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得] 萧沆《解体概要》里的几个向度

楼主: gregorsamsa (海边的卡夫卡)   2019-01-18 02:34:19
若要举一位代表,作为一个纯粹写作之强而有力,思想之深邃剧烈的作家,
那势必要提到萧沆(Emil Cioran, 1911–19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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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沆为罗马尼亚旅法哲人,思想上一般被归类为怀疑论、悲观主义,创作断章体哲学
、格言与散文。他的作品文词精雅,文风暴戾苛刻,以思想之深刻,写作力量之强著称。
他的作品中常见的主题有:绝望、衰败、虚无、自杀等等。
若要用一句话概括他的作品给读者的感受,则可举同为罗马尼亚作家Norman Manea之言:
“一而再、再而三地让我们在人类存在的虚无当中惊醒过来。”
另外我们要注意到的是,萧沆相对重要的作品都不是用他的母语—罗马尼亚语,
而是法文写得。然而在散文写作上却达到了难以企及的高度。
法国诺贝尔文奖得主Saint-John Perse曾形容:
“他是梵乐希之后,最伟大的法文作家之一,足令法文增辉。”
本文将提及几个向度来阐述《解体概要》中所表现出来的萧沆,依序为:
否定哲学,文化断根,文明形同废墟,对主体的不关心。
《解体概要》为萧沆从罗马尼亚语转向法文写作的第一次尝试,在1947年,他36岁时,
完成初稿,并于1949年出版。
要谈萧沆与他的哲学,首先就必须谈失眠这项经历对他的影响。
在《解体概要》的〈失眠祷词〉中,他写道:
“我那时十七岁,而且相信哲学。一切不能联系到哲学上的,在我看来都是罪恶,
或是垃圾:诗人?不过是一帮只善于讨笑于小女人的小丑而已;行动?
那更是发作起来的愚蠢…具体事物?好一个污点!快乐或痛苦,好一份耻辱!
…然后,你就来了,失眠,你来撼动我的肉体和我的自负了…
没有什么思想能在黑暗中给人慰藉,没有哪种体系能够抵御清醒的力量。
失眠的分析拆解了深信不疑的真理。”
七年的失眠是影响萧沆思想最关键的因素,是他悲观绝望的根源,和背弃传统哲学的理由
。失眠使人经历一种彻底颠覆性的暴力与清醒,这是拥有睡眠这项特权的人所无法理解的。
萧沆的思想的特点之一在于时间上的一致性,他悲观思想的雏形在年少时期就已定型了,
然而还要经历一次思想的巨变,这当然也与他抛弃自己的母语转向法文写作有关。
否定哲学
失眠这项经历使萧沆彻底背弃传统哲学,他认识到强调以一脉相承的逻辑思维
来做哲学的侷限。这也是为什么他的哲学是以“片断”的形式来呈现,
如果说他是个哲学家,也只能是个反对哲学的哲学家,对他而言哲学是失败的,
他的哲学也是失败的哲学。在〈永别哲学〉中,他写道:
“我背弃哲学,是因为在康德身上找不出一丝人性的弱点,听不出一丝真正的哀伤以后…
哲学活动源于一种业已衰减的精气,带着一种可疑的深刻,只在那些羞怯与温吞之人
眼中才独具荣耀…几乎所有哲学家都落得善终:这便是对哲学最为不利的一条证据。
就是苏格拉底的结局也没有什么悲剧性:那不过是一场误会,是一位教育家的死─
若说尼采疯了,他也只是作为一位诗人和通灵者疯的…宇宙无须讨论,只能表达…
“真正的问题…只会在一本厚厚的著述的最后一章画上了最后一个记号,已标示哲人在未
知世界面前已宣布退位之后才会开始…我们开始生活,只能在哲学的尽头,在它的废墟
上;当我们明白了它可怕的虚空,知道要求它什么都无济于事,才真正开始。”
“伟大的系统说到底都只不过是一些高明的自说自话…这一切都不过是词语的繁殖,精致
的意义挪移…存在本身也不过是虚无的一份野心。只有因为绝望,人才会去下定义。他
需要一句公式,甚至是很多公式,才能给精神提供一个证明,为虚无建起一份门面。”
事实上,萧沆思想哲学上的价值就在于他对哲学的否定,以及他打从一开始就无意做哲学
的意图。总之,他的思想在早年已经定型,不过在政治上要经历一场巨变。当时典型的
罗马尼亚氛围是颓废与衰败,正好与萧沆的悲观主义不谋而合。1933到1935年在德国留学
时,他看到纳粹的那种活络、积极、热情,结果受到法西斯主义的诱惑。他渴望同样的东
西在罗马尼亚也发生。他不甘身为罗马尼亚人,这种在历史上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毫无建树的小国。之后,罗马尼亚的纳粹-铁卫团也开始发展,那时他当时的作品常常
充满政治狂热和反犹倾向。然而法西斯主义的狂热带来的只有毁灭的狂热,
满脑子只有毁灭,到最后回过头来想要毁灭自己的国家,进而毁灭自己,结果,
法西斯主义没有带来救赎,反而更加绝望。这在样的情况下,在1937年他前往法国,
他渐渐意识到自己的谬误,自我反省,甚至是对过去的自己深恶痛绝。
1946年起,他抛弃了母语。
文化断根
萧沆与过去彻底决裂,在〈变节〉中,我们可以看到,在他的认知里已经没有国族的认同
,甚至是更根本的身为人的认同与自我认同。
“他记得自己出生在某个地方,曾相信生来的错误,提出过一些原则,也宣扬过一些熊熊
燃烧的愚蠢。他为此感到脸红…,于是拼命要赶走他的过去,和他那些真实的或是梦想
的故乡…一个再也不可能支持任何立场的人就必须放弃他的名子,踩碎他的身分…再不
然,还可以发明另一种孤独,迁移到虚空之中,再随着流亡,一步一步去追寻一场连根
拔起的旅程…而对于世界,他所保留的,只有一场冷却的记忆和一种轻琢细磨的遗憾。
他从自己的经历中解放了出来,对即将经历的事也毫不关心,他便如此拆掉了自己所有
道路的边界,把自己从一切时间的座标拉了出去。“我再也不会与自我相遇”,他这样
说到,满心欢喜地翻转了他对自我最后的仇恨,而且因为能够以他的宽恕,而除掉所有
的存在与事物,更是幸福不已。”
以及〈一个外地人的磨难〉
“他来自某个不幸的部落,游走在西方的大道上。爱过一个又一个祖国以后,
他已不再期盼任何一个:他只站定在一场不朽的暮色之中,作为一个世界公民─
但不是任何一个世界的公民…一个灵魂就跟一个国家一样,只能在自己的边境之内发展
:我在为自己的超出界线付出代价…”
文明形同废墟
不只是对自己过往的反省,我们可以看到他对极端狂热的反思,不只是对法西斯,而是人
类整个文明与信仰,呈现出来的是全然的否定。先从〈狂热之谱系〉中人的狂热与
〈反先知〉中人的自以为是开始。这两篇也是他写作之狂暴最好的典范。
“任何一种想法就其本身来讲都是中立的,或者说应该如此;然而人会令想法活起来,
在它身上投射自身的火焰与狂想;于是想法不再纯洁,化作了信仰,也便切入了时间,
变成了事件;从逻辑到癫狂的演进于是在所难免…就这样,诞生了意识形态、教义与血腥的
玩笑。
我们是本能的迷信鬼,自己的想像与利益都被我们换算成了至高无上的东西…人就算远
离了宗教,依旧还是臣服其下的;费尽心机打造出一些假神之后,他又会发烧一般地拥护
他们:他对虚构故事和神话的需求击败了事实,也战胜了可笑。他的崇拜能力成了他种种
恶行的根源…没有哪一种排斥异己的偏狭、哪一种意识型态的强硬、哪一种传道布教的
狂热,不在向我们揭示所谓积极热忱那兽性的根柢。
历史只是一连串假绝对的真过场,只是在千奇百怪的借口下建造起来的一系列神殿,只是
精神在匪夷所思面前一场卑贱的堕落。”
〈反先知〉
“每个人身上都沉睡着一个先知,他醒来时,世界就多了一份邪恶从真邋遢到假高尚的
,个个都在倾尽他们罪恶的慷慨,人人都在派送幸福的祕方,所有人都想引导所有人的步
伐…
历史是种种空想的作坊…,是反复无常的神话,是乌合之众与孤独隐逸各自的狂暴…
,是对坦然面对现实的拒斥,对虚构故事致命的饥渴…
我们行动的源头在于禁不住无意识的会自诩为时代的中心,理由与终点 。本能的反射与
狂傲把我们所是的那么一小块血肉与意识化成了星球。假如我们真的知道自己在世界中的
位置,假如比较与活着不可分离,凸显在眼前的我们的渺小, 一定会把我们压死。然而
,活着就是看不到自己的大小…
若说我们的行动────从呼吸到奠定帝国或是建立形上系统────都是从一种对我们
重要性的错觉里派生出来的,那我们的先知本能便更是如此了。有谁会在看清自己的无意
义之后,还在试图建立功业,把自己塑造成救世主呢?
理想中的清醒的人,亦即是说理想中的正常人,除了求溯于自身的那份无以外,应该别无
他助…高贵只有一种,就在对存在的否定中,在俯瞰断垣残壁时,那一抹微笑里。”
萧沆的哲学是失败的哲学,同时也就意味着人类和他的文明也是失败的。在他的作品中我
们看到一连串对历史的描述,说明人类文明就只是衰败的过程。人的行动即是罪恶的根源
,是自以为是与彻底的荒谬。甚至不管是做哲学还是文学创作,也都毫无伟大可言,
这一切都不过是词语的繁殖罢了,所谓文明也就是打从一开始就是一片废墟。
〈形容词霸权〉
历史其实只专心于改换一些问题和答案的面目而已。精神的发明也只是一连串新的说法:
他只是重新为各个元素起著名子,或者在自己的词汇中找出一些不那么陈旧的修饰语来描
述同一种痛苦罢了……每一个生命都以为自己是第一个如此痛苦的人。这种自觉独一无二
的骄傲促使他去爱上自己的疼痛,去忍耐……每一个痛苦都唯我独尊,全然无视别的痛苦
地存在。每个不幸的独特性则都是因为语言可以将它从词汇与感觉当中孤立出来……
形容词在变化:这些变化就叫做精神的进步。将它们通通拿掉,文明还能剩下什么? …
…人不断地用不同方式来修饰其单调的不幸,在精神面前站得稳脚跟,也只是凭着他对每
个新形容词忘情地追求。
智慧的力量在它们(词)身上练习投射光芒,试着将它们打磨得闪闪发光;而这种力量,一
旦变成制度,就叫做文化────也就是一片虚无之中的焰火一场。
〈过时的宇宙〉
精神本来需要的是一部无限的辞典,可它的能力却被限制在几个用得滚瓜烂熟的音节当中
。因此新意要求一些奇异的组合,迫使词汇去完成一些意外的功能:所谓的独特性,就在
于对形容词的折磨,以及那些意蕴深长的不当隐喻。
我们所为我们的生命,相对于一般意义的生命而言,就是借助于人造话语在不断地创造一
连串流行趋势,也就是无用事物的繁衍……我们厌倦了像祖先和前人那样,愚蠢地看待并
承受那些无机事物,于是能向它投射多少种形容词,我们便向宇宙硬性地派发了多少个维
度。
〈反动的天使〉
命运这个字是失败者的用词当中最受青睐的一个……我们贪求一整套能表达无可挽回的术
语,于是靠发明词汇,在一些悬挂在我们溃败之上的光亮中,寻求解脱。
我们看到萧沆对文字、词汇悲观的解释,而更广义的说,则正是以词语所繁殖的文学与
哲学,他们有何用?整部文学史还不就是人类痛苦与恶行的集大成,哲学史还不就是
自以为是的幻想史?同时也包含了萧沆他自己的作品不是吗?他的作品讲的不就是痛苦
和不幸吗?所以说萧沆用他的哲学否定了一切,最后回过头来把自己的,哲学也好,
文学也好,通通都否定掉了。事实上,对他而言,写作只是出于必要,是对自己的
心理治疗,没有哲学的意图,也没有文学的野心。
对主体的不关心
不只是与自己的祖国与母语决裂,变成一个流亡者,还进一步否定一切文明的功业,
以生而为人悲哀,萧沆从根本上否定了人的意识,否定了人的智识活动,从而也不关心
自我认识与认同了,因为意识的切入即是生命意义溃败的开始,如〈道学家的秘密中〉
所说:
“谁在爱就不会检视爱情,谁在行动就不会思考行动,而假如我分析自己,
那我也就不再是“我”……只有在对生命的不在意当中才有生命。”
他对主体毫不关心,好像人一出生就死了,透过写作,他则确认了自己的死亡,
并给自己一个哀悼:
“以前我有个“我”;现在我只是一件东西……我给自己填饱了孤独送的各种毒品;
因为世界给的那些太淡了,没法叫我把世界忘掉。杀死我身上的先知以后,
我怎么还会在人当中还有位置?”
结语
以上是对《解体概要》中几个面向的阐述,然而要了解萧沆也许还是要对他所有作品
有全面性的研读,再者,书中的萧沆与实际的萧沆之间的关系也需要厘清,
绝不可以作者论混为一谈。
作者: midas82539 (喵)   2019-01-18 12:12:00
作者: EVA03 (初号机,贰号机都被人用了)   2019-01-20 13:46:00
作者: kantantantan (专发优文)   2019-01-22 12:20:00
推一直想看看这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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