及自己飘蓬无根的惶恐,每个人首先应该想到的是寻找寄托
,简媜开始的散文创作,在取得校刊和《北市青年》的认同接纳以后,简媜对于现实的紧
张焦虑,得到了缓解,并逐渐恢复了信心和勇气,清楚了自己的人生方向。
“在这些压力之下,我必须找到一个倾诉的对象,文字给了我一个很好的起点,我
个性中有一个部份还满坚强的,我觉得我要改变一些状况,我不愿每天带着自卑感的生活
方式,所以一方面在创作方面有了一些回馈,如校刊、北市青年,对自己有了一些自信;
后来我去学习如何与同学相处,即使不能做到让他们来喜欢你,至少可以做到让他们不那
么讨厌你。后来证明那时的想法是对的,因为我跨出去了,我高三的时候,去选学校的模
范生,还到各班去拜票,后来以第一高票当选,那个第一高票给我的就是证明我刚刚所讲
的‘一个坎坷的成长过程最后会有回馈’。因为你在努力,那个回馈就会来,对自己有些
信心,信心的恢复,再加上在创作中有些强烈的兴趣产生,所以在考大学时,我已经知道
自己的人生方向是什么。”
台北环境的冷漠最早给简媜带来的是没有归属感,不能形成“我们”这样的同在感
,而代之以深深的不安全感和莫名其妙的恐惧感。这些都是焦虑形成的原因。她感到无助
和孤立,所以很自然的,简媜将他人摒弃在自己的内心生活之外,在情感上逃避他人。这
种态度盲目和固执的程度与其内心的焦虑强度是成正比的。尽管简媜在她早年试图解决她
与他人的冲突,但我们从她后来的作品中依然可以感受到,她依然是分离性的,对她来说
,完整性,稳定广泛的完整性,仍然是她内在非常强烈的需要。写作就简媜来说,只是自
信的替代品,是她当年在手足无措的境遇下能够抓住的救命稻草。
甚至直到30岁以前,她对自我的疏离,都影响了她,她没有客观审视自己的真正情
感,愿望和思想。当安全变成了最重要的事情时,其内在的情感和思想就退居末位了。而
事实上,这些情感和思想也不得不沉寂下来,变得面目不清。在内心分裂的状态,每个人
都会感到软弱,同时会混淆外在的冷漠与自身情绪的孤绝,这二者同时加强了她与自我的
疏离。她对于自己在现实中的位置是模糊的,或者说她未必真正清楚她是谁。写作才能的
被承认只是黑暗中的一束光,这束光引导人去到什么地方,则是未知的。
简媜与自我的疏离所带来的内心冲突,使她与他人的关系受到了困扰。简媜在《水问
》中提到大学时期最大的主题是爱,但是可以从〈水经注〉的告白里看出,简媜对于男女
之爱,感受实则是忧伤而失望的。那人的爱里有性情,却未必有予人安全的细致;有个性
的锋芒,未必有温柔包容的气度;有自我的张扬,未必有赏人含苞的欣喜怜悯。其实只要
一点支援,一点认同感,就能使人感到自己的意义。认同和支援才能给予她力量感和重要
感。但可以肯定的是,爱她的人,并没有完全意识到这些,自尊但未必自信的简媜也绝无
可能去要求这些。一部水经,任由东流。她的〈水经注〉在《水问》的尽头,两岸景色微
茫,人情去意阑珊,能说的,都是覆水难收的眷恋,眼底,均是去意已决的哀伤。
十一
简媜1979年18岁时不负自己对自己的期许,考上了台大哲学系。随即发现自己的兴
趣不在哲学思辨方面,而在文学创作上,在第一学期,她在学校和校外都有作品发表,还
以散文〈灶〉获得台大第一届散文奖第二名(第一名从缺)。介于这种情况,她的挚友李惠
绵建议她自荐转系到中文系,李惠绵当年为台大夜间部中文系的学生,为了帮助简媜达成
愿望,自告奋勇帮她打听别的门路,并打电话给压根不熟的柯庆明老师,以三寸不烂之舌
向他吹捧简媜的才华。她还建议简媜将写过的文章收集影印一份,去找中文系主任谈自己
的想法。简媜照做了,却不抱任何希望,没想到当时的中文系主任叶庆炳十分开明,写了
一封亲笔信,于是简媜成为中文系的一份子。
那年暑假简媜猛攻古典文学,并且计划著一生之中绝对要完成的三部巨著,她一面
勤工俭学。一面暗下决心:“想化身为文学的大鹏,冲破云天,遨游于莎士比亚之前”(
《水问》)。但是,中文系的课程却无法满足于她对知识的要求,她希望学到的创作的技
巧,教授也无法指导,在失望之余,她“逐渐成为课堂上的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地穿梭
在外文系、历史系与人类学系的门外,自己系上的课,泰半交给影印机去处理”(《水问
》)。”简媜后来还说到:“我最早是读哲学系,因为一心想要创作才转到中文系,可是
转到中文系却有点失望,因为怎么那么多一板一眼的东西,这些东西岂不是要扼杀一个作
家的种子,所以开始以翘课作为调适。”
我肯定她在逃课的时间里,进行了大量的阅读,只要仔细想一下,她散文中思想和
文学的表现手法,既有典型的中国古典文学的踪迹,更有相当明显的西方文学影响的印记
,没有经过深思熟练的学习运用,是很难表现这种体认和造诣的。
简媜作品集中《水问》、《月娘照眠床》、《只缘身在此山中》,这三本书的三分
之一或一半左右内容,都是在大学时期完成的。
这时期的作品,在气势,境界上还没有十分浑厚深湛的内涵,但在文章的整体构思
和遣词造句上,已经有了非常可观的表现。在文章的思想深度上,也有和20岁左右青年女
子太不相称的早慧气息。
十二
1983年大学毕业前夕,简媜回到宜兰罗东,拜访过一位家族中的姑婆。那位姑婆是
一位很慈祥的老人家,长年茹素。见到简媜,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要给她一本书,还搬了
一把凳子,从高处抽出一本《普门》杂志给她。当时她把《普门》杂志带走,但是没有翻
看。十多年后,简媜回想着这一件往事,并感叹地说:“很多时候缘分的种子,就是这么
一小粒一小粒地种下了。”
毕业后不久,1983年7月一位哲学系的朋友在台大的椰林大道上遇见简媜,问她有没
有兴趣到佛光山整理翻译《金刚经》,简媜答应了。于是和三个朋友一起到高雄佛光山帮
星云法师整理演讲稿,并做佛经白话释义。生活作息与师父们一同,前后约四个月。简媜
解释了那时候的心境:
“在当时来讲,一方面是毕业之后,对于未来比较茫然,隐隐约约知道自己想走的
路,可是又不那么确定。我们当年的资源跟现在不能比,当年的资源非常少,现在在校园
里就可以快速地认识到社会的变动,我们当时校园和社会还是存有高墙之隔,不容易掌握
到、摸索到现实社会的状况,那种茫然感更深。另外,在大学期间,自己那种感情的经历
,或者从童年期开始,成长过程累积的那种对于人生的困惑,需要找到一个架构来重新纾
解,重新解释。那种感觉就像你全身的衣服都湿掉了,穿在身上很不舒服,你需要找到一
根晒衣杆、一个衣架子,把你的衣服晾开来,最后你这件衣服还是会穿回去。我想那个时
候在佛光山的这段经历,对我的人生来讲就是恰恰好那个时候有人递给我一个衣架子,我
可以把衣服晒干,把水拧干、把袖子拉好,衣领弄好。最后,还是回到现实世界里,可是
,不一样了。”
简媜怀藏着童年、青少年一路所积留的困惑,来到山上。在这几个月里,一面感受
著僧众的日常生活,并阅读了大量佛经,并在释义解说的过程中,简媜对佛家的智慧认同
非常深切,宗教的生活体验一定程度让她放下了刚毕业的茫然和焦虑,获得时间和静定的
心态来反思自己的方向和生活。
“因了这个缘分,在那里我获得一次很重要的洗涤。应该说,现世的轨道、逻辑,
运转到一个地步之后,必定会碰到死胡同,当自己的智慧与人生阅历仍无法帮助自己转向
时,佛经的接触让我得以换另一个角度观看世事。那是一种立体的观察,许多现世中避免
去谈的,如生死、无常、痛苦等等,反而是宗教之中必须谈的,与现实世界刚好互补。”
由于感触深刻,简媜在这段时间经常提笔为文,对生活体验和观察到的自然景观作
了描述,文中充满了她在寻常饮水里的静观与体悟,同时记录了佛光山上师父们一些令人
感动的亲身经历。佛学智慧转化了简媜笔下的情感质地和思考面向,这种道性追求的精神
,在《只缘身在此山中》发挥得淋漓尽致,在以后的《私房书》《下午茶》、《空灵》、
《梦游书》的诸多篇章里,成为简媜创作的主要色调之一。简媜甚至把佛光山上的日子,
归结为后来她在文坛崛起的因缘:
离开佛光山之后,回台北经过一段在广告公司工作的时期,又回到台北佛光山道场
,帮忙整理文稿。因着那四个多月的生活经验给我很深的感触,心中的感谢无以回报,就
想以文字做些微的报答,于是写出《只缘身在此山中》里大部分的文章,刊登在《普门》
杂志上,那时我还是nobody,连《水问》都还没有出版。
某次,台北道场的师父们到《联合报》副刊参观,随手带了《普门》杂志赠送,正好
其中刊登了我的有写寺院经验的散文作品,所以其后多篇都在联副上刊登,也得到热烈的
回响,然后顺理成章地,集结出书。真是奇特的因缘,如果没有这一佛缘,没去过佛光山
,大概不太可能在文坛“崛起”。
当初家族中姑婆相赠的《普门》,就像是一个预言,一个征兆,一个媒介,隐隐透
露了简媜后来的人生行路。简媜下山后,她如是澄清自己的意念:
我喜欢佛光山,也有心追究佛理,但是,写作是我最最看重之事,我必须下山,走
入人群,更真切地接触这个世界,用生活来丰富我的创作。
在佛光山的那一段日子,是简媜静心思虑,返本开新的一个机缘,通过深入的反思
和追问,结合自己的所学以及专擅,简媜至少肯定了一件事情:文学,才是她唯一坚持的
方向。现在看来,她解悟的佛理不能说完全通透,但至少明白了出世的修行也必须有入世
的担当。
如果文学即是简媜的红尘修行路,那么作品即是她对尘俗的供养。在创作过程里成
全道性的追寻,行走于大千红尘,简媜终于获得了一种自然从容,进退裕如的面目,入魔
成佛,都肯于自己担当了。
十三
从佛光山回来之后,简媜于1983年11月进入国华广告公司担任撰文的工作,那是一
段重要的学习过程。
“我在广告公司待的时间不是太长,可是那是一个震撼教育。广告公司是你认识现
实,认识资本主义社会的运作最快速的地方,它让你知道什么叫做‘被炒作出来’,让你
知道你表面上所看到的那一些荣华富贵、光鲜亮丽、衣冠楚楚或衣衫鬓影..种种种种是怎
么样被制造出来、是怎么样被诱发出来的,让你看到我们作为一个消费者、作为一个居民
,我们又是如何被诱引到这样一个漩涡里面。我想在广告公司里面,我很快速而且震撼的
看到这一点,而这一点是过去在学院时不可能去学习到的。这可以说是进入到现实的中心
,或者说是去触摸到促使现实运转背后的那一套律则。”
她对这份工作有相当认真。常在下班时走进超级市场观察商品陈列方式,与购买者
闲聊,有时忽发奇想,捧著大台北地区电话簿,抽查消费大众对某一只广告片的感想及产
品的意见。但是,当三个月的试用期满,公司希望简媜签下为期四年的合约书,并缴纳保
证金,若违约则没收不得异议。简媜因缴不起这笔钱,也不想像黑奴一样签下卖身契约,
所以决定离职。简媜以‘慎重考虑’为由,拖延了一个月,之后递上辞呈,将自己推向未
知。
结束广告人的生涯,事实上并没有结束广告人的“特种训练”,简媜承认广告公司
“这一套精密分工、职权清楚、培育策划与执行能力、尊重个人工作范围又能迅速整合提
出群体结果的工作方式,帮助我极有效率地规划自己的生活──管理自己也需要‘企业化
经营’。”(〈浮在空中的鱼群〉)此外,广告公司也训练她很快地了解这个社会是怎么一
回事?
这件事情更内在的冲突是:简媜必须在广告和文学创作二者之间作一个平衡,在广
告公司担任撰文的期间,她体验了现实的运转像一阵旋风,她必须禁锢原来服膺仰望“纯
文学殿堂”的那个自己,转而学习如何用文字包装引诱、煽动大众的消费欲望。无中生有
、起死回生是广告的魅力,创造一种游戏,一种流行,让人们自溺其中而不自觉,消费导
引社会。当时的简媜感叹道:“二十世纪末的上帝,是金钱与权力。”撰文必须对人性弱
点与现代人潜藏的欲望具有敏锐的嗅觉,简媜虽然具备这样的能力,但显然更无法忘情关
于生命终极目的的思索,以及来自“纯文学殿堂”的深切呼唤。
十四
经诗人哑弦的引荐,简媜于1984年任职联合文学,在繁忙的编辑工作之余,依然坚
持了散文创作。由于为人作嫁的编辑工作,大多是在钜细靡遗的编辑工作中自我消耗,没
有太多时间和心思来创作,使她感到“跟加工区的劳工没什么不同”,所以在1986年8月
,简媜辞去联合文学的工作,专业从事写作。
独自窝在台北木栅的高地上,过著与自然为伍,和书本、稿纸相伴的恬静生活。她
说:“这一段独处的时光,对我整个生命发展而言,是第二次童年”(《私房书》)。藉著
这段隐居的时间,简媜“处理的是自己与自己的关系”(《私房书》),也“拥有完整的思
路叩问自己的前途,在创作的过程里是否仍有可能选择的另一项任务,吐哺”(《下午茶(
序)》)。1988年7月,简媜和张错、陈义芝、陈幸蕙、吕秀兰五人合办“大雁”出版社,
由简媜担任发行人。
“大雁书店”是简媜投注了梦想、心血、情感与创业胆识的一个举措。如她所言:“
被江河养大的,领取了鱼粮,终要以身做献祭,还给江河。曾经锄耕的,收获土地赠予的
礼物,终要以身作献祭,肥沃泥土。”
简媜叙述“大雁”的象征意义:“在天空排成人字的雁阵象征了人文精神的复活,
也为我们共同创立出版事业的情谊作志。”在事业的草创之初他们皆不熟谙出版,“大雁
”规划了两条出版路线: 以“经典大系”纪录新文学运动以来的金石之作(包含有卞之
琳《十年诗草》,冯至《山水》,何其芳《画梦录》,辛笛《手掌集》等三、四十年代作
家作品。);“当代丛书”展现现代文学的多重变貌(包括简媜《下午茶》、《梦游书》
,席慕蓉《写生者》,郑宝娟《单身进行式》,陈义芝《新婚别》,陈幸蕙《被美撞了一
下》,张错《槟榔花》,罗自平《霜叶红于二月花》,许慧娴《画眉深浅入时无》等当代
作家作品)。希望在文学历史发展的洪流中,刻画出自己的印记。在这样的决议之后,张
错带着主编“经典大系”的任务回到美国;简媜则由木栅搬回城市,寻找人才,齐邀各路
英雄好汉加入“大雁”,一起振臂,飞成人字。
于是,黄清在找来“大雁”的字体;吕秀兰落实了书本整体设计的理想;林焕盛负
责印制;汉声电台的方瑜帮忙活动的对外事宜;哑弦、尉天骢、周浩正、胡金铨、陈义芝
、冯曼伦、吉广舆等文化界热心的朋友纷纷面授机宜,“大雁”迅速进入出版规则。
简媜说:“做出版,必须感情用事。”他们从造纸开始,和长春棉纸行合作,不断
地实验、修正,造出心目中的鲤纹纸、松华纸、山茶纸及海月纸,用于封面与内页。甚至
连每本书的封面与书背都是由手工慢慢糊出,使“大雁”的书装帧精致,具有中国古线装
书般的轻软与质朴,与坊间的书籍大相迳庭。面对这么多人的努力与恩情,简媜充满感念
:“常常,我自问,是否银货两讫的商场规则就能付清这些人的馨香?运用精确的成本缔
造高额利润是否就是成功?我相信这不是大雁的经营原则,做人态度。”(大雁版《下午
茶——顺道说说大雁的逸事》,)这样的制作投进了极高的人情成本,拉出了写书人与做
书人的血源脉络,简媜希望这些书能到得了知音的手上,情愿用慢、拙、远的原则经营书
店。
因为出书的成本太高,又不熟谙出版事务,书店面对市场潮流与资本雄厚的公司,
根本无力招架,最终出版社陷入了困境。简媜思索其中的问题:
大雁书店从开创到目前等同结束,我分析出几点原因:
第一,同人式的书店在资本托拉斯的社会里,没什么竞争能力;第二,在资金和人
手部分,都由同人提供,格局无法扩充;第三,所出版的文学书都是目前书市里快没落的
。我想这几个原因已足够让一家书店倒掉,不过这一段挫折经验却让我快速的了解目前社
会上需要的出版品,也让我有机会看到行销策划和业务拓展的一面。
大雁出版社从1988年筹创到1993年结束,只存在了五年。
简媜说:当初只是单纯地透过出版的手段把对文学的理解与热爱付诸行动,与读者
分享,没有市场的概念,事实证明是错误的,有“市场概念”才能将有效资源做最大的发
挥。大雁在五年之间出版十二本书、与近四万名陌生读者交流,就出书量、销售量而言虽
是沧海之一粟,但它依旧曾经树立了一方独特的风格,“我愿一九八八年至一九九三年。
意整体收藏这一段经验并视之为生命中的盛事..”创业的挫折让简媜真切地感激所有一起
创业的伙伴,以及作家、读者们的支援。她收拾起当初筹办大雁的浪漫,从头思索行销策
划与业务拓展的问题,并且留意大众的阅读品味。
十五
在出版事务陷入焦头烂额时,简媜“突然对‘家’有一种强烈的渴望,希望有个属
于自己的空间,充满自己的东西,自己的气味。”
1989年,简媜背负极重的贷款压力,在深坑买了一栋五十坪的大房子,房子位于空
气清新,兼有山光水色的山坡上,三层楼格局加上地下室。位在穷乡僻壤的深坑,视野宽
阔、人烟寂寥,让简媜重拾田野之乐,每天,除了固定时间写作、联络出版社工作细节,
简媜常和邻居许妈妈在山林散步聊天,偶尔也会挖些植物回家栽种。
简媜受访时表示:当初会买在这儿,一方面是环境好,一方面是地下室可当作“大
雁”出版社的仓库,毕竟自己平时只要一张书桌写作、工作,“不必在昂贵的台北市与人
抢地盘”。山居生活交通不便,要步行十五分钟到大马路,才招得到车,但简媜一点也不
觉得苦,她在此过著简单的生活,反而更能静下心来看书写作。
简媜于繁忙的事务之外,依旧以稿纸作为安歇的青草地,完成了《下午茶》一书,
其中散发著浓郁甘甜的人间情味,延伸了自佛光山至筹创“大雁”时期一路的生命体悟与
感恩心情。
十六
简媜在出版事业上投入大量的心血,却因缺少市场概念而草草结束营业,但是这几
年的出版经验却让她快速学到行销策划和业务拓展的重要,虽然出版社经营不善,但简媜
的才华却被社会同行肯定了,1991年7月,简媜简媜进入远流出版公司关系企业“大众读
物出版社”担任副总编辑。负责筹划“大众读物”的出版路线。
简媜说:远流已经有一套成熟的操作方式,很值得我学习,..他们要办“大众读物
”,我过去接触的虽然都是高姿态的读物,但是我对大众读物仍然很感兴趣,也觉得应该
去关注大众的阅读品味,而且远流对大众读物的规划路线是我能接受的,它不走感官刺激
的色情道路,而是将古典作品现代化,在做这一份工作时,我才发现原来有那么多人需要
,也实际在购买通俗作品,那种销售量远非一本诗集、散文或小说比得上的。
在出版实际操作的过程中,简媜体会到社会大众对通俗文字的需求,但是对简媜而
言,现实是现实,创作是创作,参与现实,要服膺现实的游戏规则,创作则是属于自己的
世界,因此简媜不会因为现实的洗礼修改自己创作的风貌,使其符合大众的消费倾向,她
依旧信仰纯文学的创作殿堂,致力于比较纯粹、严肃的创作议题,不采取读者策略,因为
这样才能凸显作品的个人风格。
经过这一番创业的曲折,简媜重新平衡了理想与实际、志业与职业的天秤,步入中
年,许多看法已有所不同。接近三十岁时,简媜回顾少女时代,才感伤地发现自己成功地
用精致的文字给自己缝了一个蒙古包,想像出一个不能被干扰的幸福来安顿自己。可是现
实生活毕竟不是蒙古包,跨过三十岁简媜洪范版《梦游书掌灯——记洪范版<梦游书>》的
门槛之后,她就亲手把这个蒙古包拆了,这才发觉“吸引自己的都是破碎、渺小、卑微、
畸零的市井小民”,在芸芸众生恓恓惶惶、辛苦度日的挣扎面貌中,看到了自己半生以来
“流浪无岸”的隐形性格:“在繁华的都会中,很多人都是无岸可靠的,是生活在驱使人
,人活得像粗糠。”
于是,简媜将关注的焦点从早年抒发个人经验的内省,转向近年对城乡差距、浮世
人情的观察。从《梦游书》到《胭脂盆地》,透露了她这段心境与风格的蜕变,一方面对
努力生活着的市井小民付出悲悯感伤之情;一方面又对社会上不公平之处展开伶牙俐齿的
讽喻,像是对良善之民的一种强悍护卫。陈义芝曾评论《胭脂盆地》:“像一具五彩的话
匣子,全书更溶入秀场口技、说书机趣、绵里藏针式的泼辣,在“扯蛋”之余附赠一张撕
下来会痛的胶布。 简媜以讽喻作为实质的内涵,幽默则是放入文章的作料,让读者在尝
到文章的辛辣味之后,裂开嘴角发出嘶声。这是戏乐抑或痛心?恐怕前者为虚伪者为真。
再怎么青面獠牙,渲染讽刺性的幽默,文章骨子里包含的仍是简媜敏锐心神侦测到的社会
悲哀。”
面对悲哀与不平,有别于少女时期的直遣悲怀,中年简媜转以戏谑性的文笔鸣放愤
怒之音,揭发人性不堪的丑陋面,这是经过社会历练后学习到的捍卫姿态,现实的逼迫使
简媜开发另一条蹊径以排遣伤感,也使得“讽喻幽默”成为简媜的创作基调之一。
十七
1994年4月,简媜辞去远流出版社的工作,原打算专心写作,没想到因缘际会,与周
浩正、及印刷、发行、企业人士等十几人,又创设“实学社”,并担任编辑总监,他们期
许这个出版社“以实实在在的学习精神,发挥实实在在的学问,来汇聚各领域的人才、作
者和优异作品,共同开发各类型出版品的诞生与蓬勃”简媜后来因怀孕而离开这个职务。
简媜离开“实学社”时可能曾发生一些不愉快的经验,但她本人并没有多谈,只有在《红
婴仔》一书约略透露了一下,在《微晕的树林》一书结尾的两篇短文中,也隐约提到当时
的感受。
在参与筹备实学社的过程里,简媜心想:“可不可能寻找社会新的能量?”她觉得
,一个成熟的作家,在各出版社争相邀约之下,也许不得不拿出二流的作品,与其如此,
何不去挖掘一个有潜力、名不见经传的新人?也许新手的技巧不够纯熟,但她相信,写作
者一但有丰富的生活经历,故事有血有泪,就能打动人心,就会是好作品。有了“大雁”
的教训,“实学社”前期先朝综合性发展,出版非文学类书籍,以求稳固,再循序渐进出
版文学类书籍。简媜有这样的期待和信念:“关于这块土地上不同的故事,一一出版,这
种作品就变成社会的资产。
简媜多年的工作经验,都是最忙碌的创刊、创立、改组阶段,但她从来没有停止写
作,为了坚持原创的精神,她对作品风格与题材挖掘的角度不断有新的尝试,展现了书写
技巧的变化,也显示出简媜内在思考的积累与转换,作品随着她的创作观、生命观一同成
长。从写书到替人出书,从出版纯文学到筹划通俗文学,简媜做事向来强调“尽其在我”
, 她在工作中不浪费时间,一直学习,一直求表现,不希望因自己能力不好而耽误别人
的事。她不断接受工作上的挑战,让工作帮助“能力”成长。但是创作一直是她的最爱,
她说:“对我而言,最舒服的一把椅子,还是创作。假设还有小小野心的话,也还是创作
”。
除了吃人家的饭、顾人家的饭锅,简媜还抽空熬自个儿的粥。简媜当时表示:现在
,每年我都拟定写作计划、纲要进度,但并不严格要求自己一定非达成不可,总得给不可
规划的部分预留一些空间。至于长程的计划,我只知道创作绝对是自己的第一顺位。可是
对一些想写的东西却必须等待──等自己人生经验更丰富,阅读的书籍更多,心境更成熟
,才能下笔,而这部分需要时间慢慢磨。
繁杂的编辑工作耗费她的心力,让她备感压力,但工作的历练同时也丰富她的人脉
,扩大她创作的题材,简媜这时期的作品已达到无所不写的地步。这十二年来,简媜活跃
于台湾文坛,也拿出了不同凡响的成绩。
十八
自1985年至1995年,简媜出版了十本书,得奖连连:1990年5月获第三十一届文艺奖
章;同年9月,以《鹿回头》一文获第三届梁实秋文学奖散文奖第三名;1992年10月,以
《梦游书》获第十四届联合报文学奖附设吴鲁芹散文奖,另以《母者》一文获第十五届时
报文学奖散文首奖;1995年1月,《胭脂盆地》获1994年联合报“读书人”最佳好书奖;
同年7月,同样以《胭脂盆地》获第二十届国家文艺奖散文奖。
但是在看似成功的背后,在梦与清醒的边缘,简媜对人与社会产生疲倦,渴望过真
爱,曾经幻想能有自己的小孩。但是在灿亮的白昼,脑子里奔腾汹涌的是工作、事业,以
及更多的事业、工作。
三十四岁那年春天,我感到莫名地疲倦与忧伤,开始逐项总整理自己的生活,很多
事物、情感、期盼丢掉了,剩下的几项拼起来就是一个前中年期不婚女子的生活图像。我
认认真真地规划下半生,非常务实地盘算如何能拥有优质的中、老年时光,免得老时变成
贫病交迫、孤单寂寞、脾气又臭又硬的狼狈老太婆。(《红婴仔˙密语之五》
心境跨入秋天的门槛。她说最明显的改变是:不再像二十啷当岁,花时间就像撒黄金
白银,自恃府库丰盈,全然不当一回事。接了几张讣闻,逝者皆在英年,又听闻几桩半空
折翅的、亦是花样年华萎落在病榻上,自己才认认真真坐下来想:我还有多少时间﹖
年过三十,简媜宛如身在秋林,心境微凉,当时只想在往后的人生倾力于“还愿”
和“续情”两件事。
三十岁后的简媜以为自己这辈子不会结婚,于是开始为晚年打算。她怕万一老病缠
身,又没那份福气速速解脱,耗在病榻上,弟弟妹妹又各自成家,到时方圆十里喊不到半
条人影端杯水给她喝。于是,她找来保险公司的朋友为她规划保单,没想到买了保险之后
半年内,简媜不但结婚,而且怀中还孕育了个小宝宝。
就在简媜认真规划自己单身的下半生时,一个偶然的机会,经朋友介绍,简媜1995
年11月,简媜与相识仅三个月的数学家姚怡庆先生闪电结婚,结束了单身生涯。对于整件
事的经过,简媜只用“随顺自然”来形容,从一开始见面“同时都感觉对方不会在自己的
生命里缺席”,再往下走,便一直在实践“心心相印”这四个字,走着走着,“觉得两人
的步伐愈来愈像夫妻”。终于两人决定结庐共赏生命的恬静与甘美,白首偕老,在平凡的
生活中虚心学习并实践爱的奥义。
结婚虽然是简媜生命里意外的急转弯,但她很感激上天能够让她体验一种与过去截
然不同的生活。婚后的简媜信仰著“新家庭主义”:每个人像是住在同一个屋簷下的知己
,是用知己朋友的关系相互对待,在成全一个家庭群体性的同时,也保留了个人的独立性
。
简媜曾说:我心目中的“新家庭主义”有三个重要元素:第一是崇尚自然,第二是
采取素朴的精神面对生活,第三就是尊重个人的自由。
因为崇尚自然,当简媜发现自己怀孕时,虽是在计划之外,但也就自然而然地接受
了。对简媜而言,得知有一个生命在自己身体里头的那一刻,与其说是惊慌,不如说是开
始一场惊险的喜悦之旅。“这是作为一个女人很神秘的旅程,”简媜说,“在这个过程中
你有能力给另外一个生命‘承诺’,你愿意给他承诺,而且你有能力把他生下来。”
简媜愿意用自然的方式,体验生命开启与铭印的过程,于是辞去实学社出版创意总监
的工作,专心做个全职妈妈。因为她认为这是生命中一旦错过即无法挽回的过程,她相信
自己的付出将换得钻石一样的价值。亲手抚育幼儿的决定与经历的确让她吃尽苦头同时获
得无上的快乐。这是人生中最奥妙、惊险、绚丽的一段体验,她从来没发现自己这般脆弱
,也从未见识自己如此坚强。(《红婴仔》——关于《红婴仔》的几则遐想)
为了纪念自己与丈夫是走了遥远的路才找到彼此,为了给下一代没有边界的爱,为
了祝福儿子未来的人生路途能走得天宽地阔,简媜给小孩取名“姚远”,姚远就是《红婴
仔》一书中的主角。简媜夫妇希望他长大后明白,自己的名字里有追寻的力量。
十九
客观的说,《红婴仔》一书取材的角度,构划的顺序,写作手法的斟酌都是非常具
有创建意味的。但就是这本书,成为我始终无法从头到尾连贯阅读的一本,在断断续续又
反反复复的阅读中,在我对她那些生活表示理解和敬意当中;在她认为是提供了思考或是
真理、带来正常、塑造健康和促进生活的那些文字中;在她那些刻意陌生化处理的笔调之
后;我一再认为那些展现出来的育婴道理是平淡的,所透露出来的对女性生存与生活境遇
的思考是片面的。真正妙趣横生的是生命成长的记录,有价值的是通过生养一个生命理解
了家族女性生命与自己的血肉关联,并“记起”了一己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