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会对《行过地狱之路》感兴趣，首先是被文案中小林一茶的俳句“活在世间／如
行走地狱屋脊／凝视花朵”触动，作者简介处则写着：“他的父亲死于费纳根出版《行过
地狱之路》那天，是泰缅死亡铁路的存活战俘。”让我对死亡铁路的战俘营生活想一探究
竟。
吴明益在专文中提到，他原先也不了解东南亚战史，直到写作《自行车失窃记》时才大
量阅读相关资料，我也是在读了《自行车失窃记》后才知道原来二战时有这段历史，关于死
亡铁路和战俘营则一无所知。
书中有一段，在战俘韩卓克思病逝后，火化遗体的当下，关于韩卓克思的画册是否该
留下的讨论。牛肉汁贝克想劝长官杜里戈留下画册，要让人们能记得战俘营发生的事，他
说：“长官，记忆才是真正的正义。”杜里戈说：“帝国也好，记忆也好，世事无法永存
。我们什么也不会记得。或许会记得一、二年。如果我们幸存，或许余生多数时候会记得
。但是当我们死了，谁会了解这一切？……谁会知道这些画代表什么？谁会说它们诉说什
么？有人可能会说它是奴役的证据，另一人会说那是政治宣传伎俩。象形文字有说那些在
鞭子驱赶下盖金字塔的人吗？我们会讨论那些人吗？我们有吗？不，我们只谈古埃及多辉
煌，古罗马、圣彼得堡多伟大，我们不谈它们是奠基在千百万个奴隶的尸骨上。或许人们
也将如此记忆日本。或许他的画到头来只有这种用途，用来合理化这些怪物的辉煌伟大。
”
这段对话使我被点醒：是啊，我并不会去想到那些“伟大”的背后有着什么。我们是
如此善于遗忘的生物，历史被简化，我们只看见表面的一切。当课本写到太平洋战争和日
本的南进政策，那只是陌生的文字。我记住两颗原子弹，记住二战结束的年份，但对那些
“不会考的”、被轻描淡写带过的，既冰冷又无情，无法去想像和理解，然后就在考试过
后忘个精光。我真为自己对世界的认识如此浅薄感到有些羞愧。
杜里戈虽然下令焚烧，最后仍捡起画册将它留了下来。在战争结束多年后，这本画册
将出版，杜里戈为它写序，描述了韩卓克思死亡当天发生的事，仅仅是一天的时间，已能
窥见战俘营堆砌著多少死亡和绝望，这是书中最痛苦也最精采的部份。
《行过地狱之路》由五个篇章构成，穿插陈述主角杜里戈的童年、青壮年、老年，以
及他所遇见的其它角色。在第一部，由于叙述的方式跳跃，让我难以进入状况，直到第二
部艾咪这位重要角色出现，开始逐渐建构出杜里戈的情感面，才慢慢被这个故事吸进去。
第三部的战俘营经历，宛如炼狱。丛林中大雨和泥泞、日本军官的命令和殴打惩罚、永无
止境的劳动、缺乏粮食、物资、工具、药品，战俘们因疟疾、热带溃疡、霍乱等疾病一个
个倒下，每一天都有大量的死亡。这当中描写了几位战俘不同的性格和面对困境的态度，
也写到日军指挥官中村少佐和古田大佐的“日本魂”及对天皇效忠的绝对精神。而杜里戈
身为战俘们的“老大”，同时也是医生的天职，则面对如何抢救更多生命的艰难抉择。到
了第四和第五部则写战争结束后众人的人生走向何处。
对我来说印象最深刻的当属第三部，尤其是杜里戈在简陋的手术台上替杰克．伦波动
手术，看得心惊胆颤冷汗直流，末段的描述更是教人无力而悲痛：“杜里戈持续缝合杰克
．伦波的残肢，克难的开刀竹床下，他赤裸的双足已经埋在深及脚踝的血泥里，他的外表
异常冷静，他知道这种冷静只保留给内心最为动荡波澜的时刻。他不断寻找动脉，寻找让
他可以缝针的地方，脚趾头无意识地耙抓泥地。终于找到了，他极为小心细腻地缝合，确
保这次缝线能撑住，杰克．伦波能活下去，当他完工，抬起头，才发现杰克．伦波早就死
了好一会儿，众人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他。”
在角色的塑造上，有些虽仅是短暂片段，仍能触动人心。
像是公鸡迈克尼斯认为自己在小黑受罚时没有站出来承认翘班是他提议的，并没有做
错，因为小黑偷走他的鸭蛋，还嘲笑他。“小黑前一天清晨带给他的羞辱痛苦更甚他目睹
小黑挨揍。公鸡迈克尼斯告诉自己，不，我不会帮助这样的人。”却在小黑死后隔天，在
自己的包包中找到那颗鸭蛋，“找到蛋的欣慰马上被言语无法形容的恐惧取代。”
或是毕格罗在一、二十年后，坚持要孩子折衣服时褶痕朝外。“他的恐惧无以名之、
无法解释，他的孩子也感到在抽屉的开开关关背后，在父亲的挫败情绪与喃喃叨叨背后，
是一股他们终其一生都无法明白、揉合了爱与恐惧的混乱情感。”
也有令人感到无比讽刺的对比。战争结束后，澳洲法庭审判战犯，热爱斩首和俳句这
样恐怖组合的古田大佐所提供的证词让好几位台湾和韩国狱卒定罪，却在事后无罪释放，
战后还当上“日本血库”的主管，活得长长久久。战俘营中听命行事的韩国狱卒崔相敏则
被控二级战犯，判处绞刑。“崔相敏跟同监的韩国、台湾二级、三级战犯都发现这些同盟
国胜利者经常纵放与日本皇室有关系的军官，而让他们上绞刑台做代罪羔羊。……他们问
自己一个简单问题，如果他们的行动是在体现天皇的圣旨，为什么天皇到现在还没被关？
为什么美国人支持天皇却要判他们死刑？他们不过是天皇的工具啊。”
而铁路军团的负责人中村少佐，改名换姓躲过了通缉，娶妻生子，后来也到日本血库
上班。他始终认为自己是个好人，为天皇效忠、全心服务日本即是善，直到晚年和昔日同
僚友川伍长聊过天后，才突然惊觉，会不会一切都只是至恶的掩饰？“他努力回想除了服
从天皇的意旨、命令与权威外，他究竟有过哪些出于其他种善良的行为，足以证明他这一
生是个好人。他记得给过澳洲军医一些奎宁。以及暴力体罚之后，他是多么沮丧。但是骨
瘦如柴的死体在泥泞雨水中爬行的画面让上述想法变得绝望。”
古田、中村、崔相敏三人的命运如此不同，读得很生气，可仔细想想就知道，这样的
事绝对可能。这才是最悲哀的现实。
故事最后结尾收得很好，令人起鸡皮疙瘩。结束后马上重看最开始有看没有懂的第一
部，才发现早在起初，伏笔已经放在那里了。杜里戈床头上的《日本绝命诗集》简直是个
预告，之水的那首一个圆圈的绝命诗更像是人生的绝妙隐喻，不仅是杜里戈的，也是我们
所有人的。而每一部开头的俳句，也是回过头看才有些明白为什么放在这里，又是如何呼
应该章节所叙述的内容，因此产生了更深的意涵。
我对这本书不算喜欢，毕竟读起来还是有点辛苦，包括时常引用如《尤里西斯》等作
品的文字或诗词，或是对澳洲地理的不了解，都让我有些疏离感。但阅读过程中，有不少
读了会震动心神的段落，是一部非常精采、杰出的作品。作者在情境的塑造上技巧高明，
人物的情感和价值观也写得很深刻，让人读完后仍反复思考，反复翻阅遗漏的细节。不禁
猜想着，故事中的哪一位人物，身上可能有著作者父亲的影子？
“他看着序文，只有一点单纯或者可以说是内疚的期许：希望在理想与失败之间的深渊
里仍有一丝可读的东西，读者可以感受到一点真实。”这段杜里戈在写完序文后的所思所
想，或许正是作者理查．费纳根真正想传达给读者的东西吧。而我确实感受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