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可助哥儿们你一臂之力,我实在于心不安啊。不过哥儿们你上路时甭紧张,听说七
层地狱之下有第八层,专关律师和讼棍,到时哪个小鬼不认真侍候你,千万记得雇他们帮
你申诉。”
波隆抛下这句话后,和柯恩取得无言的共识,两人没有进行注定不会有任何结果的交涉,
改由彼此的刀锋来对话。
暗巷中重新点燃在三度空间中蔓延的战火。
厮杀的双方不只在平面攻击。双方的身形仿佛不受重力束缚,他们登墙疾走,闪避紧追而
来的刀光剑影,在身体落回地面前,又因预测出彼此的反击,立刻变招争抢先机。每当柯
恩的搏击刀与波隆不知从何处得来的崭新猎刀短暂接触,暗巷中就会溅射出飞沫般的火星
。
几回合的交手中,波隆仅以单手出招,可能他追求公平决斗,或者仅用单手已足,而且拿
不准何时会施展何种攻击手段的手,还能持续带给柯恩压力。后者比较有可能,因为波隆
不是以高尚的人格情操混饭吃的。
在以刚铎游侠爱用的反曲刀战法,反击柯恩的三分位刺击后,波隆紧接着使出阿加地恩武
僧知名的刀中混踢格斗手段。横腿扫来的同时,在预测猎魔士行动的基础上,猎刀飞速向
上戳刺──这种刀的原始作用,就是拿来在野外狩猎时做切割、剥皮、清除内脏等工作,
锋刃的长度完全适合让肠腑自刀下亡魂的腹部破口流出。柯恩后退半步,但却是以光头壮
汉为踏板、跳出比对方预计的还高的高度,避开杀招。
接着波隆采取的行动则不在柯恩预料之内:出手毫无征兆,波隆回刀切开光头壮汉的咽喉
──壮汉打两人开启战端之时,就一直尝试退出暗巷,并死命想弄松手脚上的束缚。反绑
手脚且跪坐于雪地的他,拼著两膝磨穿之苦往巷口爬,膝盖在脏雪上弄出两道爬行的印子
,割喉之厄却突然从天而降。
可能性之一:波隆因为杀招未建功而火大,斩杀这“跳台”只在宣泄情绪。
可能性之二:波隆要清除任何目击者。
可能性之三……开始分析波隆的动机时,柯恩理智上认为,自己不会为这不幸的黑道人物
而皱眉,可是心却短暂的为此揪紧了几毫秒。隐伏的罪恶感就像某种精神的浓厚海雾,它
遮蔽了理智灯塔的光线,使柯恩一时间读不到任何战术评估。波隆就在这时收回扫腿,同
样以光头壮汉做跳板,在跃空而起时放出踢击,体势带有弹跃扑击的毒蛇特有的矫健阴毒
,取的时间点正是柯恩脚尖触地的一刻。
重脚袭来,狠狠踹在柯恩左肋处,若不是青草试炼带来的超人耐力,在如此重脚之下,恐
怕会内脏破裂。柯恩向后栽倒,左肩不幸给酒瓶碎片扎到,胸口则痛到险些喘不过气,但
也因此祛散了罪疚的浓雾,他在摔入雪地时,顺手捞起‘圣徒’用来猛击胯下的匕首,脱
手飞射波隆以阻其追击,搏击刀则用拇指扣在掌心。若能诓得波隆误以为自己手无寸铁,
那是最好。
屏蔽痛觉,柯恩以鲤鱼打挺弹地起身,成功阻截到闪开匕首、迅速进击的波隆。在这一瞬
之间,两人攻击范围内的夜气大为震荡,柯恩以连环七刀封挡波隆的九记闪电突击,猎刀
的蓝色刃光描绘出充满张力与危险性的速度线,在柯恩身体前方和两侧飞腾,柯恩的搏击
刀也一再劈开汹涌袭来的猎刀。受创后未能回复的体力扩大了两人间的差距,柯恩有两次
挡不住攻击,第一刀直袭右眼,迅速扭头避让后,猎刀便从眼角直划破右耳耳垂;第二刀
则是避无可避,柯恩使出舍身打法,丝毫不理剜心而来的猎刀,举脚朝对手左腿蹬去,若
这脚踩实,柯恩有把握能把对方的足骨踏碎,就看对方肯不肯在立于绝对上风时,仍愿做
出牺牲。
对此柯恩有恃无恐。波隆要抹杀目击者,必定是不想让人将柯恩的死与他扯上关系。他一
路上有计画地争取圣武士的信任,就是为“洗心革面”后,打进有利的生活圈,柯恩相信
眼前这名流氓,可以像对待精致工艺品那样,小心翼翼地把粗暴的一面收藏起来,届时他
甚至撒谎说自己是某个小国的流亡王族,身上遗有亚空神族的神圣血脉,都不会有人不相
信。然而若在柯恩横死的当晚,他也正好意外废了条腿,就算再怎样舌灿莲华,也很难给
圣武士圆满的解释。
甚至,柯恩进一步推论。作戏做全套,柯恩相信波隆在来此前,绝对不忘炮制不在场证明
。那股酒香,说不定就是和圣武士开庆功宴时沾上的。然而,不在场证明有时效性。如果
缠斗的够久,波隆很可能为避免露出马脚,故而放弃将柯恩陈尸街头的想法,但……那是
何时?而且自己能活到那个时候吗?
“好家伙啊,哥儿们。”波隆嘴角飘出一抹笑意,眼神仿佛疯狂赌徒目睹开盅的瞬间。他
后退避让,跟着双手齐出,左手的猎刀、右手的短柄斧同时画出多重曲折的交错轨迹席卷
而来。这一刻,柯恩立刻知道了自己在劫难逃。不仅因为波隆用上双手,也因为他用了“
自己”的短柄斧。
就算这名流氓再怎么神通广大,屠龙岭对他也是初来乍到的陌生地方。想不留痕迹地弄到
得以应付真正战斗的精良武器,对他而言也不容易,因此开始时他才只以那柄新入手的崭
新猎刀做武器。此外,恐怕波隆也想考验一下自身的能力。毕竟此时两人的武艺差距,大
到这名流氓就算放水也游刃有余,而柯恩现在肯定让这名流氓觉得无趣了,因此游戏该用
柯恩的血划休止符了。
柯恩咬牙,瞬间启动自我暗示,点燃体内的“暴风雪”魔药──自从洞悉自己成为这名流
氓的待办事项后,柯恩每天都会喝下少许魔药。猎魔士药剂在冥想催化作用前不会生效,
因此可存在体内已备不时之需。长期留有毒性的药物在体内很不智,但面对波隆的急迫威
胁却很有必要。
“暴风雪”作用下,右手仿佛取得了自我意识,高速又有效率地驱使著柯恩操作刀刃。搏
击刀舞出的迅灿光幕,完全封阻两把武器的绵密攻势,但柯恩知道这势均力敌的景象会是
昙花一现。现在他的敌人不只是眼前的流氓,在魔药作用下,他的力量随时会超越身体强
度能承受的极限,加上痛觉此刻被药效所屏蔽,左腿新生的血管就算因激烈运动而撕裂,
他也不会察觉,如果不快点分出胜负……
“救火啊!七层地狱啊!操蛋的,还不快过来帮忙!”
酒馆里的惨叫突然传进巷子里,紧跟着是酒客夺门而出的骚动声,以及叫骂着的店主忙着
指挥救火、还要下令围事把趁乱不付酒钱的顾客抓回来,然后是附近的居民争相赶来看热
闹所发出的喧闹声……波隆嘴角的笑容扩大。
“看来有人捡回一命了。”
话语在逐渐靠近的噪音里消失的过程中,波隆倒退著的身形已倏忽隐没于窄巷外,其后纵
的速度之快、跃距之远,竟比柯恩脱手掷出的搏击刀还快上一线。纵使柯恩飞掷武器的当
口,也因分神闪躲波隆在相同心思下激射过来的猎刀、以至力道减弱,但纵算状况万全,
他也自认难以与这名流氓比拼速度。
药效倏地消退,然后疼痛像讨债人上门般,一面把借据甩上柯恩的脸,一面猛踢他的膝盖
好强迫他下跪。柯恩的左腿与左肩窜出闷痛,逼得他跪倒在地,他像想把疼痛甩开似的甩
著头,右手拔下肩上的碎玻璃──那玩意至少扎进一个指节深!
“入你个……先人板板……”柯恩咒骂着,正要着手止血,一个女人却走进巷子。俗丽的
浓妆掩饰不住女人的老态,柯恩不记得这张脸,却记得这张脸下方的那条红裙,是酒馆中
的那位娼妇。
“您没事吧,老爷?”娼妇说。她手里揣著个小纸包,边走过来,她边挑了些纸包里的白
粉到鼻底,每吸一次气,就抖了几抖,柯恩嗅的出她抽的是梦藤,而且该是抽的颇凶。而
在酒精、脂粉、以及毒品的气味外,柯恩还闻到娼妇衣袖上的燃油味,味道非常新鲜。
“这么说,”柯恩勉强用颤抖的左腿支撑住身体,并缓缓调匀呼吸。“我的命是您救的。
您替我放了这把火,我该怎么回报您?”
“什么也不必啊,老爷。”娼妇说:“您是拯救我们村子的英雄之一,您勇敢地替我们打
退兽人。我虽然只是个卖屄的,但知恩图报是每个人都知道的事啊。”
柯恩没说话,只是把目光落在抢匪身上。
“也许不是每个人。”娼妇承认。“但多少有一半吧。”
“您真心认为,道德情操的教化力有这么强吗?”
“……大概没这么强。”娼妇修正自己的话。“但是英雄还是会救所有人吧?”
酒馆处的骚乱声逐渐变淡,看来已经控制住火势,柯恩在娼妇的帮助下,拖着阵阵疼痛的
腿,坐到破旧生虫的酒桶上。她替柯恩重新点起火把,好藉照明处理伤口,柯恩则在抢匪
携带的开锁包找出一只细长的金属工具,打算用它做镊子。虽然以猎魔士的免疫力,伤口
感染的可能微乎其微,但他还是将工具凑近火把加热。小心为上。
“我或许算杀怪物的专家,但绝不是英雄。”盯着受热变色的工具,柯恩细声说:“当英
雄有什么好处?我才不愿意承受此英雄之名。”
“照我说,老爷您的工作是保护人类,从邪恶的怪物中拯救他们的生命,干这活儿的不就
是英雄吗?”
娼妇说著,歪嘴往地面啐了一口。在她张嘴时,柯恩看见她的几颗牙齿都染黑了,意味着
这女人不只抽梦藤,连龙草都嚼,混用这两种药物,可不是长命百岁的好偏方。规劝她几
句的想法跑过柯恩的脑子,但旋即离开了──他凭什么像立于某座道德高峰似的,对人家
的生活方式比手画脚?
“邪恶的怪物?我不会这么说。灼人的火焰算邪恶吗?攻击旅行者的狼群算邪恶吗?”开
锁器伸进伤口,柯恩想专心挑出玻璃碎片,可管不住自己的嘴。或许酒精让他比自以为的
还醉。“通常我要处理的,是栖地被人破坏的魔兽。它们不得不改变生活空间与猎食习惯
,当然它们伤人也吃人,但我不会说他们邪恶。往往邪恶的,是付钱的那些委托人。”
“他们要您干啥去?俘虏美丽的公主,还是征服世界,像歌手的故事中的阴谋?”
“我没碰过诗人会编成诗歌的那类有创意的恶行,不是每个人都是白狼。”柯恩咬牙忍痛
,将沾血的碎玻璃扔到地上。“我只见证过平凡无奇、粗制滥造的渺小恶行,源于自扫门
前雪的自私自利、好了疮口忘了疼的愚蠢。对他们来说,英雄应当谦卑到与世无争,应当
无条件供奉所有人。那怕只是基础的费用,任何有铜臭味的行径都会让英雄显得庸俗。流
血流汗、拚死救出三个人,他们会指著没救到的一个,说你怠忽职守,要求补偿损失,并
且会透过展现暴力真实的嘴脸,以实践这要求。有些时候,哪怕每个人只付出一点善意、
一点勇气,就能将灾难遏止于开端,但他们不肯,而是等粪便砸到风车上,再巴望方便好
用的英雄挥挥手解决一切。英雄就他们来说,是意淫的万灵药、擦屁股的厕纸,只有庞德
罗莎这般得天独厚的蠢蛋才愿意承担这些苦差事。”
“庞德罗莎?那位俊俏的大人?他可真是美极了。”娼妇的声音里注满陶醉。“如果他能
来‘红唇’、指名点我的台,我整个一生都会感到满足了。”
“是啦是啦。感谢妳的提醒,我会把“俊美超凡”补充到英雄该具备的素质里。”柯恩酸
溜溜的说:“话说回来,我宁愿教巨魔几何学,也不想和放屁也比人香的自恋狂水仙浑球
相处。但如果来到承担英雄重担的这回事上,我很乐意能有他在旁,把机会全推给他。所
以不是英雄的我,对于您的救命之恩,该如何聊表感谢之意?”
“那么替我掏空王八蛋们的口袋吧。”娼妇改口,态度毫不扭捏。柯恩非常高兴她替自己
跨越掉一道坎。机会是不多,但愤世嫉俗如他,有时也会碰到想要帮助的人,例如说承苦
之神伊尔玛特的祭司。这些人善良到让人肃然起敬,但也高傲至让人凛然生畏,不能收受
任何人的餽赠,是他们的尊严与准绳。幸好娼妇没这难处,现在柯恩只剩执行上的小问题
:在缺了左胳膊的情况下,该怎么把自己的钱袋混进抢匪身上征缴的财帛中,又不给娼妇
发现……不,不对,还有个更加迫切的问题。
“您能否回避一下?”
“都依您的,老爷。但怎啦?”
“我得先尿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