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 冷静的同情,克制的反思-刀尔登作品集

楼主: youtien (恒萃工坊)   2019-03-30 23:42:06
冷静的同情,克制的反思-刀尔登作品集台版序
2007到10年,我在北京大学历史系攻读中国近现代史硕士学位,每当路过书报摊的
时候,就会买《南风窗》、《南方周末》、《南方人物周刊》、《三联生活周刊》、《
读书》、《读库》、《财经》(后来被整管,原班人马出走另创《财新》)这些时政与
人文的杂志。彼时虽然iPhone已经问世,但微信未出,社群APP的时代尚未全面到来,
网上的精彩内容还分散在各个论坛和博客(网志)中,实体版报章杂志的市场还没有萎
缩得太厉害,甚且还在选题、编采、排版等各方面精益求精地进步著。应该说,1990年
代末到2012年,是当代中国大陆报章杂志最精彩的时候。
1992年邓小平南巡讲话,确保改革开放路线不动摇,使言论环境渐渐从1989年六四
天安门事件的肃杀中回暖;江泽民时代,主要基调是经济发展与“入世”(加入WTO)
,对政治和文化方面的敏感议题,也放松了管制──或者应该说,发条松了,而体制
内外大多数人,一时也还不想它再度栓紧,再加上网络开始普及,共产党很清楚这是未
来,不可遽禁,只能花时间去摸索如何管制。2002年换胡锦涛执政,大抵萧规曹随(包
括可叹的弊端及可喜的弊端),言论上也是比较被动的姿态,感觉到危险才会严肃的反
应一下。于是,各个世代、各种思想的作者,察觉了这个空档(或者说“过渡时期”)
,便纷纷大展身手,在体制容许的模糊范围之内打“擦边球”,借由对过往的重述、对
当下的记录,探寻一个更好的未来,或至少是盼望着一个可以比较不一样、不那么“主
旋律”的中国。
刀尔登便是在这个时期出名的作家之一。
刀尔登本名邱小刚,生于1964年,在文革的疯狂与凋敝中度过了童年,1982年以河
北省文科第一名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然而他心性淡泊又带几分刁,并不以此为得意;
1986年毕业,也不待在首都北京,而是回了石家庄的家,在河北社科院任职,1990年代
末再到河北日报社旗下的《杂文报》当编辑。这些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单位,有识者或
许会觉得屈才,而他既不喜争竞,一辈子或许也就这样了。2001年,他和朋友被新来的
领导“调离”,没了体制内相对闲散的工作与生活;如果他下海从商,或许也能别有一
番发展,但也可能就泯然众人了。
他之所以成为了名作家,转机在1999年左右开始在网上发表的文史随笔。
1980年代晚期到2010年代的最近,是翻案的时代,两岸三地皆然:几乎所有的一切
都要被颠覆,至少也要面临重新审视,特别是在牵涉当代政治的文史领域。其中有不少
持论过激、翻案翻过头的,虽能耸人听闻于一时,但网络时代人人可吐槽,不久也就将
引来同等的反驳,乃至流于令人厌弃的口水仗;刀尔登的文章,则没有那样的浮躁,讲
故事能自然流露出其阅读的深度与广度,作批评也总能细腻地引导读者,不去执著于得
出什么正确答案或“真理”来踩人,而是让我们能在各种殷鉴之中更加了解人情事理中
的所以然,然后可以保育个人的自由,也让社会能有更多同情和思考的余裕。例如《中
国好人》中的一段:
党锢之祸,生出一批道德典范,李膺、范滂等,以其勇气和正直,激励过历史中许多伟大
人物。此役虽在社会生活中是大破坏,在道义上却是一场完全的胜利;用良心或肾上腺与
坏人作殊死斗,从此成为一个模型,德昭千古。至于如何将权力斗争转化为道德战争,不
用很久也要成为拿手好戏,连续上演。
这可以说是从“得理不饶人”这句俗话,反过来切中了传统史学和唯物史学都未能
充分解释的要害:传统史观格于士大夫的立场,天然地和学运站在一起(在台湾年纪稍
大一点,读国编本历史教科书长大的朋友,可以回想一下当年课本是怎么惺惺相惜地描
述党人的);唯物史观则只从“生产力”与“生产关系”论述皇权、世家、豪强、寒门
的利益矛盾与阶级固化问题,将道德上的争执贬抑为遮蔽真正症结的烟幕,然而这种自
傲于掌握了真理的姿态,往往便将经济理性的今人和“蒙昧”的古人割裂了开来,丧失
了历史本应能让我们培养的同情、共感(或曰“神入”)的能力。《中国好人》与《旧
山河》这一集中的文章,便能通过作者潜心达致的共感,检讨中国史上这许多盛名累累
的“好人”,是为什么会将事情办坏掉,乃至让大局不可收拾,遗祸千年的。
刀尔登检讨国故,没有五四运动以来急切扬弃传统、盲目仰望西方的弊病(现在有
一些为反中、反共而活动的论者仍只停留在这里),也不走到一味拥护传统、标榜传统
的另一个极端──这种人虽不显眼,但也不太少,可叹的是其中还没几人真有好好通读
过古书。刀尔登是真正读过的,在二十来岁时自己大量阅读经典和文集,打了底子,《
亦摇亦点头》便记述了他接触中外文学的历程与心得,书名一方面意谓竖排、横排都看
,一方面也是保持着主见,有所取有所不取;再一方面,也是体现他们一代人在世道几
度变更中的迷茫与恍惚。例如谈十九世纪自由主义经典著作《论自由》(On Liberty,
严复译《群己权界论》)时,他笔锋一转:
我想起1976年秋天,在一个山坡上,与一个同学皱着眉头讨论:“……会不会变天呢?”
那时我还是个小学生呢!是的,我们这一代人,本来是标准件,出自政治工厂。我们不知
读过及听过多少正统的书籍、报纸、广播,每天浸泡在其中,生长在其中,在小学时便写
批判稿,写学习体会,订阅《朝霞》《学习与批判》,“关心国家大事”……如今我好奇
的是,那一代人,是如何冲出这包围的呢?
“好像没费什么劲。”我同一位老友谈到这个问题,他这么说。是的,好像没有经历过什
么严重的思想转变,没有经历过可用“崩溃”“重建”之类的词来形容的过程,瓦解是安
安静静地发生的,等想起来时,它已经完成了。(〈“密尔”路碑〉)
生为文革一代,刀尔登的文集不能不带有对文革与专制的反思,事实上他的反思是
深入到文化传统根柢的,并且他谨慎地不贸然站到另外的极端立场去,只是综合这半生
的体验,来为古老的问题吐纳出自己的一番心得。《不必读书目》这部谈中国古代经典
和文集的书,书名便首先对应了国学领域里颇让人难为情的“书单”老问题。
近百年来有不少学者开过国学书目,谈论说为什么必读、应该怎么读,然后这个人
说你这最低限度的书单还是太繁太多,那个人说你的读法还是夹带了太多执见,闹得很
没趣。然而老一辈学者多少还真的读过那些古书,过了两代人,我们大多是修课时选个
几篇意思一下便罢,连参与这个话题的资格也没有了,因而经常不能不自惭于底蕴不足
,转头又吐槽别人不读书或没把书读通,反正通常不会错,就这样用散发焦虑的方式来
处理焦虑。刀尔登的处理方式,却是从“必”字着眼,针对了这种焦虑来作解说:确实
读过这么多书的他,不跟你摆谱说你们这些小朋友快来拜师,也不去迎合某些人的便辟
心理,说这些书不读也罢(甚至“不读更好”),而是点出他在诸子百家、历代文苑之
中所看到的执迷,让我们可以不像前人一样地失陷进去。并且,其中如批崇古非今、道
德挂帅等等痼疾,感觉起来虽可能有些老生常谈,但别人批判旧中国的崇古情结,多是
站在发展主义、追求国富民强的立场上面;刀尔登的关怀,则总在于我们个性的解放,
以及情志的舒展。例如:
世界上最愚昧的事,是允许自己处在愚昧中。假如我们同意,对广袤世界最少经验的古人
,拥有最好的解释,那么,我们也就同意了,理性的目的是迷信,知识的目的是混沌,不
可积累的高于可积累的,无可验证的优于可验证的,而且,我们还同意了,文明的方向从
一开始就前后颠倒,是从终点驶向起点,其意义至多是保持人类的寿命,使其有时间达到
古人已经达到的境界—愚昧。(〈不读《周易》〉)
这既是针对后世玄学家将易经与儒术发展成的迷信,也是针对有史以来,思想怠惰
使人们相互要胁著自欺欺人,乃至造成道德的禁锢,用现在的流行语来说是“在同温层
里取暖”的情形,一如《中国好人》中的片段:
习惯于依赖愚昧,并从愚昧中发现出力量,体验到快乐。田间地头学哲学,工人阶级上讲
台,在这种“游戏”里,受伤害的绝不是知识传统的本身,而是我们。到今天,我看到一
些念过书的人拿起什么事来都敢胡说,我怀疑他们和我一样,也是“批判”著过来的。(
〈被小学生批判过的〉)
梁简文帝曾说,立身须谨重,文章须放荡。后人反是。自唐以后,圣道没见到弘扬多少,
国祚没见到延寿多少,而文章倒成功地弄得无趣了。喜欢趣味的,由文被逼入诗,又逃诗
入词,逃词入曲,又逃到小说,最后小说里也全是大道,这时人们方心满意足,吮大拇指
而发呆矣。(《庾信文章岂老成》)
《不必读书目》各篇标题以“不读”开头,其实当然不是不读,而是不像教科书那
般总要“主义挂帅”,牵强附会地将屈原说成爱国主义、李白说成浪漫主义、杜甫说成
现实主义诗人,谈《儒林外史》、《红楼梦》则必云其如何揭露封建社会之丑恶云云(
大陆教科书至今仍多如此,但台湾人请勿嘲笑,不少政论家在带风向的时候,一样是用
这种强行说教的工具思维来看待世界上的一切文学艺术)。刀尔登则脱去了教条,而能
以个人的角度,带领我们关注这些旧书真正值得细品的地方,就是“人”的处境:
伟大的《儒林外史》,讲了一群失意者的故事。在证明这些人如何了不起上,《儒林外史
》的说服力是不够的,但小说告诉我们,他们怎样活下去,怎样把幻想维持下去,其中那
惨澹的信心,是除了《红楼梦》的读者之外,任何人都需要看到的,即使是在别人身上。
(〈不读《儒林外史》〉)
我们总是需要希望,即便只是一种“惨澹的信心”。这是冷静克制的刀尔登并未放
弃的温情,他的反思不会走到彻底的绝望和否定,沦为“小人穷斯滥矣”、“破罐子破
摔”的灰心丧气,我相信这是他从文学里得到的滋养,也是他想传递给我们的慧命。
2012年以后,以社群平台和营销公众号为中心的移动互联网时代来临,中共在习近
平上台以后的网络管制趋于齐备,言论环境也愈发收紧,群众在国势日蒸的背景之下,
亦多拥护中央以经济发展为纲、民族主义为大棒──异议不是没有,但已动摇不了境内
的主流。仁人志士打了十几年擦边球,结果是中共划出一条不得跨越的红线了,报刊再
也没有了撬动政治、影响国家大政方针的可能,用《韩非子》的话来说是不再能“以文
乱法”了,我也就渐渐没再买大陆的实体杂志,即使去年在大陆工作,偶尔买一两本,
读起来也不再有先前的滋味。刀尔登隐逸的个性与文风,在这个新时代,自然是格格不
入的,近年也很少再听到他的消息,但或许这样也好。
承蒙大写出版相邀,为台湾读者介绍刀尔登作品的时空背景,我也是首度拜读了他
文章的完整结集,而更接近了这位学长所阅读过的,厚重、复杂而又保育著惨澹信心的
古代、现代中国。大家在今日或者几年、几十年以后的将来读到这几本书,兴许会很有
一些恍如隔世的魔幻感:眼前的中国,居然也有过这样的年月,出过这样的作家。或者
也不该说“恍如隔世”,而是真的隔了好几世;然而,相隔百世的古人古书,刀尔登犹
能有所共感,感知到那些不一样的、失误而真实、可贵的生命轨迹,我们也应该要能。
谨为之序。
2019年2月11日
作者: hwider (海里的星辰)   2019-03-31 08:33:00
感谢分享!!!

Links booklink

Contact Us: admin [ a t ] ucpt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