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 水仙情 - 05

楼主: wjmd92   2014-11-21 21:43:45
一个月后,翠方塘。
白水仙举杯,柔声说道:“李捕头,来来来!喝了这杯,所有烦恼都抛在一边。”
李三石黯然道:“我已经不是李捕头了。”白水仙道:“快别这么说了,你的经
验、能力,做别的事,还是绰绰有余。凭良心说,你做捕头,还是大材小用了。”
李三石默然不语,低头想着白水仙的话。在他心中,一直有个不舒服的疙瘩。尤望
财明明是被曾柏刑求至死,但却是他被革职。虽然他也对尤望财动私刑,但人是死
在大堂上,下令刑求的也是曾柏,为何他要当替死鬼?
白水仙喝了一杯,道:“你想想,那尤望财死有余辜,没人会调一滴泪,说不定被
他欺负过的人还拍手叫好,大肆庆祝,你说是吧?”李三石不答,白水仙又道:
“我知道你不舒服,帮曾柏扛了罪,可是你想想,不是你,还有谁?现在可好了,
弄出人命,还好这次有你揹黑锅,但有了这个不良记录,日后曾柏如果再出什么错,
他头顶的乌纱帽,可就没法戴得这么稳了。”
李三石叹了口气,心中一直琢磨“不是我,还有谁?不是我,还有谁?”
白水仙又道:“你是曾柏爱将,男子汉,讲义气,这一次,你就算帮了他,别跟他
破脸,留三分情面,将来大家好见面。”顿了一顿,又道:“曾柏有说什么吗?”
语气甚是轻柔。
李三石喝了一杯,道:“他只说,算我倒楣。”白水仙道:“嗯,除了这句,好像
也没别的可以说了。你想,如果要计较,你帮他抓那么多盗匪,为他立了那么多功
劳,都是算谁头上?还不是算他头上。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你拼死拼活,卖命演
出,他只要动一张嘴,然后吃庆功宴。你的功,他承担;他的错,难道你跑得掉?
受人差遣,概不由己,别再想了,想想以后怎么过,比较实在。曾柏那种人,你怎
么斗得过他?你只有呕气呕得过他,就算你一直呕气,得内伤而死,他也不痛不痒,
毫无感觉。”顿了一顿,又道:“正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吃一次亏,学一次乖,
以后啊,不要动不动看什么人就做牛做马,掏心掏肺,人家也许还嫌血腥气呢!”
李三石心想,白水仙不愧是江南第一老鸨,手握六大妓院名花,看尽天下嘴脸,
洞悉人情丑陋。在心中不断琢磨“不看什么人就掏出心肝来,人家也许还嫌血腥气
呢!”黯然伤神,无法言语。
白水仙为李三石斟酒,道:“那冯虎呢?他怎么办?”李三石一口干了,道:“他
本来要自请退职,从此跟着我,但我要他留在衙门。”白水仙赞道:“阿虎这孩子,
倒也忠心。你要他留在衙门,这是对的。有什么风吹草动,你可以抢先行动,戴罪
立功。”李三石听到戴罪立功,心中一动,低头不语,若有所思,人又不是被我刑
求至死,我哪有什么罪?我只是个替死鬼。良久之后,方道:“我实在想不懂,那
季书文不过是个文人,在乡下教书法的,会有什么秘密,尤望财要找扬霸天杀他?
而扬霸天亲口告诉我,他找到季书文的时候,季书文已被人杀死。是谁杀了季书文?
又是为了什么?”白水仙道:“不管是谁,如果我想的没错,应该也是为了大秘密。
究竟是什么秘密,现在尤望财也死了,恐怕很难追查。”
李三石道:“扬霸天说,那‘退避三舍’到季书文家里,奉师父之命找一部忘忧经,
不过妳上次却说,忘忧经是在尤望财手里?”白水仙道:“应该是退避三舍的师父
记错了,那部珍贵的忘忧经,的确是在尤望财手里。”李三石道:“此话怎讲?”
白水仙道:“民间传说,供养佛经,功德很大,可以洗清罪孽。那尤望财必是知道
忘忧经的珍贵,所以向季书文买了。季书文不过是个教书法的,一来穷,二来也未
必知道经书是至宝,所以糊里糊涂脱手。脱手之后可能知道忘忧经是绝世宝物,反
悔了,想要回来,尤望财不愿多惹麻烦,干脆叫扬霸天杀人灭口。只是晚了一步,
先被人杀了。”
李三石道:“这样讲也是有理,不无可能。不过,到底谁会想要杀一个文人?”白
水仙道:“扬霸天说他见到季书文时,季书文已死?”李三石道:“正是。”白水
仙道:“那季书文如何死法?是被刀剑杀死?还是被掌力震死?还是被毒死?”李
三石“啊”的一声,道:“这点我从没想过,也没问过扬霸天。”
白水仙道:“这就是了,你说,扬霸天告诉你,他后来又回去季家大院,想弄清楚
是怎么一回事,但季书文连尸体都不见了。如果季书文根本就是扬霸天杀的呢?”
李三石道:“不可能。扬霸天这种人,我跟他斗了很多次,抓了他很多次,他会抢
人,也会伤人,更会杀人,但他就是不骗人。他们这种人,不会说谎。比起江湖那
些自称门正派,看来人模人样的,说谎卸责不遗余力,我还比较相信扬霸天。他说
看到季书文已死,就是死了。”顿了一顿,又道:“不过,经妳刚刚这么一说,我
倒是想起了几个疑点,要问问扬霸天。”白水仙点头道:“只怕此人是很难找。”
忽然门外一个雄浑的声音道:“我扬霸天在此,你们不用找了。”
李三石大惊,但转念一想,扬霸天连衙门大牢都来去自如,翠方塘这种地方,更是
容易进出。
白水仙仔细看了扬霸天,淡淡一笑,为他斟酒,道:“扬大爷大驾光临,真是本门
之幸。请喝一杯如何?”扬霸天接过酒杯,一口干了,心想:“白二妈名不虚传,
我这样进来,她居然视若无睹,不为所动,还冷静倒酒请我。看来她阅人多矣,手
腕高深,能屈能伸,是个很厉害角色。”说道:“多谢李捕头看得起在下。我见到
季书文,他就是死了。退避三舍奉师父之命找季书文,见到我,以为我杀的,我现
在要找他们,相信就可以弄清什么秘密,还有真正杀人凶手。”李三石被革职,江
湖皆知,但大家还是习惯称他“李捕头”。
李三石苦苦思索,想不清个中原委,道:“扬霸天,你本领高强,没有人可以否认。
但我相信,你动不了退避三舍。尤望财不过是个无赖,退避三舍是真有两下子的,
非你所能想像,徒已如此,何况师父?他绝对比尤望财聪明。我都动不了尤望财,
被革职,他又比尤望财难搞,你绝不可能动他。”顿了一顿,又道:“白水仙,妳
找我来,究竟何事?”
扬霸天心想:“奇了,你不问我为何而来,反问白水仙为何找你来?”白水仙看了
扬霸天一眼,慢条斯理道:“我们家秦款款不见了,想请你帮我找找。”李三石
“啊”的一声,秦款款是翠方塘首席,人称一品姑娘。但人人只闻其名,未见其人。
翠芳塘只有一位一品姑娘,绘声绘影,说她多美、身段多好、歌声多柔、厨艺多精,
一传十,十传百,但真正“消费”得起,除了商贾巨富,达官贵人,一般人再有钱,
也无缘一亲芳泽。她必是深得白水仙喜爱,怎么会无故失踪?白水仙想必非常着急。
李三石道:“妳何时发现秦款款不见?”白水仙道:“三天前。”扬霸天道:“会
不会返乡探亲?”白水仙道:“第一,她无亲可探,第二,她没这个胆,敢不告而
别。”李三石道:“这种失踪人口案,原因众多,但总的来说,衙门称为‘三不归’。
但凡在外工作,或逃亡避祸,很多属之。年轻的人,不明世事 ,在村中看见别人家
在外头发了财,衣锦返乡,他看着眼热,也想如法炮制,离家去闯。及至盘缠花尽,
举目无亲,又没谋生的能力,一无所有,没有脸回家。不敢回家,从此流落他方,
绝无归期,此为一不归。再不然,身上无衣,腹内无食,病在外地,身边之人,
恐受其累,随意弃置,葬身犬腹。此其为二不归。或者在外,发财致富,娶妻生子,
干脆不回乡,忘恩负义,不孝不义,其为三不归。”
扬霸天默不作声,暗自佩服。白水仙道:“李捕头,你丢了官,没有收入。你若帮
我找回秦款款,第一,我翠方塘姑娘任你选,我包你风风光光大婚,第二,我送你
一大笔钱,让你此生不愁吃穿,如何?”李三石心想:“我莫不疯了,娶你们家的
姑娘。但妳的赏金,倒也可以领领。”笑道:“妳只要找回秦款款,不管是谁,赏
金照付,是吧?”白水仙道:“这个自然,我白二妈说到做到,一言九鼎。”
李三石道:“扬霸天,你找秦款款,我来抓退避三舍。”
此语一出,扬霸天和白水仙大惊,几不敢相信自己耳朵。李三石喝了杯酒,道:“退
避三舍不是你能对付的,我才可以。你找秦款款,方才你也听到,白二妈会送给你一
位姑娘,当你妻子,还有一大笔钱,让你从此不愁吃穿。”扬霸天沉吟良久,道
:“好,白二妈,以妳的地位,说话可要算话。”白水仙眉开眼笑,道:“这个
自然。六家妓院连号是开假的吗?”
李三石心中另有算盘:“抓了退避三舍,一可知道忘忧经秘密,二可破了季书文的
案子,如此一来,复职指日可待。”却听得扬霸天问道:“白二妈,妳发昏了吗?
一个妓女不见,不会再找一个?以妳的手段,要十个有十个,要什么样的有什么样
的,还缺这一个吗?”
白水仙叹了口长气,道:“秦款款,不是普通女孩,所以,也不是普通妓女。”
眼睛望向好远的远方。
原来翠方塘阶级严明,白水仙把门下姑娘依照姿色、能力、谈吐、获利能力,吸引
公子哥人数,来客身份,每月一小评,每三月一大评,积分加总,分成九品。二品
姑娘有列蕙人、定陶人、穹竹人、妩吴人、步莲人;三品姑娘有桃源人、斑花人、
奉五官人、温肌人;四品姑娘有蔡氏投波人、于宫无双返香人、拾翠人;五品姑娘
有窃香人、金屋人、解铃人、云中人、成双人、烟花人;六品姑娘有画眉人、吹萧
人;七品姑娘有笑茕人、亥中人;八品姑娘有飞燕吟、金谷人;九品姑娘有小鬓人、
光发人、薛夜来、结绮人、临春阁人、扶风女。白水仙自负“三朵芙蓉是我流,小
河造得大河收。”这些九品姑娘,依职务分,有供差遣的大脚女人,也有陪酒调笑
的风韵女;以外形区别,或体态轻盈、腰肢阿挪,或纤眉似柳、玉颊如画,各有个
的特色,应有尽有,任君选择。但不管如何,总要巧笑善睇,添香捧茶,善解人意。
客人来时,或浅酌低唱,当垆招呼;或抚琴醉舞、挑逗调笑,让来客花愈多银子,
地位愈高。
而唯一的一位一品姑娘秦款款,在妓院日常生活应酬,眼光锐利,反应机灵,语笑
四座,一看满座客人,就知道谁是最舍得出钱,谁只是打肿脸充胖子;谁只是拿妈
妈的钱,谁怕老婆,谁爱上妓院又胆小。选最会挥霍的,极尽魅惑之事,交情深厚,
逗得男人心痒难搔,欲火焚身,等到榨干之后,才心满意足离开。舍弃之后,再找
下一个目标,找到目标后,故计重施,如法炮制。她既拥有盛名,凡是来点她的牌,
不是富商巨贾,就是名人大士,所以她可以择肥而噬,也可以选瘦以食,正餐或点
心,随意挑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永远不用担心会断货。
秦款款又善于理财,运用美色与手段,到了神妙的地步。遇中年男子则温言谈心,
极尽媚惑;对老年人体贴入微,撒娇如女。,如果是少年人,她放纵自己的情欲,
使来客掏心掏肺掏银子。要是阮囊羞涩的,她就骗情感,让男子百依百顺,赴汤蹈
火,在所不惜。对于有权有势的,更加以利用,予取予求,要鱼得鱼,要水得水,
呼风唤雨。把玩弄于股掌之间,有男人跟她只吃一顿饭,就送她一间房子。
于人情世故,秦款款最是厉害,若有嫖客积欠费用,则说:“凡来翠芳塘猎艳冶游
的,必是有备而来。不是万不得已,不会赖钱不付;再怎么说,这些人也是有头有
脸,不会赖帐,这是体面所在,面子问题。更何况,人都有不方便的时候,但情欲
一事,再不方便也要解决。如果你没钱吃饭,你就不吃了吗?不可能嘛!如果你们
遇到拖欠费用的,不要尖酸刻薄,也不要恶言相向,更不要给人难堪。留三分情面,
将来大家好见面。”如果真的没钱,秦款款会说:“这点钱我还不看在眼里,翠芳
塘不是好地方,你别再来了。”对方大为感动,惭愧而去。
李三石啧啧称奇,扬霸天难以置信,道:“这么听来,一品姑娘秦款款,除非自己
想留,如果跑了,妳白二妈就算请一百个李三石找一千年也找不到。”
两人随即离开翠芳塘,分道扬镳。李三石心心念念,只想早一日找到退避三舍,查
明案情,立功复职。打听了三人最近曾在楂县出没,于是一路往西而来。
这天晚上,酷热乍退,残月初升,李三石投宿客栈,辗转难眠,一方面,因自己被
罢官,郁郁不平;另一方面,下一步要怎么追,也是难题。他已不是捕快首领,手
下没有人可以运用。转念又想:“单枪匹马,做出轰轰烈烈的大事,解决了这个案
子,也很痛快。”又想:“尤望财死有余辜,我总算做了一件好事,只是赔上自己
的官运,太不值得。”
将过半夜,只见窗外矮墙有个人翻过来,爬进院子,不一会儿,影子照在窗纸上,
头上光光的,显然是个和尚,李三石觉得不像窃贼,就假装睡着,等著看他究竟要
做什么。只见和尚在窗路上略微摸索,就打开窗子,跳进屋里,把手中的扇子放在
茶几上,脱了上衣,走到床前,低声说道:“好姊姊,小僧来了。”
李三石笑道:“和尚错了,这里只有哥哥,哪来姊姊?”和尚万万想不到这里竟然
会有男人,狼狈落荒而逃。李三石起身,拿起茶几上的扇子,上书“应无所住”,
落款“大明寺第二代住持清正和尚”。不禁想起:“唔,大明寺?大明寺!”
第二天早上,付了房钱,迳向大明寺而去。
走了三里,但见说书的,赶集的,算卦的,修鞋的,变戏法的,还有卖野药的,熙
来攘往,热闹非常。
又走了半里,只见前面树林之中,隐隐有一带红墙,至山门以外一瞧,山门之上有
一块匾,上写泥金大字:大明寺。来到角门,只听见里面有人唸“南无阿弥陀佛”,
李三石微一迟疑,迳自开门,只见一个小沙弥,年约十二岁,淡黄脸面,粗眉大眼;
身穿蓝布僧衣,足下白袜云鞋,五官端方,品貌不俗。沙弥问道:“施主有何见教?”
李三石道:“我远方来的,从此路过,走得口渴,意欲借宝刹喝杯茶水,不知小师
父尊意如何?”说着便呈上名帖,表示晋谒之意。
小沙弥拿了名帖,转身就走。不多时又走出来,道:“施主请。”李三石大摇大摆
走入,见一和尚,认得他就是昨夜侵入民宅的和尚,于是恭恭敬敬道:“在下早就
佩服贵寺戒律精严,住持清正和尚更是人品高洁。可惜我是凡夫俗子,又生来愚痴,
不能常常在住持座下请益佛法,开通智慧,今日因缘殊胜,请念在我一片诚心,能
否为我皈依?”说著,从怀里拿出昨晚在茶几上捡到的扇子,放在桌上。
清正端凝扇子,叹了口气,收下扇子,低头沉思,良久之后,方道:“李捕头抓过
无数恶人,惩奸除恶,实为我乡民之福。”
李三石暗想:“这和尚城府很深。说这些是要卸除我戒心吗?你的高帽子,送错人
了。”脸上不动声色,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只是尽本分罢了。”又想:
“你耍什么心机?还不快点进入正题?要耗是吧?没关系,我跟你耗。”他对付过
无数奸邪之徒,自负耐心过人,罕有人及,各种奸诈狡猾面目,绝逃不过他法眼。
清正默默不语,若有所思,良久方道:“李捕头远道而来,当真道心坚定。为师有一
物相赠,请笑纳。之后便忘了此事,如何?”李三石道:“正所谓来而不往,非礼
也。收人礼物,自当回报。”顿了一顿,又道:“只不过,这其中有个难处,我这
人的记忆力,时好时坏,有好有坏,可好可坏,那说不准的。”清正微微一笑,站
起来走神龛,摸摸神龛两旁的柱子,先向左边一推,又向右边一拉,登时一声响亮,
清正从中拿出一木盒,交给李三石。
李三石微微一笑,打开木盒,是刺绣佛经,似乎年代久远,布料已十分柔软,一不
小心用力过大即会扯破,但上面字迹还算清晰可辨。清正道:“这是忘忧经。自天
竺传来中土,真本真迹,李捕头见多识广,当知老衲所言不虚。”李三石惊讶到极
点,心道:“看这忘忧经,就是白二妈要找的那部,极为珍贵。当初是说好她出卖
尤望财,我以尤望财持有的忘忧经为报。现在尤望财已死,这部忘忧经为何会在大
明寺?实在难以明白,先收下再说。”于是收下忘忧经,藏于怀中,道:“师父放
心,我已经忘了昨晚的事。”
清正暗自佩服李三石乖觉,对于他这么敢勒索,又是气愤,又是无奈,只得道:“那
我就不送了,现在是我忏悔罪孽的时刻。人生最不幸处,是偶一失言而祸不及,偶
一失谋而事幸成,偶一恣行而获小利,后乃是为常故,而恬不为意,则莫大之患,
由此生矣。”李三石双手合十,道:“那就告辞了。”
李三石步出大明寺,随即将忘忧经小心藏于上衣内衬的小褡裢里面,小心收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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