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圈圈点点的问号
有时,恐惧的感觉真是恐怖得蚀骨蚀魂,当时我想到自己可能无端端被关个十年八年,
或大半辈子见不到外界任何亲人朋友时,恐惧的感觉使我渴望自己能够被人紧紧拥抱,因
为我实在怕到无处可藏。恐惧的感觉使我身体四肢通宵无法放松,一只脚板不能自制地去
摩擦另一只脚。当我想到十年八年后,出狱的日子来到时,我的青春已经消逝。进来时明
明是个少女,出去时却成了个中年女人,也许那时头发还要因沧桑的岁月而花白了,也许
那时我至亲的人已经去世,造成我终身无法弥补的憾恨。……一想到这些,恐惧的冷意把
我结成一块长夜失眠的冰,我渴望能够大哭一场来使自己融解。但无论我怎么试,整个人
却麻痺到没办法哭得出来。
我觉得自己像是一粒被恐惧涨满的汽球,如果再不哭,非爆炸不可。没办法,只好又唱
歌。
“听我把春水叫寒,看我把绿叶催黄,谁道秋下一心愁,烟波林野意幽幽……”
“烟波林野”此刻对囚室中的我正如水对沙漠一般,在囚室中想到外面“烟波林野”的
风景,真令人感到口渴难耐。
一开口唱“听我把春水叫寒”时,想起以后要在囚室中渡过春夏秋冬。只唱了句,眼泪
便畅通的流下来,胸口也舒服很多。
我记起保安处那位老班长,老班长总是对我说:“你不要哭,你一哭起来像只猴子,很
不好看,要常笑才漂亮。”
老班长人很好,但他帮不了我什么,唯一他能够做的便是在我伤心时给我东西劝我吃,
仿佛我是一个有东西吃便万事足的小孩子。老班长常跑半个钟头路到台北一家有名面包店
买冰淇淋蛋糕给我。我被送去军法处之前,当我兴高采烈以为自己要去销案而告诉他我要
走时,他却不怎么笑。
那天,一路上我一直想,老班长平日希望我没事能够快快从保安处出去。但那天当我真
的要走,他匆匆赶来,说我漏了把两个苹果带走。我兴奋的对他说再见时,谁知他却有点
楞楞地站在那儿。
如今回想,大概他知道我这一去多半凶多吉少了。
保安处另一位年轻的副所长,每次当我听到自己又在保安处多呆几个星期才能出去的消
息时,他总是说:“要不要看‘老夫子’,要不要看‘老夫子’,我现在去拿整套‘老夫
子’借给你看。”(在保安处看书都要很节省地慢慢看,因为怕一下子看完,没书看时日
子更难过。)
(编按:‘老夫子’是香港漫画家王泽的代表作品,是当年时下流行的大众读物)
开始知道我快要从保安处出去的消息时,他和老班长最是高兴。那天他送我到军法处,
当宪兵要带我进囚房时,他忽然在我肩上拍了一下,然后用力朝我肩上一推,仿佛低声说
了一句话“要进去了!”我无端感到有种别离的意味。我疑惑地回头,忽然发觉他没有一
丝笑容。我不解地望着他,心里不禁有点气,我人都要走了,他应该为我高兴才对呀,连
笑都不笑一下,我闷闷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