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读影音网志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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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有雷）（虽然我觉得大多数人都知道的差不多了）
科幻不断在探问：到这个程度（复制人、人工智能、人体改造、机器人），还能算人
吗？它将人的定义一再扩张，一再拓宽。有些是透过外部审视（人类如何看待机器人），
有些是透过内部出发（机器人自身的感受），前者在冷酷与敌意之间，有着复杂的心结（
那样也算人，那我们究竟是？）后者则着重在否定与肯定的摇摆（如果有这些共同处，为
何我们不能是？）而论笔调、论处理方法，石黑一雄的《别让我走》，在分类上无疑是后
者，它极尽可能剔除“外部”的痕迹，体制直到最末才稍稍揭开帷幕，占据最多的，始终
是那些“人”的心事。
小说内这些复制人，从小生长在海尔森、毕业后迁居卡堤居农场、之后就入了医院。
看护、捐赠人这些称谓削弱了事实的力道，不，那更是潜移默化、细雨润无声的认知，当
凯西叨叨絮絮谈起她的职涯、她的童年时，无论是她、无论是读者，并不会那么快意识到
事情的真相，但渐渐地，我们发觉了一切，也迟来地领悟，那是多么残酷的自给自足系统
啊！不是吗？预备用的器官捐赠人（复制人），被隔离长大，年轻时充当看护，等累了、
老了（可也不过三十岁左右）就退休捐赠去了。我不禁想起电影《索尔之子》，纳粹集中
营内的犹太囚犯，要不是被处份，要不就是协助处份的特别支队成员（“守密者”），他
们被安排处理那些没人想做的工作、也隔绝了与恶、与死亡的距离，等这些支队队员不堪
用了，又会有下一批替补，继续拖走尸体、刷洗污秽。而体制的决定者、受益者始终远离
在外，仿佛一切罪恶与他们无干。仿佛他们从未参与这个体系，置身事外、什么都没有看
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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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们一直在等著，就算自己还不是很清楚，但是一直在等著发现自己其实和别
人不太一样；发现外界的人就像夫人一样，他们并不憎恨我们，也不想伤害我们，但是只
要想到我们，想到我们如何出生，以及为何出生，就会全身发抖，光是想到可能碰触到我
们的手，便令他们害怕不已。当我们第一次从那种人眼中看到自己，那真是残酷的一刻，
就像经过这辈子每天走过的镜子前面，突然镜子映照了一个不一样的面貌，一个烦恼又陌
生的面貌。（P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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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界的人、我们，这些词汇，隐隐区隔出一条界线，而所谓界线（或距离、或资格、
或圈内圈外），始终是《别让我走》潜伏的主旋律。相对于勾勒外界世界的轮廓，小说更
致力于描绘小小世界内，人际社会的幽微互动，捕捉琐碎小事下的重大意义，那些意义来
自于关系的拉近（与推远），来自于资格的审视判断。好比凯西协助掩饰露丝的铅笔盒来
源，好比凯西被露丝讽刺她与学长交往所带来的伤害，貌似微不足道的举止，却皆是关系
亲疏的分歧点。而小说甫开头，就透过汤米的被排挤、凯西的默默观察、露丝的领袖主导
，带出三人组截然不同的特质。凯西的观察性格，使得她更能窥见团体中的分界痕迹，更
能留意到“我们”为了不落单、不显得奇怪、能自在地融入群体内，所做出的种种努力。
无论是佯装有性经验没什么，修正情侣互动模式，适应环境变化、配合周遭风气，皆是费
尽心思、小心翼翼试探，却装得稀松平常的生存之道。
群体会长出许多心照不宣的共识，其中可能毫无道理，可能也其理路，却非人人能明
了个中涵义。我们不过是顺应、附和、推波助澜，建构出“大家都知道的事”。就好比汤
米的起初受排挤，既能归咎于坏脾气、可必须要抽丝剥茧，才发觉最根本的原因，在于海
尔森鼓励“创造”的风气有关。没有创造力的汤米，由于不够资格却又受到错位对待（被
富有同情心的洁若汀小姐大肆赞扬）而遭同伴愤怒。也好比凯西珍爱的录音带不见了，她
表面却一派轻松、不刻意张扬求助。为何这样隐藏焦虑，连她自己都不知道，长大后才给
个推论。这些情绪、态度，往往连当事人都不明白，其心思流转过于细腻幽微，以致当下
无以正确判断，必须延宕、过些时间才能清晰解读，方能归纳出有条有理的因果厘清。难
以说明白，却模糊存在的守则，如同那些能碰／不能碰的话题，是没有任何明文禁忌，可
所有人都知晓的规矩。对于社会的适应程度，就在于是否娴熟这些复杂的规则，学会不去
问，就算要问，也只能暗自摸索。学会世故、学会模仿，将其内化入骨，近乎求生本能。
我们都是在这样的摸索中长大，在误触与避谈之间，隐约了解世界的样貌，知道侷限
与规矩，也划清了界线。石黑一雄特意选用非宏观叙事，极力描绘幽微的人际关系，却也
见微知著，借助人际缩影，隐喻了复制人与正常人类的关系──“他们”与“我们”的分
界。即使罕少明文公告（师长的解释，要不是含糊、遮掩的，要不是不和谐的踰矩之声）
，复制人也自然察觉有些未来是妄念，是不属于自己，是不能奢想的。界线在《别让我走
》中，从未若集中营的铁丝网高高竖起，却不代表不曾存在，无论是凯西、汤米、露丝都
清楚知道，那是不能跨过去、不被允许的地带。
这也是为何，去询问《别让我走》的主角们为何如此乖巧温驯、被动毫无愤懑，是可
笑的，他们早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在各种的暗示耳语中，被夺去了质疑、反抗的能力。即
使是三人组中最有领导力、最主动积极的露丝，却也是最迫不急待适应社会规矩的人（反
之，明知不正常却仍在新环境保留海尔森收藏箱的凯西，还尚有丝顽固执著）。海尔森、
卡堤基、医院，三个阶段的环境变化，简直是中学－大学－社会的隐喻，可世界并未随之
扩张，反而越发封闭。凯西即使年长、即使驾着车四处奔走于各家医院，可从深层面而言
，她的心、她的感情却永永远远被海尔森时代的三人组关系给套牢。那像是贵志祐介《来
自新世界》的一班学生们，世界很小很小，唯一可以称为同伴的，却一一凋零、消失。对
凯西而言，她唯一能全心仰赖的、真心相系的，也只是来自海尔森的故旧，他们之间的竞
逐关系与友情爱情纷乱，都在某种相濡以沫的同伴意识下，丧失了剑拔弩张的紧绷对立，
甚至，在死亡阴影之下，更留下成全与祝福。她守着回忆，也守住了与同伴的小小圈子，
唯有那儿，才是能坦诚相对的避风港。
于是，当死亡步步相逼，他们最多能做的，只有申请与陈情，以感情、以创作来证明
灵魂的存有、来延长生命长度。但陈情不只存在于单一情节，整本小说其实就是一本代辩
之书、一份证词、一份申诉，我的意思是，当你读到最末，发现那些海尔森的看护者极尽
可能跟外界解释：这些复制人孩子是有灵魂的、他们有审美、有创造的能力，未免有些莞
尔，难道不是吗？如同凯西与汤米的困惑──为什么外界会有这样的疑惑？我们当然有灵
魂呀？《别让我走》是一本反向之书，其以要假设的作为前提，建构出一小群人脆弱如蜉
蝣的一生，却也捍卫其尊严、其存在，并回头询问你：为什么提出如此可笑的问题？
又，若能剔除所有资讯，一片空白去读《别让我走》，最末才察觉主角群原来是复制
人，冲击更大，提问直迎而来，躲无可躲，那是对我们（人类）的提问、对我们的申辩。
可反方面来说，他们这也是我们的故事，同友人语，“这是我们跟主角一样对世界那么茫
然的故事”。
划线：
这些事情听起来有点儿愚蠢，不过可别忘了，在我们生命中的那个阶段，海尔森以外
的任何地方都是梦想国度；我们对于外面的世界、可能发生和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也只有
一些模糊的印象。而且，也没想过仔细验证诺弗克的理论。有天晚上，露丝和我坐在多佛
的瓷砌房间向外看着夕阳，她说，对我们来说，重要的是，当我们丢了心爱的东西，找了
又找，又还是找不到的时候，我们不必这么难过。我们心里还能有一丝安慰的念头，总有
一天我们长大了，就可以到诺弗克找到这样东西。
我认为露丝说的没错。诺弗克成了我们心中的安慰，或许胜于我们当时所愿意承认的
；因为这样，当我们年纪大了一些，还是会把这件事挂在嘴边，虽然只是拿来作为笑柄。
也因为如此，多年以后，我和汤米在诺弗克海边的小镇上找到另外一卷当年我所遗失的录
音带，心里不仅觉得有趣；更牵动了我们内心深处多年前的一个愿望，再度相信这个曾经
进入我们心坎里的传说。（P89）
这首歌有什么特别的呢？嗯，其实啊，我并没有仔细聆听全部的歌词；我只是等著茱
蒂唱那一小段：“宝贝啊，宝贝，别让我走……”在我的想像中，有一名女子知道自己不
能生育，但是她一辈子都非常非常希望能够有自己的小孩。后来奇蹟发生了，她生下了一
名婴孩，她紧紧抱着婴儿，一边走一边唱；“宝贝，别让我走……”一方面因为她实在太
高兴了，另一方面她又担心发生不好的事情，婴儿可能生病或被强行带走。虽然当时我知
道我这个想像并不正确，这个诠释与其他歌词不符。但是我并不在乎。（P93）
奇怪的是，我起先发现录音带不见的那一刹那，第一个念头是千万不能让别人发现我
的惊慌。我还记得当时一面找录音带，一面刻意漫不经心地哼著小曲。我常想起那一刻，
但还是不知该如何解释：和我住在同一个房间的全是最好的朋友，我却不希望他们知道我
为了遗失录音带而苦恼。
我想这大概和录音带对我而言是个祕密有关。或许海尔森上上下下每个人都有一个这
样的小祕密：一个小小的、自行创造的私人空间，我们可以在这个空间带着恐惧和期待独
自睡去。但同时，却又觉得我们这样的需求好像是不对的，好像我们辜负了自己的好友。
（P97）
一路上气球相互碰撞，时而往下对着我龇牙咧嘴地笑着。我不时看着那个人的拳头，
也就是全部气球的系绳汇集的地方，我看着他将系绳牢牢地缠在一起，紧紧握在手里。就
算这样，我还是担心绳子松开，其中一个气球可能就这样飞走了，飞向灰濛濛的天空。
那天晚上罗杰告诉我那个消息之后，我整夜没睡，脑海里不断看到那些气球。海尔森
就要关闭了，就像有个人拿着一把大剪刀走了过来，从那个人拳头上方系绳的缠绕处，喀
擦一声剪断了。从此而后，气球再也不属于这个团体。罗杰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还说
这个消息对我们来说没有什么差别。就某方面来看，或许罗杰说的没错。只是，当我想到
那里什么都没有了，想到洁若汀小姐再也不会在北运动场带领着小学部学生，心里还是感
到不安。
我和罗杰谈话过后几个月，不断地想着这件事，想着海尔森的关闭，以及当中所有的
含意。我突然领悟，过去一直以为将来还有很多时间可以抽空去做的事情，现在恐怕得要
赶紧行动，不然就干脆放弃算了。我并不是感到惊慌。只是觉得海尔森的消失改变了我们
周遭的一切。因为这样，萝拉那天对我说的话，就是有关我担任露丝看护的那件事情，对
我造成了一些影响，即使当时我立刻拒绝了她的提议。但是，在我心中仿佛早已做了决定
，萝拉的话只是掀开了罩在上面的一层纱。（P260）
“我知道，”艾蜜莉小姐说，“看起来你们好像只是别人手中的一枚棋子，当然你可
以这样想；但是你们想想，你们还算是幸运的棋子。唉，本来已经出现一种新的风气了，
但是现在什么都没了。你们得要接受，有时候，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众人的意见、情绪，
一会儿往这边走，一会儿往那边去。只是这回转变的阶段刚好发生在你们成长的时候。”
“或许那只是某种趋势的兴盛和衰灭，”我说，“但是对我们来说，却是我们的生命
。”（P325）
“玛丽克劳德已经把一切都给了你们，她不断地工作、工作、工作，我的孩子啊，妳
可别弄错了，她可是站在你们那一边，一直都站在你们那一边的啊！她怕不怕你们？我们
全都怕你们啊！我在海尔森几乎每天都要对抗自己对你们的恐惧，有时从书房窗户往下看
着你们，心里觉得非常地厌恶”艾蜜莉小姐没有说下去，她的眼里再次闪耀着光芒。
“但是，我决定不让这样的情绪阻挡我去做正确的事。我对抗那些情绪，而且战胜了。现
在，你们能不能好心帮我离开这轮椅，乔治应该拿着拐杖在等我了。”（P328）
夫人接着说：“真是有趣，但是那个时候就像今天一样，我完全猜不出妳的心思。我
之所以哭，完全是为了另外一个理由。那天当我看到妳跳舞，我看到的是另外一个故事。
我看到一个新的世界很快就要来临，更加地科学化、更加有效率，是的。针对旧有的疾病
将会有更多治疗的方法，这是好的。但这同时也是一个严厉而残酷的世界。我看到了一个
小女孩紧紧闭上双眼，双手拥抱着过去那个友善的世界，一个她内心明白已经不再存在的
地方，而她还是紧抓不放，恳求它别放开她的手。那就是我所看到的。那不是真正的妳，
也不是妳当时在做的事情，这点我知道。但是当我看到妳，我的心都碎了。我永远也忘不
了那一幕。”（P3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