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上下游 编辑部 on 2013 年 11 月 27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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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萧函青
编按:这是桃园航空城家属的故事,吕先生的父亲因航空城开发事件,饮农药自尽。因吕
先生个性低调,所以只写吕先生而不写全名。以下为吕先生口述,作者记录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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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家辛苦,父亲辛苦持家
我十岁的时候,遇到要盖大园国际机场,征收了我们家很大片的土地。
小时候,我家过得很苦,阿公那一代就是种田,我爸也种田,国小还不懂事,听说要盖机
场的时候,也不知道那是什么,突然有一天推土机来了,把我们家的田铲平,当时幼小的
心里还很兴奋,还以为终于不用种田了,真好。
那一次征收那么大的范围,我爸爸总共得了补偿六万多块,我记得爸爸用这笔钱去买了一
台川崎(KAWASAKI)的摩托车回来,就是用家里的田换的。爸爸一直很珍惜这台车,骑了三
十几年,一直到前几年中风,我们不让他骑。那时候征收我们家的田,政府说是为了地方
繁荣,后来被发现是一场骗局,但是他也没有说过什么。
爸爸是一个很严肃的人,他不太擅长表达,他的人生就是一直种田,我对他的印象就是,
一个很土的人。他讲话常常随口就飙出一句三字经,我小时候不太喜欢他那样,我曾发誓
:“绝对不讲三字经”。
因为种田的生活太苦了,我念完书就去纺织厂工作,到现在自己创业,终于可以养家活口
。有一次我弟很认真的问我:“哥,爸这样种田到底一年可以赚多少钱?”我才算了一下
,告诉我弟,爸一期可以收90石的稻米,每石收购的价格约为800元,一年下来可能只卖
了十几万,而这还没有扣掉成本。他听了没有特别说什么,但我们家兄弟姊妹,长大后都
没有选择留下来种田,也许小时候贫穷的阴影仍然在我们心中。
我们家的祖厝本来是老旧三合院,附近的亲戚都改建透天厝了,我们家算是到很晚还没改
建,我妈妈很受不了,觉得这样会被邻居看不起,一直跟爸爸吵架,说再不盖房子就要离
婚,后来爸爸终于决定盖了现在的家,找一些人来帮忙,从板模到灌浆,家人都有一起下
去做,所以我家的一砖一瓦都有爸爸的影子。
对父亲来说,卖田是无法谅解的事情
我开始养家以后,爸爸也老了,其实已经不需要他种田来维持家计,但他没有别的兴趣,
唯一的休闲嗜好就是种田。他种了很多东西,除了稻子,还有西瓜、萝卜、卷心芥菜…。
他种的东西,我每个月都定时拿钱跟他买,我说我会帮他拿去卖,他听了很高兴,种得很
起劲,我给他的钱,他认为是“领种田的薪水”,有时候慢一点给他,他还会跑来问我说
:“这个月的薪水呢?”其实,我都是把那些农作物,偷偷拿去送人。
后来爸爸中风,我们常常不让他出去,但他还是想去。梅雨季的时候,连续好几天阴雨绵
绵,没办法出去种田,爸爸的精神就很委蘼,仔细一看好像老了几岁。后来终于放晴了,
他就赶快骑他的电动车出去巡他的田,变得很有精神。
今年我找了一些种子,在他的田旁边种向日葵,他经过的时候发现,看我在洒种,看得入
神,满脸疑虑的样子,竟然跌到水沟里,我们赶快把他扶起来,他不顾自己摔倒,第一句
话就问:“你种那什么?”我跟他说:“种花啦。”他听了很生气,又骂了一句粗话:“
种那个每吼人干!”我听了啼笑皆非,才知道他不能接受把土地拿来种花,在他的世界里
面,没有这种观赏的用途,田里种出来的东西,是实实在在要吃的、是要拿来卖钱换一家
温饱的。
我阿公一共生了七个儿子,我爸爸排第四,他们那一代的老人,都无法忍受看着田地荒芜
,长草,我的叔叔都七十几岁了,每个都还在种田。在他们的观念里,把田卖掉的人,是
败家子、对不起祖宗。有一次扫墓的时候,我看到他们几个老人凑在一起,讨论哪个亲戚
的小孩把土地卖掉了,言语间都是不谅解。
大部分的人对航空城不了解
去年开航空城说明会,我参加回来以后有跟他说大概的情况,他听了以后沉默很久,我以
为,他对征收换地没什么概念。现在回忆起来,他其实有概念。有一次,我载他去高铁那
里买菜苗,他看着路边荒芜的风景,问我:“这些田为什么草长那么高,放在那里废?”
我说:“没水路啊,高铁征收以后配回来的地,没办法种。”他听了又是沉默。
前几年,我小叔的媳妇在青埔那边也有田地被征收,后来发回的建地也无法种田,也是放
著长草。所以,征收后他会失去一切的这个恐惧,我们一直瞒着他,也不敢跟他讨论,现
在才知道,他一直默默记在心里。
你们年轻人没种过田,可能不知道这个严重性在哪,但是每个有经验的农夫都知道,没有
水路,根本没办法种田,稻子也长不活,水路不是只要有水就好,灌溉渠道也要有高低。
航空城以后又规定不能盖农舍,可是农舍对农夫非常重要,锄头、耕耘机……这些吃饭的
家伙,都要在很近的地方,农夫才能维持他日常的劳动。所以,铲平了本来肥沃有水路的
田,换成建地,对他们来说,是没用的。他的生命跟那块田绑在一起,不只是地图上的地
,还有那一辈子的生活方式。结果现在航空城的草图,还把精致农业区划在某个不可能的
地方,我们当地人一看,那里根本一下雨就淹水。
其实我们家离机场真的很近,小时候在三合院还会看到空军的飞机起降,连飞机肚子上的
国旗徽我们都看得见喔,还看得到驾驶的脸!是近到这个地步。现在政府说我们家离机场
太近,不宜人居,要叫我们搬走,以后这一区要盖饭店和游乐设施,为什么不宜人居的地
方可以盖这些设施呢?
其实,地方上大部分的人,对航空城都不了解,我已经算是少数很进入状况的人了,因为
我会一直上网看公告啊!公开展示我也会去问,之前两次说明会,我也会去,结果我还是
少数会发问的,因为大部分的人,连他们讲什么都听不懂,我也满紧张的追踪网络上那些
讯息,要一直盯住萤幕上的小字,因为我们要很主动去找县政府发布了什么,他们不会主
动来跟我们讲。
但是即使我那么积极找资料,这整个计画还是有太多我看不懂的地方。其实,大部分土地
的持有人都是老人,连我会上网查资料的人都一知半解了,他们老农民应该更看不懂航空
城要干嘛吧。
爸爸的萝卜还在,人却喝农药自杀了
这是我爸爸种的萝卜,萝卜已经收割了,上礼拜刚收的。左边那排翻好的土,大陆妹才刚
种下去,中风后,他体力大不如前,都是叫我去松土。之前我都没空,好不容易有一天下
午,拿着锄头到田里帮他把土翻松,结果时间不够只翻了两排,他急了,对我生气:“怎
么不多翻两排?草都长起来了呀!”对他来说,看到田里的草长起来,是世界上最焦虑的
事情。我被骂了,也只能摸摸鼻子,过几天赶快把剩下两排土也翻了,他才笑了。
土松软了,他把大陆妹的种子洒下去。结果,菜刚长大一些,就虫被吃掉了好几颗。十一
月二号,他跟我说:“怎么办?都被虫咬光了,你帮我喷药。”我说好,当天没去,他又
急得一直催,隔天傍晚我下班就喷了一些,结果隔天就下了雨,他又喃喃自语在担心着:
“下雨了药都白喷了”
十一月七号,我们去帮爸爸拔萝卜,没有全部拔起来,又被他骂。八号,终于把萝卜都拔
起来、切好,可是当天没有太阳。十一月九号,就是自救会抗议那一天,早上去机场抗议
前,我还把萝卜干晒好。
那一天,早上七点多就出门了,也有帮他把早餐麦片泡好,那时候他还在家里。一般来说
,我们不会留他一个人在家,但是那天抗议只是在机场而已,开车五分钟,想说很近,就
没留意。后来回家没看到他,以为他像平常那样出门去了。
我们本来想先去八德再买便当给爸爸吃,在路上接到亲戚的电话:“你爸爸跌倒了啦!赶
快回来带他去医院!”开车折返的路上,才知道爸爸竟然是趁我们不在的时候,喝农药自
杀,我们六神无主的赶到医院,已经没有生命迹象,医生要家属决定要不要急救。我们哭
和悔恨都已没用,毒性强烈的农药已经带走他的生命,最后大家决定放手让他走。
走吧,我带你们去看一看他的田
然后,就是一直有媒体来、还有联合报那件事……到昨天头七办完法事,我才终于可以睡
几个小时,不然这几天我都没办法睡着。心里很难过,可是也很疑惑啊,想说事前怎么都
没有征兆?后来这几天一直有亲朋好友来灵堂致意,我们跟大家交换了情报,才知道,原
来我们家旁边的那块田,就是紧邻著向日葵和萝卜的那块,刚卖掉了,卖了两千多万。自
从航空城之后,房屋仲介就常在我们家这一带徘徊,好像只要遇到田地上有老农夫,仲介
就会趋前攀谈,谈卖田的事情。
邻居说,听说那块地卖掉后,这几天,爸爸都若有所思的发呆,静静不讲话。其实,他平
常话就很少了,我们也没有特别去注意他。
听着这些他生前的事情,我不能停止去想,到底我做错了什么?我一定有做错什么。会不
会那天带他去抗议,他会好一点?会不会平常我们讨论航空城的事情都瞒着他,可是他都
知道?这些想法,在我头脑里面一直转,
我成长过程中,因为创业的辛苦,我变成一个很谨慎的人,凡事都会订出A计画、B计画
,航空城要来收我家的地,虽然很突然,但我已经在这几个月拟定各种应变方式了,我很
理性,不想坐以待毙。但是,爸爸的自杀仍然让我措手不及,打乱我的冷静。
上礼拜晒的萝卜,今天已经可以吃了。爸爸还顾着他的田,还念着我要翻土,还记得他的
大陆妹啊。怎么会这样?每个人都来问我,但是我又能去问谁?走吧,我带你们去看一看
他的田。