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遗恨绵绵无绝期:钟晓阳重写《遗恨》迎向

楼主: chernenko (我马上来,安德罗波夫)   2018-07-05 22:01:45
遗恨绵绵无绝期:钟晓阳重写《遗恨》迎向香港
须文蔚
    十年青鸟音尘断,往事不胜思。
                  ──纳兰性德〈少年游〉
廿二年前,在香港回归前一年,向来一派抒情传统,诗词弥漫故事,颠倒港台众生的钟晓
阳交出了《遗恨传奇》,研究香港小说的专家赵稀方评价:“看起来像是一部描写香港大
家族豪门恩怨的奇情小说,其中情欲、仇杀、通奸、乱伦等等通俗小说构成元素应有尽有
。”无论是语言的浅白,内容的通俗剧化,结局的突兀匆促,角色人物过于扁平,让读者
不免感到错愕。
独具慧眼的王德威在1996年就以〈腐朽的期待──钟晓阳小说的死亡美学〉一文,独排众
议,指出这个故事是一场“盛大的死亡传奇”:
    在那幢阴凉幽闭的山顶巨宅中,她持续搬演着鬼话哀歌。遗骸似的记忆、下了葬
    的秘密、幽灵般的人物,僵直的情节布局,共同排比成一场盛大的死亡传奇。钟
    晓阳从没有把她的形式与内容作如此紧密的结合。
继而黄念欣以“晚期正格”评价此书,直指《遗恨传奇》在写作风格上有百川归海、露出
本相的意味:“钟晓阳之早慧、飞扬、重担,以至在后期作品中展示的不避俚俗与粗砺的
生命力,其魅力与哀愁,都在这个归流的过程水落石出。”
自1996年起,钟晓阳停笔,她坦言在澳洲写《遗恨传奇》的那四年,感到自己“好像生病
了”,怎么写都不舒服。出版后,她便放下了,撤守书写,一个字都不留恋。
2014年钟晓阳以重写〈哀歌〉复出,她在1986年的作品中,讲述一个少女到孤身到美国旧
金山读书,认识一对打渔伙伴,一个美国人,一个华人,三人成为好友。并与华人成为恋
人,但这段感情却因女孩归国无疾而终。重新续写的小说取名〈哀伤书〉,三人都迈入中
年,且有了姓名:金洁儿、占、郑星光,时光匆匆,辗转浮世,三人分别经历人生起伏、
生活的错失和亲友的亡故,最终仍是擦肩而过。钟晓阳将〈哀歌〉与〈哀伤书〉合集出版
,称为《哀伤纪》。出版当下,她接受黄念欣访问时,谈及下一步的写作计画:“未来的
日子如果我决定留在美国生活,我不知这新生活会令我有更多的空闲时间还是更少。我想
我还是先考虑重写《遗恨传奇》吧──是的,还是重写。”显然〈哀伤书〉只是暖身的动
作,舒张筋骨,回忆接轨,告别传奇,降落故土,重写《遗恨》才是她对香港记忆与认同
的梳理、重构与再现。
告别母系认同以故事为香港招魂
钟晓阳从第一本小说《停车暂借问》便是师承张爱玲的“上海传奇”传统,采用古典风俗
剧式的笔法,风靡一时。以后钟晓阳转而处理悲剧性强烈的故事,包含外遇、离异、死亡
等题材,陆续受到的批评不脱:眈于悲剧主题、缺乏在地性。特别是作为一位在香港书写
东北的作家,她到2008年《停车暂借问》新序之中,明言自己是“东北人”,对“东北同
乡”充满关怀和眷恋,对于跨区域文学传播的小说家言,香港事物零星点缀,粤语声响偶
然飘出,自然是较容易吸引台湾与中国大陆的读者。
敏感的香港学者陈洁仪却很早就注意到,钟晓阳的香港认同其实早已在1984年以后,透过
1984年的〈爱妻〉,1985年的〈良宵〉、1986年的〈拾钗盟〉,次第浮现,她将粤剧互文
入小说中,小说中更正视“盟约”的重要,不无反讽身处中英双方关系几近决裂的香港,
展现了钟晓阳流动的身份认同。一旦当她客居澳洲期间,开始写《遗恨传奇》时,香港魂
兮归来,就此成为搬演故事的主舞台。
喜爱《停车暂借问》的读者,如有采取政治认同的本质主义者,或许会认为认同是固定不
变的,源于血缘,等同真理。从钟晓阳家族离散的历史,个人飘泊香港、美国与澳洲等地
的经验,她香港认同的去而复返,恰恰再一次印证当代的文化与身份认同实属多元与流动
(multiple and mobile),既非永恒存在,会在新的文化条件中,借由韦纳.索乐士(
Werner Sollors)所说的同意(consent),另辟桃花源,重新建构想像共同体(
imagined community),这似乎已成为不少香港作家秘而不宣的创作理念。
廿二年后,钟晓阳重写《遗恨》时,更完全无视于中国大陆与台湾跨区域传播的“忠实读
者”,更加在地化,以大量的粤语书写,贴近人物原本的声调与口语。例如写男女主角在
家教时的斗嘴:
    “还没够钟!”小女孩瞪眼。
    “扣人工吧!”他抛下一句,背上书包离开了房间。
接着:“她问他为什幺舅舅唤她‘虱豆窿’,他给她画了虱子与虱卵来阐释,告诉她说‘
虱豆窿’就是‘虱卵’,是小到肉眼都看不见的东西,因为她小不点儿舅舅便这样叫她。
”两人因为小如虱卵的譬喻,回溯身世的凄凉,而有了情感上的贴近,类此例证,不胜枚
举。有趣的是,原本在《遗恨传奇》中过于浅白的语言,以方言改写后,更贴近市民,但
粤语古意盎然的风味,无形间提升了全书的艺术性。
钟晓阳在新写《遗恨》时,一扫过去疏于详尽描写香港的批评,在地景的细节上,无论是
大屿山长沙海滩的遗世独立,如长沙湾兼善里旧唐楼壮丽的衰败,半山豪宅的富丽堂皇,
港岛干德道楼房的金碧辉煌,深水埗码头的荒凉冷清等等,改换了原本狭仄的地理范畴,
扩大了小说场景的空间感,更细节地以新旧、贫富、高低的对比,增添了小说情节的张力
。最让人难忘的是她以兼善里唐楼群为蓝本的描写:
    眼前骤然一暗,夹道是八九层高的旧唐楼,一栋连一栋从这头延展到那头。他听
    说过这地方但从没来过,此刻走在这里面才知密度有多高规模有多大,数不清有
    多少栋楼多少户人家,简直是个小型九龙寨城,天光被遮掉以致大白天都黑沉沉
    的,仰望是桠杈重叠的晾衣竿、鱼骨天线、冷气机壳、各色飘扬衣物,一丛丛一
    簇簇……
位处在福荣街与福华街一带,屋龄超过半世纪的唐楼建筑,是特殊的市民生活空间,是小
说最终冲突的关键地点,相信也是钟晓阳亟于以文字保留的风景,她让宝钻在故事最后一
瞥此一壮观楼群,然后无比沉重地写出:“楼连楼栋连栋,几千人口轰轰烈烈生活的气息
与噪音集中在一条小巷的两边。”就在拆除后,看似所有的声息就此停熄,但在作家笔下
“欲谱频年离恨,言已尽、恨未曾消。”
告别“传奇”迎向社会世相现实书写
钟晓阳出版《遗恨》时,刻意将书名“传奇”二字删去,应当是宣告她告别香港文学的“
上海传奇小说”影响,迎向她香港社会世情写实小说的道路,一洗《遗恨传奇》几乎是煽
情影剧小说翻版的讥讽。
在中国古典文学中,“传奇”本有纪录、传述奇闻异事的特质,承接了魏晋以来小说“志
怪”的传统。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就说过,传奇小说是在传统文学、特别是志怪小说
的基础上发展演进而成的,“尚不离于搜奇记逸”。和唐传奇一样具有悠久的历史,西方
中世纪的“传奇”总是与旅程、任务和骑士密不可分,传奇主要目的在于刻画出真实世界
中残酷的真相,但同时也给于读者一个美好并且可达到的远景。在十七世纪以后,小说出
现,传奇引退,但到今天有演变为两个分支,一种成为流行的言情小说,仍然以罗曼史(
romance)称呼;另一种演变成奇幻小说(fantasy),举凡科幻小说、异域奇幻小说均属
之,可见爱情与英雄历险的传奇依旧受到读者的青睐,不断出现在小说与电影当中。在19
30年代以降,上海的都市传奇小说交融了中西文学史上“传奇”的特色,也就是以想像性
的情节营造为核心,故事背景与主题表达都市生活经验,以“作意好奇”的文笔,世俗化
的书写,来讲述具有虚构色彩的都市故事,或者说是富于奇异色彩的叙事。无论是是张资
平、叶灵凤、穆时英、张爱玲、徐訏或易金,无不承继了这个传统,也将传奇书写带到了
香港。
钟晓阳显然一度徘徊在传奇的框架中,在祖师奶奶打造的都市世相中日久,这次的重写与
改写中有意跳脱一时一地的尺度,奋力扩大纪实范畴到社会世相。在《遗恨传奇》中,王
德威在1996年已经注意到:“即使对一个甘愿自闭于古典想像中的作者,政治潜意识的迷
濛威胁,也必要开始留下线索。”既然钟晓阳不满足交错的线索,到《遗恨》时更想交织
出一片更缜密的社会世相风景。诚如阎连科在《发现小说》中所说,社会世相小说则有无
限开放的文学环境,整个社会、民族、世界都可以是小说人物活动的无边疆域。于是《遗
恨》上溯1941年日军入香港城、光复、六七暴动、保钓运动以及九七回归前的动荡,只有
六四事件悄声引退幕后。钟晓阳戮力以社会背景为底色,深入殖民地英国、葡萄牙、上海
、广东和巴西各地不同社会文化激荡于香江的社会文化,进而描绘一群香港世俗男女在政
治、经济、社会激荡中的命运和相貌。
在香港历史事件的描述上,《遗恨传奇》中只写出于家父亲逃家,遗弃孩子。到了《遗恨
》中,则细写1941年,居住于红磡芜湖街上的于家四口之家,任职银行的于父有天出门上
班,被日本兵带走便没再回家,也把光复初期满街难民的场景,加以厚描。不仅如此,
1967年的暴动,更透过小说建构了集体记忆:
    那是1967年春夏交,香港在动乱中。劳资纠纷引起的工人运动演变成反英暴动,
    英政府出动武力镇压。紧急法令、催泪弹、土制炸弹,来到市民的生活中。小城
    风声鹤唳,不少人买机票到外地暂避或索性移民,因此于强收到于珍通知回港的
    电报时急得跳脚:“这阿珍,别人都往外逃,她偏要往火里跳。”
点出了在香港动荡的时刻,迎来了故事关键的角色于珍,拉开了一连串谋杀与乱伦的悲剧
序幕。而铺陈最力的,莫过于1971年的保钓运动,维多利亚公园的千人大示威,动乱中成
为拖垮于强一家的厄运,时代的悲欢,都成为钟晓阳孜孜不倦记录的真相。
更为细密的商战攻防,《遗恨》有了更为丰富与细节的说明,施伯祺一家的面目更为清晰
,增加了如《雷雨》中一样天真无邪周冲般的施典朗,施闳蒂有幸成为唯一个更名的角色
,施家的变迁扩增了英国殖民者之外的新轴线,再现葡萄牙作为航海霸权席卷全球历史下
,后殖民经济体的幽黯势力。施伯祺作为香港百年历史的中葡英望族首长兼四海金曦集团
的董事长,深谋远虑,动见观瞻,他一度撤资,“弃一城而保江山”的机智,正反讽了香
港作为殖民地的悲哀。而四海金曦集团的重返香港,其实是看重了中国大陆房地产的崛起
,预言了香港经济地位日渐的衰微,终将成为外商进入大中华经济圈下的一个跳板,在在
可以看出钟晓阳故事新编的用功,调度历史,服务故事,提出惊世预言的沉重。
情迷家国的小说家总是能以小见大,在《遗恨》中,钟晓阳藉着男主角一平到即将没落的
岳家,面对繁华下难掩的沧桑,他发出了感叹:“它的历史贫乏苍凉,短暂的兴盛之后是
漫长的凋零,往后它只会一天天的黯淡下去荒芜下去,住在里面的人一天天苍老下去。”
看似描写一个家族,又何尝不是譬喻整个港岛浮城的命运?
告别女性角色为主的传奇书写
读者崇拜的钟晓阳擅长“言情”文类传统,善于描写痴男怨女的悲欢离合,陈洁仪就直指
钟晓阳常见的类型是自传性质的小说,多为女性回忆体的小说、成长小说(
bildungsroman)和启悟故事(initiation story)等。而到了《遗恨》时,钟晓阳另辟
蹊径地写出了于一平与黄宝钻两条轴线的“浪荡汉小说”(picaresque novel ),其主要
的轴线是以男主角于一平的浪游经历。
告别传奇,自然就不能挪用“骑士小说” (novelas de caballeria)或“田园小说”的
框架,钟晓阳没有取法后现代的新奇手法,而采用了“浪子小说”的旧瓶,用以酿造香港
现代化过程的一坛苦酒。于一平出身微贱,家无恒产,中学数学老师,大学毕业,香港当
地大学的研究所肄业,担任审计署公务员,做了几个月,觉得气闷,转任数学老师,人如
其名,平凡,不在乎人事纷争名利征逐,也懦弱、消极。本性善良,在感情上并不积极,
但爱情会来纠缠他,他周旋在金钻、宝钻、娇妹和施纮蒂之间,以质朴见证奢华,以“非
英雄”(antihero)对抗富贾,他随波逐流的遭遇,正巧揭露香港商界、教育界和社会上
各个角落的龌龊,也正好讽刺世人的卑鄙。
钟晓阳在《遗恨》更立体描写了黄静尧的面目,他的父母死于发生在台湾的一场车祸,五
岁时黄景岳收养了他。这位留学英国,继承家族企业的青年企业家,与施伯祺合作开发房
地产,陷入与纮蒂的婚姻陷阱中。钟晓阳借由这位精通珠宝、金融、地产的企业家之口,
絮絮叨叨地呈现了港人在九七前的盘算与经营,更借由黄静尧的为非作歹,点出良民可欺
与苍凉的命运,更加深了主人翁不可逆反的悲剧命运。
《遗恨》中最为悲哀的配角,莫过于于一平的父亲于强,日据时期父亲失踪,从小兄代父
职,背着妹妹打工、换米粮、躲警报,半工读完成学业,成为教师。参与保钓运动后,遭
学校开除,后郁闷而终。在《遗恨传奇》中,钟爱陶渊明〈桃花源记〉的他,到《遗恨》
中,不再朗读背诵陶渊明,港岛也绝无一丝世外桃源的气息,罹患脑瘤的他,肿瘤压迫视
觉神经导致视力减退近乎失明,生前最后没把南宋易学家邵雍的《渔樵问对》看完,似乎
哀叹于强纵使隐居长沙海滩,寻“道”于斯,终究失败。
《遗恨》没有改写于一平的命运,而是更细致地描写他所面对的情欲诱惑、暴力犯罪与死
亡威胁。诚如张大春所说,细节显示了想像的两个层次,其一是透过文本“还原”世界的
能力:其二是“结实”那个“还原/重塑”出来的世界的能力,钟晓阳在重新与新写的文
本中,赋予了于一平与黄宝钻全新的面貌与血肉,更展现了她更加成熟了小说技法。她让
宝钻展读母亲〈狂人日记〉般的人吃人故事,揭露一桩桩谋杀案的真相,更让宝钻重返犯
罪现场,用意识流与凶手对质,接着说《遗恨传奇》未完的故事,又留下一个巨大的复仇
悬念。
谁的遗恨?遗恨绵绵无绝期?
记得2014年的专访中,当黄念欣曾问钟晓阳心中是否有一部终极的“理想之书”(The
Book)呢?钟晓阳说:
    啊,The Book,我没想过,但应该有的。我想我还是对家庭这题材感兴趣吧。很
    简单的家庭,但每个人各有不同的人生,一家子关起门来,没人知道里面发生甚
    么事。像Jonathan Franzen所写的freedom,很简单,也很复杂,很好看。
诚如小说家李维菁在〈当遗恨成为传奇〉一文中指出:
    重写旧作,要比从零开始写新作来得更加痛苦艰难。因为,不只是在技术上痛苦
    ,作者还必须面对随时与过去的自己对抗牵扯的压力。永远要面对,这是对自己
    过去的否定吗,自己正在做的究竟是未竟之志,还是狗尾续貂?这些纠缠需要突
    破,身心压力甚大。重写旧作,真是非常罕见,非常带种的行为。
《遗恨》确实贴近了钟晓阳的期待,是否能与强纳森.法兰岑(Johnathan Franzen)比
肩,就留待评论家来论断。然而,钟晓阳的《遗恨》究竟抒发了谁欲言又止的“情”?述
说谁未曾消磨的“恨”?相当值得玩味再三。
是情迷家国,无法见证中华民族强大的于强?
是历经沧桑,经历情杀,家庭凌虐,子女乱伦,真爱难寻的于珍?
是情深不寿,随波逐流,长负父诲,殁有遗恨的于一平?
是如同香港一样孤儿身世,让强权操弄,终将面对繁华消逝的静尧?
是失去挚爱,欢期已过,遥知别恨,等待复仇机会的宝钻?
当读者终卷时,得知宝钻将要到北美取得父亲手稿,有机会揭露黄家从满清以降的复杂身
世时,似乎遗恨绵绵无绝期了?钟晓阳难道给自己留下了下一次重写的动机?这或许会成
为当代小说史上最令人期待解开的一个谜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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