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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思宏／徐华的手工回忆工程──读《Stay True保持真诚》
春天，我在纽约参加文学节，连续几个作者都跟我推荐徐华
的回忆录Stay True。回忆录通常不在我的阅读版图，但实在
是收到太多推荐，就在Three Lives & Company书店买了这本。
当时这本书刚荣获普立兹奖，架上一大叠，取书结帐，店员说
刚刚读完这本，好看。书跟着我回柏林，一直没展读。夏天打
包，准备去美国住三个月，忽然想到这本，或许带这本去美国？
坐在行李旁开始读第一页，停不下来。
这是很完满的阅读经验。台裔美国作家徐华的语言精炼，追悼
青春、亡友，语言节奏优雅，词汇精准。我们在台湾，很爱评
断别人“英文好不好”。到底该如何论断英文高下？评者多自
大，或者说，多自卑。徐华以一个内向害羞的台裔美籍青年的
角度下笔，行文稳重真挚，字词有轻重，有快慢，有悲喜，有
街头也有学院，读来非常过瘾。这，无疑，无需轻贱武断，就
是好英文。徐华经历柏克莱与哈佛的多年养成，知识分子不断
书写养成的精炼英文，适合朗读，反复读，拆解，读著读著，
读出眼泪，飘出气味，勾勒一群美国大学生的悲欢浓烈惨淡。
整本书是青春挽歌，写九〇年代，柏克莱大学（后来他去哈佛
读研究所）校园风景，一群大学生的生活切片，作者与台湾父
母的移民拉扯，台湾美国两地，青春迷惘，纯真无邪友谊，宿
舍风景。这真的很触动我，我也是九〇年代在辅大台大求学，
他书里提到的音乐、学院哲学思潮、符号，都是我走过的青春。
这让我很意外，我以为美籍台裔作家在加州的成长轨迹，一定
跟我这个永靖人的路途有巨大差异，但原来我们都伤逝Nirvana，
都爱去唱片行找另类音乐，读德希达，在自卑中慢慢建立自信，
不断书写，写写写，一直写。
徐华写随台湾父母回到新竹，在周日收听ICRT的美国流行音乐
排行榜，我立刻把这页寄给ICRT的老板白健文（Timothy Berge），
跟他说ICRT出现在普立兹得奖作品啦。我在台北跟白健文喝咖啡，
说我是听ICRT长大，周日都会准时收听American Top 40这个节目，
想不到徐华有一样的广播成长经验。
我读书喜欢记下许多超连结，这本书出现了很多书很多音乐很多
人物电影，划线记下，我都想延伸阅读聆听。例如法国电影
La Jetée，YouTube上就有全本。我井底，还真是没看过这部电影。
此刻读台版中译本，感谢译者认真做了很多译注，让读者省去搜寻
超连结的时间。
我最爱这本书的手工感。作者喜欢手作杂志（zine），亲手挑选音
乐做成很多卡带合辑（mixtape），手写笔记。整本回忆录，就是一
本手工感很强的青春回忆重建工程。什么是卡带合辑？我九〇年代
的做法，在烧CD技术出现之前，是选粹我爱听的几首歌，从CD转录
到卡式录音带上，做成我个人的音乐品味精选，赠给友人，或者出
游车上听。我记得有次二姐开车，我们往南，我在车上放着我的卡
带合辑，一路上大家就是被逼着听我爱听的奇怪音乐，一直到到凤
飞飞唱的〈望春风〉，后座的妈妈跟着唱。啊，原来我妈会唱这首
歌，歌词记牢，整首都没唱丢。
我想听徐华当年的那些卡带合辑。我猜，这些手工物件，他都没丢。
作者以文字哀悼大学亡友。这些文字不夸饰不恸哭，很揪心。随意
的街头杀人犯罪，震荡了一群大学生的青春。好友离世，青春如何
继续纯真？
书里也很多好笑的段落，例如每次出现Björk，我都会大笑，男生
宿舍的海报，还有遇到抢劫，皮夹里的夹层，大家读就知道，我真
是读到大笑。我聆听与凝视Björk，总有很多复杂情绪，但从没大笑，
徐华让我想到Björk就笑出声。
真心。作者必须真心，自剖，不保留，傻的笨的蠢的，不粉饰，写
出来。在台湾有许多散文真伪辩论，想读真心行文，请来读徐华。
如此个人私密的伤逝回忆，怎么会有人读呢？结果分明有很多人读，
书评佳言群唱，书畅销，也得了普立兹奖。你若是不真心，为何要
邀我们进入你的回忆？真心是标准配备，基本，却，时常被很多人
刻意搞丢。我最怕读很多名人的回忆自传，恶心死了。恶心，因为
根本不真心。偏偏大家最爱不真心，越虚假的文字鸡汤，大家越拼
命铭记。假死了，你们花那么多时间假惺惺，到底累不累。
真心也是我书写的启程与抵达，真心织入文字，乐观相信读者会收
到真诚讯息。作者一片真心，若有人愿意阅读，若能建立连结，若
能拉住彼此，若能倾诉彼此的忧伤与失去，若能，如书名，Stay True，
保持真诚，没有变成满嘴虚假的大人。Stay True是作者与好友的Email
通信问候小语，到底，我们要怎么保持真诚呢？我也没有答案。或许，
文字，书籍，音乐，电影，这些老派的事物，还有庇护真心的功能。
还有吧？有，读完这本作者回忆重建工程，我相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