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得] 也算是两本书的读书心得

楼主: Cephroth (南天大侠)   2022-10-02 14:19:32
原载于自由副刊
https://art.ltn.com.tw/article/paper/1542734
伊森/旅行的颜色
公司内部有个暂停营业,人迹罕至的咖啡吧,角落的回收架上,静静躺着一排泛
黄的旧书。年初我在这被遗忘的空间,捡到两本乏人问津的日文书,推想是疫情期间离职
的日籍同事所留。拿到阳光下一翻,飘来老纸特有的味道,也扬起细微尘埃,若不是戴着
口罩,大概还要打上三、五个喷嚏。第一本是司马辽太郎所著的《台湾纪行》,朝日新闻
社出版,日期为2005年3月30日。
司马辽太郎是日本的国民作家,著作等身,多为历史小说,经常被改编成连续
剧或电影,较知名的有《坂上之云》、新选组系列、《龙马行》等等。取这个笔名,乃因
崇拜司马迁,且谦逊自己远远不及,因此用了“辽”一字。拿自己与司马迁比较,反倒是
作家对自己的期许与自信。除小说之外,司马辽太郎的街道漫步系列是非常出色的随笔,
集结成书后出了四十三册,大抵除了台湾篇外,NHK还跟著作者的脚步,制作了一系列纪
录片。
光看洋洋洒洒四十三册的目录就让人吸一口凉气,司马辽太郎的足迹宛如现代徐
霞客。《台湾纪行》最初在杂志《周刊朝日》上连载,期间为1993年7月到1994年3月,与
李前总统对谈的特辑则是在5月刊出,随后集结成书,为街道漫步系列的第四十册,两年
后作家即逝世。因此我手上得到的版本,是初版十年后的再版,离司马先生最早发表的时
间已近三十年。我注意到中文版竟有新译,便在网络上购入比对着看。也许是版权关系,
日文版比中文版多了不少照片,但中文版译者精湛,能取其意而不曲解,甚至诸多俳句都
能以中文重写,于是除了专有名词外,便以中文版为主,加快阅读速度。
写作期间司马先生访台两次,足迹遍布全岛,田野访谈多人。那是网络还没开始
的年代,WIN95都还没开卖,书中所笔尽是大量阅读实体书籍得来。从古代经典的《礼记
》、《史记》、《韩非子》、《聊斋志异》,到战前战后台日作家各种出版品:《台湾人
四百年史》、《长崎夜话草》、《扶桑记胜》、《台湾大年表》、《台湾风俗志》、《台
湾府志》、《彰化县志》、《中国语字典》、《台湾语大辞典》、《现代闽南语字典》、
《叶圣吉传》、《蒋经国传》、《台北俳句集》、《台湾监狱岛》、《巴达维亚日志》、
《郑成功之母》、《东洋与西洋》、《台湾之蕃族研究》、《阿美族社会组织及变化》、
《证言雾社事件》……为了写一册关于台湾的随笔,司马先生所引用的书籍可能会让大部
分汉字使用者汗颜;而街道漫步共集结了四十三集,据说他的藏书有两万册,真不愧是以
太史公为志向的大作家。
纪行中,司马氏以一种独特的史观,踏上台湾的街道漫步:前总统李登辉先生二
十二岁之前都是日本国籍,他以自己与李前总统同梯入伍参与太平洋战争的角度,切入台
湾的现代史。宛如一把轻巧却锋利的小刀,沿着肌理庖丁解牛,检视台湾的过去、现在及
未来。落笔举重若轻,三十年前就写出台湾人当时还不常碰触的议题:二二八、雾社事件
、嘉农棒球队、八田与一、湾生等,读来历久弥新。第一人称的史观或许偏颇,但对作家
来说,这是他关心的议题,给予自己的责任,他以文学的力量凝视“生在台湾的悲哀”(
此为曾文惠女士给予总统对谈一文所下的标题)。
司马氏的台湾行会是什么颜色的?应当不会是草千里的嫩绿,也不会是银杏枫黄,更不是
樱花盛开的桃红色。想像你起床,清晨五点钟牛奶与报纸就送到你家门口(如果你有订牛
奶跟报纸的话),乳牛可以无病无痛被饲养长大到供奶,运送过程中外送员也没被枪打死
,你在一大早就有牛奶喝并能知晓天下事,于是台湾可以被认定是“文明”国家。然而阳
光之下,必有阴影,樱花怒放之下,作家想知道树下是否埋有尸体,而若埋了尸体人柱,
背后又隐藏着什么样的故事。司马辽太郎的漫步,追求着一种黑色的旅行。
黑色旅游(dark tourism)的概念,1990年代在英国被提出,要过了2000年,才
有学术论文集。在此之前,人们也许会用战地巡礼(war tourism)或大屠杀观光(holoc
aust tourism)来形容。天地不仁,万物刍狗,春生秋实,物盛当杀,生老病死本来是自
然之事,但若因天灾人祸造成不自然死亡,成为历史悲剧,就是黑色旅游聚焦凝视之所在
。比起光辉亮丽且人人趋之若鹜的世界遗产,人类所留下“负的遗产”是种难堪、令人不
愿面对的真相(inconvenient truth),是否正视或放弃继承,也随人选择,向来没有正
确答案。
过去我经常飞往亚洲角落的两个城市:泰国普吉岛与印尼亚齐省近邻的棉兰。20
04年的耶诞节次日,突如其来的大海啸瞬间将海岸线从地图上淹灭,死者累积超过二十二
万人。大多数听过亚齐省的人,会联想到麝香猫咖啡,在国土绵延五千公里的印尼,地处
最西端的亚齐长年与政府军对立,呈现一种半独立的状态。亚齐机场以历史著名的苏丹伊
斯坎达尔为名(Iskandar Muda),意思为“年轻的亚历山大”。然而跟我同世代的人听
到伊斯坎达尔,会直觉那就是宇宙的尽头,那是卡通《宇宙战舰大和号》航行终点的星云
。宇宙尽头的亚齐人,在海啸过后放下敌对,接受政府与国际的救助,建了海啸博物馆,
把冲到屋顶的铁船留下来,给观光客做为拍照的景点。地处对岸同时被海啸摧毁的普吉岛
,之后近二十年台湾再没有航班往返,台湾旅客绘声绘影,谣传此地阴魂不散,所以裹足
不前。在普吉岛拥有一艘小游艇,妻儿安置泰国的外籍飞行员告诉我,这几年航空公司想
重开航线,一个时段都难求,岛上充满中国与俄罗斯的游客。当年普吉岛用了最快速度,
将饭店整体翻新,集体遗忘这件事情,英文的说法叫做business as usual,生意一切照
旧。海啸后的短暂期间,我应该还飞了一、两趟宇宙尽头的前哨棉兰市运送物资,普吉岛
却再也没踏足过。也许那海滩真正的当地人向来很少,多是泰国外地过去的移工,才会与
亚齐有截然不同的反应。
海啸、火山、地震的天灾类外,战场、监狱、矿坑通常是人祸的悲剧地。知名
的如广岛的原爆中心点、车诺比核电厂、旧金山外海的恶魔岛、纽约的九一一纪念馆,当
然乌克兰多数国境也已不幸注册成未来的巡礼地。共产国家中有结合红色旅游(red tour
ism)路线,在当局内宣指导下参访,例如北韩的官办旅游或南京大屠杀史蹟,成为一种
红黑交替的颜色。除逝者已去外,在此时此刻,菲律宾首都有数百万贫民住在垃圾堆里,
日夜争抢城市厨余果腹;印度首都随时有人拉开斗篷,让你观看他(她)肢体的残缺,以
博君一赏。反对黑色旅游的论调,主张不该消费死者或弱势,刻意去揭他人疮疤。然而对
于悲伤的共感程度人人不同,毕竟为旅行上色的人,还是旅行者自己。
全世界黑色旅游的圣地,莫过于奥舒维兹(Auschwitz)犹太人集中营。我在旧
书回收柜捡到的第二本书作者,曾被收容在奥舒维兹集中营七个礼拜,接着被移送到勃根
贝尔森(Bergen-Belsen)集中营,随即染伤寒病逝。过世的时候她只有十五岁,这辈子
只写过一本日记,她那时不知道自己的文字会对后世造成什么影响,少女的名字叫安妮.
法兰克,书名是《安妮日记》。我拾遗的版本是1994年文艺春秋出的完整版,翻译者是深
町真理子,书末有购买者笔迹,写着94年8月购于东京羽田空港。1978到2010的三十二年
间,羽田空港碍于种种政治因素,仅有极少数的国际航班,连日本航空飞台湾,都得成立
一个妾身未明的子公司日本亚细亚航空,应该没有飞往《安妮日记》写作地荷兰阿姆斯特
丹的航线。如果是我,通常不会在空港书局买一本与目的地无关的书,为什么那位羽田出
发的旅者会做这个选择,实在耐人寻味。我本以为是日籍人士买的,书里却又落下一张日
期为民国96年2月16日,报导关于《安妮日记》的中文剪报,因此推测此书有过第二任拥
有者。
这本书我没看完,与其说没看完,不如说早已知道书中没能写下的结局,反而
沉重到无法读下去。大约十八年前我第一次到荷兰,在阿姆斯特丹附近待了十天左右,是
一趟完全没计画的旅行,每天在友人家睡到醒,再出门随意溜达。其中一日在毫无背景知
识的状态下,被带去参观“安妮之家”,那只有四十五平方公尺,却保护八个犹太人藏匿
了两年多的空间。打个2020年的比喻,若说疫情严峻,在家关几个月很难过,但出家门就
算确诊染疫,没打疫苗的死亡率也不过零点几个百分比;然而法兰克一家人在1944年出门
口,遭遇纳粹德军却是百分之百的初见杀。捡到书后,冥冥中在电视上凑巧看到CNN报导
新事证,说现代探员用科技调查,指出有可能告密的人是某某;又在别的频道见到意大利
制作的纪录片,请英国影后海伦.米兰担任《安妮日记》的旁白朗读。因为疫情,睽违两
年才第一次踏入诚品书店,又巧合看到《安妮日记》七十五周年纪念的书架。
参访安妮之家,绝不是愉快的经验,那小小空间沉重的空气,吸在肺里面会压人数日,后
来的旅程得在号称博物馆之都的阿姆斯特丹,走几个风格明朗的展馆,看场欧洲足球嘶吼
一阵,才能平复日常心情。其实所有的黑色旅行都是这样,需要途中参杂彩色调剂才能继
续下去,最好是美食美景,蓝天白云风车运河黄瓜鲱鱼,才能消解排除体内吸收的毒素。
如果仔细留意,有时候毒素不远在天边,身旁角落也常存黑暗。例如我经常慢跑的脚踏车
道,河底就埋了四十三条空难的冤魂,岸边民众U-bike来往嬉笑,一个慰灵纪念碑都没有
,怎么发生的也没什么人记得。每经过这里,常得拐弯绕进饶河夜市,来杯全糖全冰的手
摇饮平衡脑内颜色,才能继续跑下去。
海伦.米兰充满生命力的朗读,让人遥想那古灵精怪的十五岁少女,她即将香消
玉殒的余命,以及她数百万在历史上被抹灭的同胞。安妮若还活着,今年会是九十三岁,
比邻家在世的外婆年轻。我无法读完《安妮日记》,直接翻到卷尾,翻译家在后记中写道
:“……不幸的是,我国(日本)与杀害包含安妮在内数百万犹太人的纳粹德国,在二战
时为同盟国,背负著一样的历史。为了不能忘却这个责任,祈愿这本书能让新的读者得到
……”
这本《安妮日记》在羽田空港被购买的时期,恰巧是司马辽太郎为写纪行来台的
前后,司马先生从大阪来,也逛了大阪的空港书店吗?买了什么书呢?踏上台湾后,纪行
脚步从冬季的台北基隆始,次回由春天的高雄台南起,环岛结束于花莲的太鲁阁。在台北
,司马先生注意到龙山寺的空袭纪念碑,记载城市遭受轰炸的历史,彼时台湾受日本统治
,美军凌空投弹死伤数千人;但以战后政权的角度,立碑写出的却是“盟机袭台”如此矛
盾的碑文。一个岛在百年之内,政权、语言、思想更迭数次,这样的矛盾正是所有岛民百
姓生下来就要面对的。司马先生在高雄饭店里读的是柯旗化所著之《台湾监狱岛》,而大
部分岛民成长过程中只能读到柯先生的《新英文法》,不知柯老师受难生平。拜访二二八
受难者沈医师所居的新营,湾生友人重回出生地,蹲在地上泣不成声。沈医师描述新营是
日本领土中第一个遭受美军空袭的地点,也就是此城当年有被瞄准的价值。至嘉义与台东
,司马先生操日语访的是嘉义农林棒球队陈耕元选手的后人,陈耕元的日本名为上松耕一
,是卑南族原住民。在那之后十几二十年,如果魏德圣没有执导《赛德克.巴莱》以及《
KANO》,大部分人也许还无法聚焦司马先生当年问过的问题。居民习以为常的光景:无法
步行而过的歪曲骑楼、呼啸如战斗机的摩托车瀑布、满溢街道的槟榔摊……在作家眼里,
阴影中还有另一个平行的宇宙。
疫情也许持续胶着,但国际航班正悄悄恢复中。边境开放后,我会带这两本书回
日本,投入旧书平台,希望它们能继续流传下去。与其躺在台湾的书架上,还不如让更多
日文阅读者见到两位作家的记录。在1944年4月5日的密室里,安妮写道:“我的愿望是,
即使我死后也能继续活着。”司马辽太郎则在纪行中说:“似乎只有悲伤,才能穿越时间
,将人类传承下去。”而我想起黑色旅行的箴言:一旦被忘掉,就是死了第二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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