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儁字公伟,会稽上虞人也。少孤,母尝贩缯为业。儁以孝养致名,为县门
下书佐,好义轻财,乡闾敬之。时同郡周规辟公府,当行,假郡库钱百万,以为
冠帻费,而后仓卒督责,规家贫无以备,儁乃窃母缯帛,为规解对。(1)母既
失产业,深恚责之。儁曰:“小损当大益,初贫后富,必然理也。”
本县长山阳度尚见而奇之,荐于太守韦毅,稍历郡职。后太守尹端以儁为主
簿。熹平二年,端坐讨贼许昭失利,为州所奏,罪应弃市。儁乃羸服闲行,轻赍
数百金到京师,赂主章吏,遂得刊定州奏,故端得输作左校。端喜于降免而不知
其由,儁亦终无所言。
后太守徐珪举儁孝廉,再迁除兰陵令,政有异能,为东海相所表。会交阯部
群贼并起,牧守輭弱不能禁。又交阯贼梁龙等万余人,与南海太守孔芝反叛,攻
破郡县。光和元年,即拜儁交阯刺史,令过本郡简募家兵及所调,(2)合五千
人,分从两道而入。既到州界,按甲不前,先遣使诣郡,观贼虚实,宣扬威德,
以震动其心;既而与七郡兵俱进逼之,遂斩梁龙,降者数万人,旬月尽定。以功
封都亭侯,千五百户,赐黄金五十斤,征为谏议大夫。
及黄巾起,公卿多荐儁有才略,拜为右中郎将、持节,与左中郎将皇甫嵩讨
颍川、汝南、陈国诸贼,悉破平之。嵩乃上言其状,而以功归儁,于是进封西乡
侯,迁镇贼中郎将。
时南阳黄巾张曼成起兵,称“神上使”,众数万,杀郡守褚贡,屯宛下百余
日。后太守秦颉击杀曼成,贼更以赵弘为帅,众浸盛,遂十余万,据宛城。儁与
荆州刺史徐璆及秦颉合兵万八千人围弘,自六月至八月不拔。有司奏欲征儁。司
空张温上疏曰:“昔秦用白起,燕任乐毅,皆旷年历载,乃能克敌。(3)儁讨
颍川,以有功效,引师南指,方略已设,临军易将,兵家所忌,宜假日月,责其
成功。”灵帝乃止。儁因急击弘,斩之。贼余帅韩忠复据宛拒儁。儁兵少不敌,
乃张围结垒,起土山以临城内,因鸣鼓攻其西南,贼悉众赴之。儁自将精卒五千
掩其东北,乘城而入。忠乃退保小城,惶惧乞降。司马张超及徐璆、秦颉皆欲听
之。儁曰:“兵有形同而埶异者。昔秦项之际,民无定主,故赏附以劝来耳。今
海内一统,唯黄巾造寇,纳降无以劝善,讨之足以惩恶。今若受之,更开逆意,
贼利则进战,钝则乞降,纵敌长寇,非良计也。”因急攻,连战不克。儁登土山
望之,顾谓张超曰:“吾知之矣。贼今外围周固,内营逼急,乞降不受,欲出不
得,所以死战也。万人一心,犹不可当,况十万乎!其害甚矣。不如彻围,并兵
入城。忠见围解,埶必自出,出则意散,易破之道也。”既而解围,忠果出战,
儁因击,大破之。乘胜逐北数十里,斩首万余级。忠等遂降。而秦颉积忿忠,遂
杀之。余众惧不自安,复以孙夏为帅,还屯宛中。儁急攻之。夏走,追至西鄂精
山,又破之。(4)复斩万余级,贼遂解散。明年春,遣使者持节拜儁右车骑将
军,振旅还京师,以为光禄大夫,增邑五千,更封钱塘侯,(5)加位特进。以
母丧去官,起家复为将作大匠,转少府、太仆。
自黄巾贼后,复有黑山、黄龙、白波、左校、郭大贤、于氐根、青牛角、张
白骑、刘石、左髭丈八、平汉、大计、司隶、掾哉、(6)雷公、浮云、飞燕、
白雀、杨凤、于毒、五鹿、李大目、白绕、畦固、苦唒之徒,(7)并起山谷闲
,不可胜数。其大声者称雷公,骑白马者为张白骑,轻便者言飞燕,多髭者号于
氐根,(8)大眼者为大目,如此称号,各有所因。大者二三万,小者六七千。
贼帅常山人张燕,轻勇趫捷,故军中号曰飞燕。善得士卒心,乃与中山、常
山、赵郡、上党、河内诸山谷寇贼更相交通,众至百万,号曰黑山贼。河北诸郡
县并被其害,朝廷不能讨。燕乃遣使至京师,奏书乞降,遂拜燕平难中郎将,使
领河北诸山谷事,岁得举孝廉、计吏。
燕后渐寇河内,逼近京师,于是出儁为河内太守,将家兵击却之。其后诸贼
多为袁绍所定,事在〈绍传〉。复拜儁为光禄大夫,转屯骑,寻拜城门校尉、河
南尹。
时董卓擅政,以儁宿将,外甚亲纳而心实忌之。及关东兵盛,卓惧,数请公
卿会议,徙都长安,儁辄止之。卓虽恶儁异己,然贪其名重,乃表迁太仆,以为
己副。使者拜,儁辞不肯受。因曰:“国家西迁,必孤天下之望,以成山东之衅
,臣不见其可也。”使者诘曰:“召君受拜而君拒之,不问徙事而君陈之,其故
何也?”儁曰:“副相国,非臣所堪也;迁都计,非事所急也。辞所不堪,言所
非急,臣之宜也。”使者曰:“迁都之事,不闻其计,就有未露,何所承受?”
儁曰:“相国董卓具为臣说,所以知耳。”使人不能屈,由是止不为副。
卓后入关,留儁守洛阳,而儁与山东诸将通谋为内应。既而惧为卓所袭,乃
弃官奔荆州。卓以弘农杨懿为河南尹,守洛阳。儁闻,复进兵还洛,懿走。儁以
河南残破无所资,乃东屯中牟,移书州郡,请师讨卓。徐州刺史陶谦遣精兵三千
,余州郡稍有所给,谦乃上儁行车骑将军。董卓闻之,使其将李傕、郭汜等数万
人屯河南拒儁。儁逆击,为傕、汜所破。儁自知不敌,留关下不敢复前。
及董卓被诛,傕、汜作乱,儁时犹在中牟。陶谦以儁名臣,数有战功,可委
以大事,乃与诸豪桀共推儁为太师,因移檄牧伯,同讨李傕等,奉迎天子。乃奏
记于儁曰:“徐州刺史陶谦、前杨州刺史周干、琅邪相阴德、东海相刘馗、
(9)彭城相汲廉、北海相孔融、沛相袁忠、太山太守应劭、汝南太守徐璆、前
九江太守服虔、博士郑玄等,敢言之行车骑将军、河南尹莫府:(10)国家既遭
董卓,重以李傕、郭汜之祸,幼主劫执,忠良残敝,长安隔绝,不知吉凶。是以
临官尹人,搢绅有识,莫不忧惧,以为自非明哲雄霸之士,曷能克济祸乱!自起
兵已来,于兹三年,州郡转相顾望,未有奋击之功,而互争私变,更相疑惑。谦
等并共咨诹,议消国难。佥曰:‘将军君侯,既文且武,应运而出,凡百君子,
靡不颙颙。’故相率厉,简选精悍,堪能深入,直指咸阳,多持资粮,足支半岁
,谨同心腹,委之元帅。”会李傕用太尉周忠、尚书贾诩策,征儁入朝。军吏皆
惮入关,欲应陶谦等。儁曰:“以君召臣,义不俟驾,(11)况天子诏乎!且傕
、汜小竖,樊稠庸儿,无他远略,又埶力相敌,变难必作。吾乘其闲,大事可济
。”遂辞谦议而就傕征,复为太仆,谦等遂罢。
初平四年,代周忠为太尉、录尚书事。明年秋,以日食免,复行骠骑将军事
,持节镇关东。未发,会李傕杀樊稠,而郭汜又自疑,与傕相攻,长安中乱,故
儁止不出,留拜大司农。献帝诏儁与太尉杨彪等十余人譬郭汜,令与李傕和。汜
不肯,遂留质儁等。儁素刚,即日发病卒。
子晧,亦有才行,官至豫章太守。
论曰:皇甫嵩、朱儁并以上将之略,受脤仓卒之时。(12)及其功成师克,威声
满天下。值弱主蒙尘,犷贼放命,斯诚叶公投袂之几,翟义鞠旅之日,
(13)故梁衍献规,山东连盟,而舍格天之大业,蹈匹夫之小谅,卒狼狈
虎口,为智士笑。(14)岂天之长斯乱也?何智勇之不终甚乎!前史晋平
原华峤,称其父光禄大夫表,(15)每言其祖魏太尉歆(16)称“时人说
皇甫嵩之不伐,汝、豫之战,归功朱儁,张角之捷,本之于卢植,收名敛
策,而己不有焉。(17)盖功名者,世之所甚重也。诚能不争天下之所甚
重,则怨祸不深矣”。如皇甫公之赴履危乱,而能终以归全者,其致不亦
贵乎!故颜子愿不伐善为先,斯亦行身之要与!(18)
赞曰:黄妖冲发,嵩乃奋钺。孰是振旅,不居不伐。(19)儁捷陈、颍,亦弭于
越。(20)言肃王命,并遘屯蹷。(21)
(1)规被录占对,儁为备钱以解其事。
(2)家兵,僮仆之属。调谓调发之。
(3)《史记》曰:白起,郿人也,善用兵,事秦昭王为大良造。攻魏,拔之。
后五年,攻赵,拔光狼城。后七年,攻楚,拔鄢、邓五城。明年,拔郢,
烧夷陵,遂东至竟陵。乐毅,赵人也,贤而好兵,燕昭王以为亚卿,后为
上将军。伐齐,入临淄,徇齐五岁,下齐七十余城。
(4)西鄂故城在今邓州向城县南,精山在其南。
(5)钱塘,今杭州县也。《钱塘记》云:“昔郡议曹华信议立此塘,以防海水
。始开募,有能致土石一斛,与钱一千,旬日之闲,来者云集。塘未成而
谲不复取,皆遂弃土石而去,塘以之成也。”
(6)《九州春秋》“大计”作“大洪”,“掾哉”作“缘城”。
(7)《九州春秋》“唒”作“蝤”,音才由反。
(8)《左氏传》曰:“于思于思,弃甲复来。”杜预注云:“于思,多须之貌
也。”
(9)馗音巨眉反。
(10)蔡质《典职仪》曰:“诸州刺史上郡并列卿府,言‘敢言之’。”
(11)《论语》曰:“君命召,不俟驾行矣。”俟,待也。
(12)《春秋左氏传》曰:“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祀有执膰,戎有受脤。”脤
,宜社之肉也。《尔雅》曰:“举大事,动大众,必先有事于社然后出,
谓之宜。”
(13)《新序》曰:“楚白公胜既杀令尹、司马,欲立王子闾为王。王子闾不肯
,劫之以刃。王子闾曰:‘吾闻辞天下者,非轻其利以明其德也。不为诸
侯者,非恶其位以絜其行也。今子告我以利,威我以兵,吾不为也。’白
公强之,不可,遂杀之。叶公子高率楚众以诛白公,而反惠王于国。”投
袂,奋袂也,言其怒也。《左氏传》曰:“楚子闻之,投袂而起。”翟义
,方进之子,举兵将诛王莽,事见《前书》。《诗》曰:“陈师鞠旅。”
郑玄注云:“鞠,告也。”
(14)山东连盟谓上云群帅及袁氏也。《书》称“伊尹格于皇天”。《论语》曰
:“岂若匹夫匹妇之为谅也。”《庄子》云:孔子见盗跖,退曰:“吾几
不免虎口。”
(15)华峤《谱》〈叙〉曰:“表字伟容,歆之子也,年二十余为散骑常侍。”
(16)《魏志》曰:“歆字子鱼。”
(17)敛策,不论其功。
(18)《论语》曰:“颜回曰:‘愿无伐善,无施劳。’”
(19)《老子》曰:“功成而不居。”
(20)谓平许昭也。于,语辞,犹云“句吴”之类矣。
(21)蹷犹踬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